再见,薜凌——连载【一】

再见了,薛凌


2011年夏,我第一次遇见薛凌。

那是人生中第一次军训。我被分到38连,后来教官把我选进了女子护旗方阵。在那里,我也是生平第一次“摸了枪”,可惜是假的。扛着那把十斤重的假枪,差点没在烈日下晕过去,对枪的新鲜感稍纵即逝。我有些试探性地小声问身旁背挺得笔直的女孩:“同学,你知道几点了吗?”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当然不可能记得当时的时间。可我依然模糊记得那时她站得很端正,被晒得微微发红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还记得,她回答我的声音,一点语气也没有。

第二天,我从护旗方阵逃跑了。我是突然做出的决定,就在一个休息时间,我一转身就跑回了原来的38连。那个护旗方阵的空缺被完全抛在了脑后。在后来,我忘记了发生在那里的一切,但偏偏一直记得那个只告诉过我时间的女生。

再后来,她成了我的同班同学。

我其实一直愿意相信,我们之间,有浅浅的缘分:你看,我早就见过你;你看,我们又在同一个班了。

薛凌,对于三年前的我来说,是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陌生?好吧,我们几乎从没交流过,我们有各自的圈子,像两条互不干扰的平行线;熟悉?她可是我们班主任的宠儿,一个女生,数学奇好,玩竞赛,还拿过奖,她的名字天天被挂在班主任嘴边。我记忆里有一次,她上黑板讲一道挺复杂的数学题,三下两下写了一黑板步骤。那之前我其实一直看她不顺眼的,可那次看着她在黑板上讲题,我有点震撼,我觉得她的思维太清晰了,太有范儿了,她和别的女生不一样。

即便如此,那之后我们还是两条平行线,而且,越拉越长。

到了初二,我的成绩突飞猛进,进到班里前三,她却下去了,一直没冒起来,那时她又和班上一个女同学传出了绯闻,她叫林婉,是我一个关系已经不太好的朋友。我想起初一的一件发生的关于她的事:她和班上一个女生(还是我的好朋友)两个人互相喜欢,可是后来她们两个莫名其妙再不相往来,话也不说了。我猜也许是因为她们俩性格都挺奇怪,确实不太好相处吧。眼看着现在林婉那么迷她,我觉得简直可怕:怎么她们一个个都成同性恋了?

第二学期,班上重新调座位,我们是按月考成绩分的组,那次我依旧是班上前几名,当了组长。一看组员名单里有她,吓了我一跳。她肯定不服我是她的组长吧。又一看,另外几个全是平时不熟的男生,我一下子慌了,这可怎么待啊,整个组没一个跟我关系好的。我拍着脑袋抱怨倒霉,又束手无策。有朋友来安慰我,却也只是隔靴搔痒。换座位那天,我抱着一大摞书,刚想往书桌上砸,林婉一把拉住我,我的目光像箭一样,“唰”的飞向她。她轻微打了个激灵,语气有些怪怪地说:希希,你在这个组啊。她指指我的座位,我愣着点点头。

封希,我嫉妒你!好恨你呀,你太幸福了!她立马换了副绝望又仇恨的表情,我灵光一闪,拍拍她的肩:喂,你跟我换座位好不好?看看看,薛凌在你斜后方哦。

不料她脸又一沉:那还是算了,我还以为薛凌坐你旁边呢,这么看,那她就坐我斜前方了,太好了。

喂,哎……我心中的希望之火一瞬间化为死灰。

我想,封希你认命吧,或许也真该换个像这样严肃的环境好好学习了。不久,组里的人都到齐了,可不像别的组已经开始打打闹闹,我感觉我们这儿是一片死寂。

第二天早晨,我闷闷不乐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左右桌人都没来,薛凌静静的在后面写题。学霸果然是学霸。我头顶着一片乌云,郁闷的打开书,却什么也看不进去。

这学期,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同学转学了。我仿佛一瞬间变得洒脱起来,也或许是因为自己真的成长了一些,朋友渐渐多了起来,我开始活跃于各个小圈子。那个时候真的很轻松,也挺开心的。

