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刚刚亮,住在老楼的赵大爷便起来洗漱,然后煮碗素面当早餐。
时下正值寒冬,天寒地冻,外面飘着鹅毛大雪,赵大爷今年已经79岁了,他年轻时当兵那会,身子硬朗,一件单衣就可以过冬。而如今,他早早就穿上了毛衣和棉袄,再给自己再加了件棉背心,但依然觉得冷。
今天正是元旦,街上行人渐多,不少人在马路上扫雪,孩子们在雪上奔跑,印出一个个脚印。赵大爷拿上早已印好的寻人启事,出发了。
他一步一印地在雪地上走着,在各个小区公告栏上张贴寻人启事。这里的路他早已烂熟于心。他一边走,一边还将寻人启事发给路上的行人。
“赵大爷,又出来寻你老伴呢?”附近小卖店的张老板问他。
“是啊。”赵大爷点点头。
一旁的孩子拽着张老板的衣服,跳着脚,说要看寻人启事。
这勾起了赵大爷的回忆。曾几何时,他的妻子也喜欢拽着他的衣服,在他耳边说话。
他寻的人正是他妻子。
赵大爷的妻子比他小两岁,两人少时结为夫妇,这一过,就是一辈子。
他婚后参军出征,妻子就在家中等他。两人育有一子,妻子照顾孩子,从无怨言。两人书信来往,甜言蜜语亦是不少,至今赵大爷回忆起来,还能悉数背出。这一离家就是十数年,等十数年后他归家时,两人才得以团圆,一起度过了美好的岁月。后到老时,妻子换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他也尽心照顾,只望妻子能康复。
阿尔茨海默病又称老年痴呆症,患病的人会出现记忆障碍、失语等症状。十五年前,妻子换上这种病后,渐渐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也包括了他和儿子。十年前的一天,他出去买菜,回来便不见了妻子的身影。
他大惊失色,妻子得了这种病,一旦出去,是绝对找不到回家的路,甚至根本没有回家的意识。他万分焦急,到处寻找妻子,到公安局报案,发寻人启事,到外地打听……能尝试的办法他都尝试,一遍遍地寻找,一次次地失望。
平时,赵大爷是不愿待在家的,在家里他总是会想起他失散的妻子。但现在,他传单还没发完就急着往回赶,因为他刚接了个电话。这个电话是当地公安局打来的,告知他,有位疑似他妻子的老人,同样患有记忆障碍,并且与赵大爷的妻子照片有几分相似,目前人在距此一千多公里的小镇公安局上,等待亲属认领。
大爷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收到有关妻子的任何线索了,此时听到这个消息,差点要流出眼泪。他立马转身回家收拾行李。
这两年来,他一直是自己独自去寻找妻子。儿子的身子不如自己,孙子一直在外地忙于事业,少有回家。早些年儿子也陪着他一起寻找,但这两年腿脚渐渐不灵便,再加上希望落空,儿子也就不去了。如今,只有赵大爷一个人日复一日寻找妻子的消息,即使因此花掉了他几乎所有的积蓄也在所不惜。
赵大爷给儿子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赵大爷首先告诉儿子这个消息。
儿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算了吧,别找了……这也不是头一次收到消息了。这么多年了,妈妈也年龄这么大了,又痴呆,恐怕……”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不能放弃她!我这辈子,唯一亏欠的就是你妈,是我没有照顾好她!”赵大爷有些激动。
儿子彻底沉默了,他理解父亲的执着,所以也没办法再阻止父亲。
电话那头,赵大爷挂了手机,在众人都欢庆过节的气氛中,赵大爷再次踏上了寻妻之途。他带上了他最后的储蓄——一千五百元现金,买了张火车票,搭上去往那里的火车。
为了省钱,他特地买了站票。元旦,车上人多,他在车上站累了,就坐在行李上歇会儿。他想,如果找到老伴后还剩了钱,就可以给她制两身新衣服了。
在火车上,他有些忐忑。他一会儿想着好不容易见着面了,要跟老伴说什么,一会儿又想着,那不是老伴怎么办。一会儿他又担心起老伴会过得不好,这么多年有没有饿着冻着。他思前想后。这一路的旅程就在他胡思乱想中度过。
火车终于到站,赵大爷拎着行李跟着人群出了火车站,外面正等着一群给出租车拉客的人。一名看上去三十多岁留着平头的男人走过来,要拉赵大爷坐车,说话声音又响又沙哑。
赵大爷觉得自己人生地不熟,坐出租也好,他想早点见到妻子,于是问道:“你们知道这个地址吗?我要去这里。”
平头男人接过地址,盯着看了会儿,说道:“没问题没问题,不过地方有点远,你得先给钱。”
这里都是出租车司机,赵大爷不疑有他,问道:“需要多少钱?”
