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玛布日山脚下抬头望向布达拉宫时,我的思绪一瞬间被抽空了,依山而建恢宏嵯峨的宫殿,群楼重迭,历经十数世纪依然傲然屹立。巨大的鎏金宝瓶、幢和红幡,红、白、金黄交相辉映,绚烂夺目,这是一个连色彩都在尽情放肆燃烧的国度。
广袤的穹庐在目极的远方和青峰牵手相连,坦荡的大地荒凉却又不羁,巨大又洁白的云朵像一头打着哈欠、懒洋洋的白耗牛在头顶驻足,西北高原凛冽料峭的风带着寒意放肆地驰骋。湛蓝叠着纯白,纯白掩着苍灰,丝丝入扣,浑然天成犹如心目中最美的姑娘绣制的精致唐卡,栩栩有神,带着羞涩的笑意和不可抗拒的魅力,让你想要为她,在此放纵。
这里是拉萨。
我缓缓地收回心神,恍然间觉得那雄伟的布达拉宫,像是一尊侧卧的佛,我闭上眼睛,它也祥和地阖紧双目。
这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我们仿佛一无所有,却又满载前行,带着我们的一腔热血,和我们同样灼热的青春。自南昌出发,经西安到西宁,在乌兰短住几天就借道德令哈,搭上开往拉萨的列车。我和老余既不是文艺青年,对这片被其奉为“心中的耶路撒冷”的土地没有那么趋之若鹜;我们也不信仰佛教,所以更不用提朝圣。只想出发,让青春漫无目的地在路上,继续前行,继续失去。
由于门票预订与时间安排发生冲突,我们无法进入布达拉宫进行参观。但来到寺庙,总该求佛祖保佑些什么,所以仍然打算前往。
已经是下午四点多,我们漫步在玛布日山脚的环山路上,依附山体的墙面悬挂着一列整齐而又沧桑的转经筒,久经风霜的咒文镌刻在古老的藏银上,铃铛转动,叮当作响,好像诵经人的吟唱。风声带来启示,取走虔诚。我伸手触碰拂动经筒,心中默念“唵嘛呢叭咪吽”。
在路边我们看到几位朝圣者,他们从家乡出发,身上穿着脏兮兮的油布,手掌和膝盖都裹着护具,头发也沾满灰尘,干枯打结,皮肤早已被晒得黢黑皲裂,只剩下雪亮的眼眸,目光坚定地望着他们心中的圣地。让我深深震撼的是,他们一刻也没有停歇,叩起等身长头。双手合十,高举过头、举至胸前、举至面前,各行一步,迈第三步时,双手从胸前移开,与地面平行前伸,掌心向下俯地,膝盖着地跪拜,然后全身匍匐着地,额头轻叩。以此往复,亦步亦趋。他们竟在用身体丈量与布达拉宫的距离!这是他们心中的信仰。他们是如此的虔诚,为了他们心中的坚持,竟然可以做到这样的地步,以叩等身长头这样最苦最痛的方式,只为离他们心中的它更近一步,更近一步。我一时无法言语。
然后我问老余:你说,现在的人们信仰什么呢?
老余说:“你说一个人从小接受教育,十年寒窗苦读,每天都要花费十数个小时在学习上,为了什么?考大学。考取大学,和几百万个毕业生一起竞争,你费尽心机,发挥自己可以发挥的一切才干,为了什么?找到一份好工作。在工作上,你要面对利益前的明争暗夺,权力前的勾心斗角,不断地在岗位上自保、挣扎,为了什么?!要往上爬。而这一切,为了什么?!你知道吗?为了钱。你要一个普通老百姓,都在为生活发愁,每天辛苦挣取口粮的同时,怎样再去信仰上除了人民币以外的其他东西呢?在现实面前,信仰是一种很矫情的东西,我们不谈信仰。”
我感到莫名的生气,我不得不和他争辩。
老余反问我:“既然如此,你的信仰又是什么?”