我一直以为我的美好生活会因为这次分组戛然而止,但当这一天的某个课间,薛凌突然找我说话时,我觉得或许我错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得那么随和。她仿佛很高兴似的,跟我讲她的妹妹总说他老,我的损人技能仿佛瞬间被唤醒:你看着就老。她立马做出生气状,要拿书丢我,我们都笑了,我也一霎那间出现一种错觉,仿佛我们好像早就认识了。

薛凌,高冷、不近人、死学霸的标签被我在心里撕了个粉碎,我明白,一切都不一样了。

后来,我跟薛凌渐渐熟了起来。到最后,已经打成了死兄弟。我们天天上课吐槽,下课打架,抢对方东西吃。有一段时间,她在准备一次竞赛,天天什么课也不听,只一个劲儿的刷竞赛题,像把自己封闭起来了一样。我也不好打扰她,但我相信无论我怎么烦她,她可能都不会生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我们平时已经够烦彼此了吧。

有一天,她突然叫我:封希,我姐姐要给我寄一个零食大礼包,里面全是进口的零食。

哦——我拖着一个长长的尾音,无精打采的看着她。

她的眼睛亮亮的,晃晃我的手臂:封希,你要不要吃什么啊?

真哒!?我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炯炯目光黏在她的眼睛上,她给了我一个白眼,嘴角还是藏不住一抹偷笑:你晚上到我寝室来。

哈哈,行!我也晃晃她的手臂

晚自习下课,一回寝室,就听见几个女生在聊薛凌的零食大礼包。我不由的感到震惊:这个死薛凌,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自己的大礼包是吧?

杨思思是个好奇宝,拽着我想去薛凌的寝室看大礼包。我不情不愿的被她拖着,其实白天薛凌说要送我零食,我权当开玩笑了,哪有那么死皮赖脸问别人要零食的人嘛。我们俩进了她的寝室,薛凌正打开柜子,想要拿什么似的。她抬头看我一眼:来了?想吃什么?

我也要,我也要!杨思思激动地凑上来。我蹲下来,见薛凌从柜子里捧出一个不大的盒子,我一看,里面全是奇怪怪的印着外国商标的零食,我在一堆东西里随便翻了翻,想想自己跟薛凌才刚熟不久,这样也不太好吧。可她却重重地拍我一下:你呀,到底喜欢什么?

我闪电一般弹起来,手里捏着一包双汇烤肉肠,大手一挥:就这了,我走了。

喂,一大包进口的你不要,你什么品味!你看,这有一包韩国海苔……薛凌一把扯住我的袖子,这时,杨思思蹦到她面前,一脸堆笑:凌姐,我可以拿一包吗?

薛凌手臂往柜子边一横:不可以,你走吧。说完眼睛往我这边瞟过来。

我与她四目相对,愣了愣,嘴角扯出一个奇妙的弧度,晃了晃手里的烤肠,转身跑回了自己的寝室。

我们寝室的女生,晚上熄灯后都喜欢像个姐妹团似的,聊聊小天。走廊上的灯光浅浅的从门缝中透进来,天花板、柜子都覆上一层朦胧的蓝色。我平时话不多,一般就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听她们说。然后有一天,她们聊起了薛凌。

薛凌,唉,学霸嘛,性格都挺怪的。

我觉得他挺自私。

就是,真的小气。连题都不给我们这些成绩差的人讲,但我觉得她比初一好看了。

你们不知道,今天在篮球队,我还跟她闹别扭了,也不算吵吧,反正挺不愉快的。

我的心里突然像被什么堵住了,又像胸口别人狠狠锤了一下。以前她们聊什么,我会附和几句,可这次我觉得真的无话可说。

我只知道,她们口中的薛凌,比我所认识的那个薛凌,要不堪一千倍1万倍。薛凌,是那个无论什么时候,我问她什么题都会很耐心的讲给我听,即使要损我的智商,却还附加一句“听懂了吗”的冷漠的学霸;是那个扯着我的袖子要我陪她唠嗑,在食堂堵我的路还一脸坏笑的性格很怪的人;同样,是那个什么好吃的都分一块让我吃,就连从不和别人用一根吸管喝饮料,却因为我没有买到奶茶,而把自己的奶茶给我尝的自私的人。我也不清楚,我认识的薛凌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她或许有时候性子很直,也不像女孩子一样温柔,还真的有点小气,但我觉得,即使我再过分,好像她都表现得包容。这或许才是我认识的薛凌。