“一百元。”
赵大爷拿出怀中的小布袋,从里面掏出一张一百元,递给男人。
平头男人看了看钞票,忽而盯着赵大爷说道:“大爷,你这张是假钞。”
“什么?假钞?”赵大爷有些愣住了,心里“咯噔”一下沉了下去。这些钱都是从前从银行里取出来的钱,自己也没乱动过,怎么就成了假钞?这张是假的,那其余的钱……
“是的,假钞,不会有错。我收了这么多年钱,不会看错的。您这是在哪里得到的钱?”男人将钞票递回给赵大爷。
“这是从前在银行里取的啊,一直放家里也没拿出来过,这回是来找我老伴才拿出来用。”赵大爷接过钞票,有些紧张地在手里翻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大爷,您这一路上坐火车人挤人的,搞不好早有人将您的钱掉了包。您还有钱吗?我可以帮您看看其它钞票是不是真的。”男人神情严肃地说道。
“有,有。”赵大爷急忙将布带里剩下的一千四百元掏出来,递给男人。
男人将这一叠钞票翻了翻,说道:“这些钱是真的。”
他把钱还给赵大爷,赵大爷松了口气,只是一想到那张假钞,便又开始肉疼。
“那车还能坐吗?”赵大爷问。
“能,到前面那里去,那边停着车。”男人指着前面路边的拐角处。
“还要给你钱吗?”
“给司机一样的,快去吧,马上要开车了。”男人说完就走开了。
赵大爷走到拐角处,那里停着几辆出租车。赵大爷进了其中一辆,将地址递了过去。
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接过地址看了看,立刻出发,两分钟便到达地址所指的公安局。
赵大爷没想到这么快,刚才还听那个平头男人说地方很远,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赵大爷将钱递过去,小伙子拿钱看了看,又对着阳光仔细看了会儿,说道:“大爷,您这钱是假的。”
赵大爷这回是真懵了,自己递过去的钱不是那张假钞,而是那叠真钞里的。怎么现在又成假钞了?这两个人,谁在骗自己不成?
大爷又换了一张,小伙子一看,还是假钞。
这就有点不对了。小伙子看赵大爷一大把年纪,穿着朴素,来自外地,样子又老实,估摸着是被骗了。
“您这两张都是假钞,而且都是百元钞票。您回想下,您这一路上遇到什么人?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赵大爷此时很焦急,接连两次遭遇让他坐立不安,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我之前就是坐火车来这里,那个男人,他是拉出租车的, 他也说我的钱是假的,但他说这些钱是真的,我给他看过。”
小伙子整理了一下赵大爷的话,说道:“您可能被骗了,您的钱很可能是被那人调包了。这车费我也不收您的了,您现在赶紧去公安局报案吧。这样吧,我陪您去,就在那边。”
赵大爷连声道谢,小伙子带着赵大爷进了公安局,想警员张奇说明了情况。张奇一听便知是常见的骗子套路,在检查了赵大爷的钞票后,确定这些钞票都是假钞。
听到这个消息,赵大爷的心如同一块石头一样沉重。但他想起老伴可能就在局里,刹那间,期盼和希望又淹没了低落的情绪。
“你好,我是来找我老伴的。我在那边的公安局接到消息,说我老伴可能在这里。”赵大爷身子向前倾,对张奇说道。
张奇确认了情况后带赵大爷去见了老人。
门推开的那一刹那,梦破碎了。
赵大爷一眼就认出来,里面坐着的老人不是他的妻子。他曾无数次在梦中描绘过妻子的样子,无数次摸着妻子的照片和两人的信件,那些信纸都已经发黄变硬,但信的内容他还熟记于心。他不会忘记妻子的每一个特征,包括她的声音和每一条皱纹。
眼前的老人和妻子是有三分像,但也仅仅是有点像而已。样貌对不上,神态对不上,手上的小伤疤也对不上,连老人无意识发出的声音也和他的妻子不同……
在看到老人的第一眼,赵大爷就确定,这不是他的妻子,仅仅是个有点像的老人。
再次受到打击,赵大爷感觉整个人落入黑暗的深渊,再也爬不起来。所有情绪一齐涌上来,赵大爷只感觉头疼得厉害,血气上涌,心咚咚跳个不停。他整个人像是被钢锥反复碾压,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血管“突突”跳着,像针一样刺着大脑的神经。
下一瞬,他感觉天旋地转,天塌下来一般,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医院,张奇看着赵大爷旁边的心电监护仪,上面静静地淌着的直线,显示病人已获得永久的安宁。
一旁,赵大爷的儿子和孙子垂着头,整个房间寂静得可怕。
就在三天前,赵大爷在双重打击下晕倒,数病齐发,送到医院时已经病危。
张奇在了解到赵大爷的事迹后,为他的执着和痴情所感,决定全力抓捕犯人,希望能给醒来的赵大爷带来一个好消息。
犯人抓到了,钱也追回来了,可是人却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
张奇来到医院走廊上,靠着墙,点燃一根烟。他叼着烟蒂,将头靠在墙上,微微仰起,望着顶上的灯。
灯光明亮,有些刺眼。他想,大爷大概已经在天堂跟妻子相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