我说:“你会因为钱而活在这世上吗?你有你的归属,你的爱人,你有你想要给她的生活。我信仰生活,我心里有她,我就有了一个坚定不移的方向。”
老余很冷静,说:“那你就直说吧,你的信仰会嫁给你吗?”
天空纯净得有如一匹藏蓝色的绸布,落日余晖好似埋在布匹周边的描金线,一丝一缕就像缝进去的思绪。我想起以前老师授课时打开两幅图问我们,是清明上河图给我们的信息量多一些,还是一张简单的万里无云的晴空。不用说,自然是后者。要知道苍穹的背后有多少浩瀚无垠的星辰宇宙,像一双肃穆又深不见底的眼睛,不置可否地注视着万物苍生。
我心下发苦,干笑两声;我只是觉得有些不该,信仰仍然根植在生活这片土壤上,我突然没有任何信心和底气。又觉得这是我理所当然需要面对的。我挪动步子,缓慢的朝前走,我害怕、紧张、额角微微的冒汗,四面楚歌。高原素有的洒脱的劲风掠过衣领,杀入松林,一片绿意盎然低吟浅唱,仿佛藏兵百万,杀机四伏。我们漫步在布达拉宫宽宏的背后,有那么一刹,街边没了车响,人也缄默其口,万物都感受到了肃穆,像是无声的拷问。我的心偷偷窥视佛祖,佛祖也依然闭目不言。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转经筒周而复始的“叮当”声,林中树叶拍打的“哗哗” 声,还有一缕更远、更飘渺却如影随形的心声——不知你的心里是否也有同样的信念?
我不知道。有一些话堵在嗓子眼,想争辩;走到牙关,又觉得不必说。我想,以后的路上,我不会再失去什么了。我叹叹,终究没有再说。
老余说:“你看,你都不敢确定——”
“不,”没有等他再说,“她会。”
我们绕完一圈,回到了开始的地方,天色已经向晚。夜色掩映下的布达拉宫依旧庄严,人在穹庐下显得特别渺小,天上闪烁的星星是佛在普看众生。佛看到人内心里的念,就像一颗颗卑微如尘埃的舍利。我心虽小,可整个却充满了你。你的音容,笑,天籁般泠泠的呼唤,像是激励,像是引领。佛见到我的愿,就保佑你。
入夜回到住处,打尖住下的青年旅舍一楼酒吧沙发上坐着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低垂的帽檐快要把鼻子也遮住,看不见他的眼睛,不知道他是否在寻找什么。他怀里抱着一把胡琴,就像抱着他深爱着的姑娘,老练的指功可不醉,一撩琴弦,简直要将我们的情绪撩醉。他的嗓音绝对经历过风尘,低沉又沙哑,他躲在灯光暗处,忧伤地唱:
外面下起了小雨
雨滴轻飘飘地像我年轻的岁月
我脸上蒙着雨水
就像蒙着幸福
我心里什么都没有
就像没有痛苦
这个世界什么都有
就像每个人都拥有
……
继续走,继续失去
在我没有意识到的青春
继续走,继续失去
在我没有意识到的青春
……
外了面下起了小雨
雨滴轻飘飘地像我年轻的岁月
这个世界什么都有
就像每个人都拥有……
酒吧里的人安静下来,我们沉默的听着。唱罢一阵急弹,像是发泄,像是宣告。青年旅舍集体宿舍里的黝黑男生黯然神伤地在日记本上疾书,坐在沙发上恬静看书的长发女生合上书本回眸一笑,头发理得很短的年轻老板娘用曼妙的舞姿热烈地回应。而我们慢慢走上阶梯,随“嗒嗒”的脚步声掩盖在歌声里。
夜里快要睡着的时候又刮了风,总有一种错觉,这风像一把古老的藏刀,把岁月的痕迹雕刻进我们的丝络纹理。辗转反侧,只愿这刀快些雕凿,早日把我们出落成想要成为的模样。
“宵分人静,风起云涌。长林萧萧,如作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