于是我说,你们可能不太了解她。

那是我第一次,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很坚决,亦不容置喙。


我们日夜盼望的三天小长假要来了。班上的同学早就开始策划假期去哪里浪一把。我和闺蜜蓝辰原本是定好两个人一起去看电影。有一天去食堂的路上,她突然说:封希,今天在篮球队薛凌问我们要不要去玩密室逃脱。

她不是外地生吗,不回家啊?我问。

我印象中薛凌除了和她那几个关系要多铁有多铁的好姐妹,似乎从没约过谁出去玩儿,回到教室,我刚想问她出去玩的事,她倒先兴致勃勃的开口:嘿,你放假想去玩密室逃脱吗?

行啊,你请客啊?我开玩笑说,她给我一个白眼,随即撕下一张便利贴,命令我:笔。

我恶狠狠地丢给她一支笔,只见她飞快地写下一串电话号码,便利贴递给给我:下面写你的。

我将信将疑,这么小一张便利贴,她不会要裁成两半用吧。事实证明,她的确做到了。我的白眼简直快翻出天际,不过还是提议说:放假了肯定人多,要不我让我妈先订个房间?

可以。她微笑着抬起头。顺便付钱。


为了这次密室逃脱,我们几个人头脑风暴了好一阵。可偏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班上一个叫李瑞的女生死皮赖脸要加入,她平时就不太受人待见,可偏偏我人善被人欺,她非要跟我商量这件事,我被她磨得的一怔一怔的,简直没理由拒绝人家了,最后使出了毫无技术含量的“杀手锏”:我们已经不去了……这件事吹了,对。

李瑞听了很是吃惊,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我带着“这下真的覆水难收了”的意味深长的目光望向原本在后桌刷题的薛凌,不想她的脸因为憋笑已经红成了辣椒,我后来就是这么形容那时的她的,她这个人平时总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还不是因为笑都憋着吗。

我的怒火一下子窜上来,薛凌见我脸色好像不对,迅速敛住笑容,清清嗓子,冲李瑞温和地笑笑:我没时间去,封希要回老家,蓝辰有比赛,深表遗憾。

封希,你怎么周周回老家!李瑞又尴尬又生气,扭头就走。我支支吾吾,话哽在脖子里,回头薛凌已经把竞赛书支起来,趴在书后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看来李瑞,还是怕薛凌多一点。

行啊你,够虚伪的。我虽然生气,却总觉得,好像关键时刻就是不能没有她。

欸,你怎么那么讨厌李瑞?某次体育课,当我拒绝和李瑞打羽毛球而一个人坐在树荫下发呆时,薛凌一声不吭地坐到了我旁边。春天的阳光像在酒窖里酿过一样,浓淳而又柔和,从树叶缝隙间洒下来,一片金色的斑斑点点。

我低头无意识地摆弄着泥土里的小石子:说来话长了,可能我记仇吧。

我觉得她比刚进校好很多了。薛凌淡淡地说。你还是不要那么讨厌她了,这样自己也不愉快。

天空是无比澄澈的蓝色,浮着几丝纱一样的青云,我们静静的望着天空。良久,我缓缓开口,很无所谓似的:他们都说,只有女生才知道哪些女生不是省油的灯。你们都看不出来吗?到底一个人好不好呢,不是看他说了什么,表现出什么。我讨厌李瑞,不是讨厌她的表现,而是她这个人。

或许是被我一番严肃的议论震住了,薛凌诧异地看我一眼,也很深沉地说:对,她这个人。

薛凌,你挺好的。我冲她笑笑。

我?她指指自己,也笑了。算了吧。

我没开玩笑,说真的。我打开一瓶可乐,往嘴里灌了几口,身体里淌过一阵寒流。

薛凌呆呆地望着远方,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讲给我听,她说:我总是伤害,对自己而重要的人。

