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血冰冷的泪
刘忘归喘着粗气,抬起头,不哭了,他面色苍白,目光呆滞,头发蓬乱,双手垂落。鲜血沿着手指缓缓流下,在指尖聚集,血滴逐渐变大,“吧嗒”,滴落到地上。此刻,你如果变成一粒微尘,凑近去听,一定能听到血滴在地上,溅起地面的浮尘,砸出滚烫惊心的声响。
凌雪一边擦箱子一边平静地呼吸,她低着头,鼻子不时抽吸一下。眼泪顺着下眼睑边缘汇聚到眼睑中央,越聚越大,掉落时,没有经过脸颊,直接落下,砸在纸箱上。此刻,你如果变成一粒微尘,凑近去听,一定能听到眼泪砸在纸板上,发出冰冷清冽的脆响。
森西市,一到了湿漉漉的梅雨季节每个人都会随身带把伞,因为雨下起来没完没了。
雨停了,刘忘归和凌雪并排走着。他们要去小区的快递点取东西。凌雪手里提着一把伞,伞把上挂着一只胶皮小黄鸭,原本橙红色的鸭嘴几乎磨没了颜色,一看就是很多年前的物件,捏一下,小鸭子还会从肚子下面的气孔发出声音。
凌雪皱着眉,一脸幽怨,边走边发牢骚,这种发泄既像是在责骂自己,也像是在责骂别人:“怎么就能选错地址了呢?我这脑子是被驴踢了!”原来,凌雪店里到了一批货,她却把收货地址填成了家里。
来到快递点,两人看到三个大箱子和一个小箱子堆在那里,犯了愁。他们的车不能开过来,只能人工搬到车上,但要走很长一段路。箱子里装的是衣服,并不重,但体积很大。快递点的推车被借走了,现在的选择是要么等别人把推车还回来,要么自己搬走。
刘忘归觉得既然不赶时间,可以等推车还回来再搬。而正在焦急中的凌雪带着责问的语气说:“这个你搬不动吗?那我来,你搬那个小的可以吧?”刘忘归闭一下眼睛,克制内心的不适,默默搬起了三个大箱子。
三个大箱摞起来已经超过刘忘归的头,视线被完全遮挡。最顶上的一个箱子没有任何保护,摇摇晃晃。虽然看不见路,但好在小区的路十分熟悉,刘忘归走起来也不费劲。凌雪一手拿伞,另一只手托着小箱子,走在在前面。
小路不怎么平整,下雨天行走要十分小心,要像躲“地雷”一样避开松动的地砖,因为那下面隐藏着泥水,不小心踩到就会溅得你满脚脏泥。凌雪走着走着,突然尖叫一声,原本干净的鞋面瞬间脏的一塌糊涂,凌雪十分厌恶,跳着脚后退。刘忘归听到声音赶忙停住,但距离太近,和凌雪撞到一起,再加上急停的惯性,最顶上的箱子滑了下来,先砸到了凌雪的头,又滚落在地,箱子上沾满了泥。
凌雪被砸,捂着头又尖叫了一声,刘忘归伸长脖子探头一看,赶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凌雪没有看刘忘归,只是皱着眉盯着地上的箱子,表面平静但内心已经开始怒火涌动。
刘忘归十分恐惧,他放下手里的两个箱子,走到凌雪身边,一边伸手摸她的头一边问:“没事吧,疼不疼?”
而凌雪看到刘忘归把手里的箱子放在地上,又被弄脏,紧皱的眉头更锁紧了,眼光露出一丝凶意。她一甩头,躲过刘忘归的手,同时发出一声咂嘴的声音。她用手指着被刘忘归放下的箱子,脖子微微歪着,眼睛盯着刘忘归,一声不吭,用她能表现出的最嫌弃的表情看着她的老公,本来精致好看的五官完全扭曲,容貌好像变了一个人,很丑。时间仿佛静止了,凌雪手指着箱子,刘忘归看着那个方向,二人一动不动,空中飘起蒙蒙细雨,清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随风飘动的还有凌雪额前的几绺黑发。
凌雪的表情和手势表达的意思很清楚,她在埋怨刘忘归本来已经掉了一个箱子,再把手里的箱子放在湿地上,又弄脏一个,错上加错。刘忘归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恐惧的心里又增加了几分,他心慌意乱,急忙去搬他刚放下的那两个箱子,可是一慌张,用力过猛,摞在上面的干净箱子又掉了了下来。这下可好,三个大箱子全都粘上了泥水。
凌雪还是一言不发,但表情松弛了下来,五官不再扭曲,脸上没有表情,平静,出奇的平静。她轻叹一口气,刘忘归感觉这一口气寒意逼人,似乎能冰冻一切鲜活之物。
刘忘归从慌乱转而自责,他没有讲话,默默地把三个箱子摞好,搬起来,带着歉意继续走向车库。来到车前,刘忘归找了块干净的地方放下箱子,认真检查,箱子密封很好,只是表面沾了泥,没有影响到里面的货物。
刘忘归松了口气,努力笑着对凌雪说:“你看,没事儿。”站在一旁的凌雪没有回答,头一转,移开眼神不看刘忘归。
刘忘归找来纸巾,擦干了箱子表面的泥水。由于箱子太大,放不进后备箱,他便把箱子推进后排座位,锁上车,准备回去。凌雪一声不吭地看着,见刘忘归锁上车准备走,凌雪走上前,把雨伞扔在引擎盖上,从刘忘归手里一把扯过车钥匙,打开车门,猛地拽出一个箱子,箱子“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她又从车里翻出一块抹布、一瓶矿泉水,打开瓶盖,一边往箱子上留下污渍的地方倒水,一边用抹布用力去擦。牛皮纸包装箱,遇水很快变软,没擦几下就破了,凌雪不顾这些,依然特别用力地擦。
刘忘归呆立一旁,他很不理解,这只是一个包装箱,里面的商品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将来这些箱子都是要扔掉的,凌雪为什么要擦?