哪那么夸张,走吧,老师吹哨了。我敏捷地跳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看了一眼坐在地上若有所思的薛凌,伸出一只手,示意她起来。

她有那么一秒钟迟疑,不过很快抓紧我的手,也站了起来。


地理生物中考临近,学校为了疏导调整我们的情绪,顺便为来年的正式中考动员,不惜血本请来了一名心理学女教授在学校的操场举行心理讲座。那天下午班主任很郑重地告诫我们:待会儿去操场认真听,那个教授很难请的,学校为你们没少费心思。

什么心理不心理,教授不教授,只要不上课,什么人来讲什么东西我都乐意接受。我和蓝辰偷偷到小卖部买了一条曼妥思,一人一颗含在嘴里。我们到操场时,好多同学都已经到了,我看见不远处杨思思和薛凌她们几个女生坐在草地上聊天,就拉着蓝辰坐在她们身边,一人发颗糖。

喂封希,你怎么抢我位置!薛凌用胳膊肘使劲儿把我往一边推,顺势抢过我手中的曼陀思。

我坏笑着从地上抓起一把小石子砸在她身上,不能她反击,胳膊往她脖子上一环:闭嘴,就坐这儿了。她什么也没说,轻轻抓住我的手腕,继续跟一群人开玩笑。

薛凌,你这周回家吗?有人问。

回家?我留校。上上周不才放了小长假吗。薛凌低头扯着草坪上的假草,淡淡地说。突然,她抬头冲我爽朗地笑笑:封希,周末给我带吃的?

我……我愣了半秒,望着她因阳光刺眼而半虚的眼睛,像泛着浅浅的光似的,鬼使神差地点头:可以啊,你想吃什么。

她望着前方笑了笑,漫不经心地回答:芋圆奶茶,额……煎饼果子。

林婉就坐在她右边,一听就很激动:这周吗?我给你带吧!我家附近有一家煎饼果子特别好吃。说着,她把脑袋埋到薛凌的肩上,我的手触碰到她辫子上的橡筋,像触电一样收回来,薛凌难以察觉地抓了一下我的手,很快又放开了。我们对视了一眼,她显得很无奈。

我突然有点恨林婉,她的脑袋,靠在了我原来手臂的位置。可是这都不重要。

教授是个四五十岁的女士,和蔼可亲,也热情似火。她总不时和同学们互动,到了提问环节,许多同学争先恐后上台问的问题实在搞怪,下面已经笑倒了一片。后来一个短头发的女生拿过话筒很官方的提问:教授您好,现在这个时代,请问你怎么看待同性恋?

话音未落,台下瞬间引起一片轰动,有人吹哨,有人鼓掌,有人扯着嗓子叫好。我有点震惊,抿着嘴唇紧张地盯着台上的教授,心想:这下玩笑开过火了,待会儿看怎么收场。

然而,我的担心全是多余的。教授十分严肃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她跟我们讲了许多鲜活的例子,然后说:在现在的时代,同性恋也没有得到大众的认可,人们对此普遍怀着异样甚至排斥心理。

但是像我刚才所讲的那些例子,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势必会给生活带来困扰,甚至影响工作,和学习。她补充道。

和学习。这三个字不知为何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我几乎是猛的抬起一直低着打瞌睡的头,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薛凌的名字。我有些惊恐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不断地提醒自己:你在慌什么,别胡思乱想。可浮动的情绪并未因此而平静一些,我的脑子像被塞进一团乱麻,手里不断地重复着扯开鞋带再系回去的动作。

与薛凌相处的点点滴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涌向我。薛凌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我问自己,可没有答案。或许很简单吧,她是我的支撑,我的快乐,可同时也是再普通不过的朋友。可这一刻,朋友两个字,竟使我感到慌张。

然而还是我多虑了,我的心很快便回归平静,似乎已经彻底忘记了曾为谁乱过心绪。


我一直酸溜溜地认为,所有好事都落在薛凌头上了。

不负众望,她的竞赛拿了奖,最近的一次月考又破天荒考了一个漂亮的名次。而我看着自己惨不忍睹的成绩单,显得灰头土脸极了。在宿舍里,那些女同学都对她说,恭喜恭喜哦。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她偏偏又挡我的路,我把她的手臂打下去,但还是忍不住真心诚意地祝贺她:你啊,不错嘛,成绩该载入班级史册了吧!

  薛凌只是扯了扯嘴角,什么也没说。她很霸气地把我推开,指着不远处正在电话机前打电话的那位同学:

那个,你帮我占个位置。她顿了顿,又看向我。你也加油吧。

要命的还是之后的家长会。班主任隆重表扬了薛凌并含沙射影地的批评了我,结束后我妈去找老师谈话,班主任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封希,你天天转过去跟薛凌讲话,怎么人家成绩那么好,你就滑下去了?

哟,你怎么就只看到我转过去跟她讲话了。我又委屈又尴尬,憋了一肚子的气。碰巧薛凌和她妈妈也来找老师谈话,班主任趁热打铁,把薛凌也拉进来,我们俩像两尊石像似的靠在一起,班主任颇有得意之感:总算能跟你们两位的母上大人好好谈谈你们两个!这俩孩子好的要死,天天腻在一起,上课也不停的说话聊天。我跟你们说,好姐妹,不能这样当的!

两位母亲表情复杂地点点头,相视一笑。我和薛凌也怪不好意思的,一直盯着鞋看,可我心里的情绪要远比她复杂得多。

谈话结束后,我和薛凌就顺便一起走了,我们的妈妈跟在我们后面,边走边聊,我和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上次的密室逃脱,我们只闯了一半,下次我们再去,争取通关?薛凌说。

薛凌,你觉得我的话,真的很多吗?我停下脚步,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你妈妈是不是会怪我……影响了你呀?

还好啦,就是我们不该上课说话吧,尤其是数学课——毕竟是夏老师的课。她挺认真地回答。

嗯。我郁郁寡欢,低着头往前走,薛凌把胳膊环在我肩上,安慰道:有什么呀,大不了下次调座位,我们不在一个组嘛。而且你就只考砸了这一次,以后机会多的是。

那好,小心我下次超过你。

那我就等你喽。

我们都笑了。可能薛凌全当我在开玩笑吧。可那时的我,却从没觉得这是个玩笑。

其实生命中的许多事情,在你完全没有意识到它开始之前、或者再之前,就已经埋下了伏笔。这之后,你也不会设法去掩盖这种信号,因为你还不知道它已经发生了。

后来我跟班主任写了一张小纸条,上面是我的座位申请:夏老师,我希望能和岳敏成为同桌,并且会管好自己。

新座位已经安排好了,在教室的左右靠窗两侧分了两列单独的座位,任何不想受别人影响的人都可以申请坐在这两列。这是好位置,但我明白夏老师不会留给我。所以我退而求其次,选择和岳敏做同桌。岳敏,成绩好,绝不说闲话,不讲题,更不会成为我的朋友。

换座位那天,薛凌抱着一大摞书,冲我笑了笑,如释重负似的:哎,这下终于没人打扰我了。

我也显得很轻松似的,重重拍她一下:你一走啊,我就再也不会倒霉了!

她装作很生气的样子,一秒回归高冷冰山脸。第二秒,她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把书放下,从笔袋里摸出一只修正液,举到我眼前晃晃,我刚想去抢,她面无表情地把修正液抛起来又接住,攒在手里,利落干脆:收藏了。

好啊。我望着我的修正液,眼睛突然有点涩。我向她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抱起我的书很潇洒地走了。

我忽然记起曾经薛凌说:我觉得好神奇,我跟谁做同桌都玩儿得的特别好。所以,我呢,也只是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甚至连同桌都不算的斜前桌了吧。我也希望不一样,但没什么不一样。

我一直坚定地以为,任何朋友都可能走到末路,但唯独我和薛凌不会。那种天真的坚定,是那样深深地扎根在我的脑海里。

故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有点不一样的呢?或许,从薛凌的一句话。

我不得不承认,薛凌远比我真实,甚至说真诚。所以当她开玩笑地说出那句:你的英语居然可以高我一分。那些一直隐匿在我内心深处的东西,一瞬间全被揭开了,它们赤裸裸的摆在我眼前,一丝不挂。我叫它们——不甘承认的现实,以及,不敢直面的自己。

薛凌,能轻轻松松击败我,一道数学解答题,或是一道物理压轴的填选题。很多科目我比她好,可是从来拉不开差距。我深知如此,却在她面前仍把头仰得那么高。

也许在读书的年纪,比友情更重要的,是成绩。我选择了冷落她。

旁人都以为我和薛凌是不打不相识的一对欢喜冤家。可这次不一样了。我表面上对别人说,她太过分了。可我没那么真实,我告诉自己,等哪天你超过了薛凌,你们再当朋友吧。她坐在教室最左边靠窗的那一列,我就坐在她右边,中间只隔了一条过道。我们再没说过一句话。

薛凌一定以为我一直对他的那句话耿耿于怀,所以她体谅我有不懂的问题时舍近求远。我看出来他多少次想开口回答我,最后都因我的冷漠而选择了沉默。可她不会知道,她的那句话,让我看到了那个苍白无力而敏感脆弱的自己。

我想,我就是那种在应试教育下,失去了初心,丧失了本性的学生。我尊奉上善若水,可到底,比谁都杀得两眼发红。

一个月后的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二,我显得很平静,我也本该很平静。因为那个第一,不是薛凌。成绩公布那一刻,我静静地望着投影屏幕。在最左侧视野的盲区,仿佛有双微笑着的眼睛看向了我,那双眼睛里,写着真实。我不敢作出回应,因为我的眼神会很浑浊。

那天夜里,薛凌的胃病犯得很严重,她疼的睡不着,起身去找生活老师,走道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我因为失眠也没睡,下床想看看外面到底是谁在走来走去。轻轻推开寝室的门,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弯着腰,很艰难地走着。

我几乎想都没想就冲了出去,一把扶住薛凌摇摇晃晃的身体。她猛地抬头,很惊讶的看着我,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紧咬着的泛白的嘴唇微微张了张。我的一只手臂还搂在她腰间支撑着她的重量,我们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奇怪的姿势,直到我从走道里昏暗的灯光中清醒过来,话音有些颤抖:你怎么了?

她愣了愣,有些沙哑地回答:胃病又犯了。一丝苦涩的笑爬上她灰白的脸庞,她一直很坚强,但逞强的笑显然不是一项特长。我说:走,我陪你去医务室。

没有留给她犹豫的机会,我拉起她冰凉的手腕,一步一步缓缓走出宿舍。晚风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吹动她单薄的浅蓝色睡衣。她的身体在发抖,我下意识地把她牵得更紧,她犹豫了一下,把一只手臂轻轻搭在我肩上:谢谢你。

直到很后来,薛凌无意中跟我提起那个晚上。她说她一直不喜欢别人碰她的手,在记忆里,我是第一个牵过她手的人。

你……跟我说什么谢谢。我的眼神是难以察觉的躲闪。

夜深人静时的校园,像一座空旷的圣殿。流泻而下的月光如同一道道银色瀑布,笼罩着在黑夜里孤独行走的我们。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我仰望着夜空中的那弯明月,喃喃自语。薛凌疑惑地看着我,我微微笑了笑。

对不起啊。  对不起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一直压在心底的话托盘而出:这么长时间刻意疏远你,是我太小气了。

因为……我上次说的那句话?她清冷的声音轻轻拂过我的耳朵。

你数学比我好,而且好的不是一点点。如果英语再超过我,我怎么办?

封希,难道一定要谁都不比谁好,才能做朋友吗?

月光下,她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比黑夜还漆黑的瞳仁泛着点点银光。我们就这样安静地注视着对方,耳边是轻柔的风声和虫鸣。不知为何,我突然希望时间就此定格,好享受她从来不起波澜的那双淡漠的眼里,流露出的少有的温柔。

我感觉自己好像笑了,但语中带着坚定:对别人也许是这样,但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她低声问我。

我没告诉她的是,就在她用潭水般的目光看向我的那一刻,我便很确定我再也骗不了自己,我对她到底怀着怎样的情感。那是罪恶过后想要救赎的欲望,千里冰封过后燃起的熊熊烈焰,走远之后重新紧靠的贪念。超越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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