刘忘归很歉疚地说:“都是我不小心,别生气。别擦了,里面的衣服肯定都没弄脏,回头我送到店里直接把箱子扔掉就是了。”
凌雪一声不吭,继续使劲地擦着箱子。
刘忘归看着凌雪,内心由自责变得痛苦。他又一次看到凌雪用这种方式来发泄情绪,这种发泄方式已经成了凌雪的习惯,她的初衷到底是惩罚自己还是折磨别人?刘忘归始终不能确定。但这种行为对刘忘归的刺激十分强烈。
刘忘归很想一走了之,但他挪不动步子,因为那样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他以前也尝试过走开,但换来的是凌雪更加激烈的不依不饶。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痛苦像毒液一样弥散全身……
刘忘归对凌雪的负面情绪已经形成了强烈的条件反射,尤其是在她不开心的时候。凌雪每次生气,就会变得极其冷漠,用冷暴力对待刘忘归。刚恋爱的时候,刘忘归也不清楚凌雪到底是在向别人施压,表达不满,还只是公主病发作,女孩的任性,耍耍脾气就好了。最初,刘忘归相信是后者,他就用各种方法哄凌雪开心,讲笑话、说俏皮话,大包大揽主动认错,实在不行假装骂自己几句。但他渐渐发现,这种方法没有作用。凌雪对于刘忘归的示好毫无积极反馈,会没有尽头的持续发脾气。她会一巴掌打开刘忘归伸过来轻拍她肩膀的手,是真正的用劲,会打得刘忘归很疼,场面很尴尬。
刘忘归理解,每个人都会有情绪起伏,但这是一个变化的过程,经历了最激动的峰值后会慢慢回落,总有平复的时候。从维护恋人间亲密感情的角度出发,不高兴的一方也应该适可而止,找个台阶下台,这既能保留颜面,也会让对方更安心一些。事后,大家还可以心平气和地再去沟通。
但经过了几次类似事件,刘忘归发现事情不是想象中的样子。凌雪并不只是发泄心中的怒气,发泄完心情就好了,她是要看到对方比自己痛苦,才肯收场。否则,毫无尽头。刘忘归尝试过好话说尽,无限耐心,结果毫无作用。他尝试过留下凌雪一个人发脾气,一走了之,希望凌雪消气后事情就过去了,但凌雪会变本加厉,不依不饶。在刘忘归看来,凌雪最不怕的就是战斗,而刘忘归最怕的就是不和谐。凌雪可以随时挑起分歧,她能在吵架、较量中获得能量,获得快感,而刘忘归却只能在这个过程耗干心力。
站在旁边看着凌雪擦箱子的刘忘归越来越不能忍受,他既不能走,又没有办法让凌雪停止这种冷暴力。过往的痛苦经历让刘忘归的怒火不可遏制,他觉得就这么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又发展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凌雪为什么这么折磨人。刘忘归的情绪突然爆发了,他喊道:“你这是在干嘛呀?我都给你道歉了。箱子我也擦干了,里面的东西没有受影响,你何必这样呢?”
凌雪毫不所动,一言不发,依然不动声色地用力擦着箱子。
刘忘归走上前去,一把拉住凌雪的胳膊,他感觉到凌雪柔软的肌肤从指缝中溢出。
凌雪显然被抓疼了,她抬起头,愤怒地看着丈夫,她用力甩开刘忘归的手,眼中有泪光闪烁,她喊道:“你干嘛啊!”
“我干嘛?你看看你在干嘛?”刘忘归大声地说。
凌雪又是一言不发,低下头,一边倒水一边狠命地擦箱子。
刘忘归努力控制自己快要爆炸的情绪,慢慢蹲下来,尽力轻声但颤抖地说:“雪儿,咱回家吧,不弄了,好吗?”一边说一边把手搭在凌雪肩膀上,这次凌雪没有甩开,而是蹲着挪动了一步,刘忘归的手“吧嗒”,掉落下来。
刘忘归站起身,呼吸越来越急促,脸涨得通红,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他深呼一口气,又一次蹲下说:“雪儿,不着急,不生气,咱们回家吧。”凌雪又一次蹲着挪动一步。循环往复,刘忘归一次次蹲下,凌雪蹲在地上一步步挪动远离丈夫。终于,刘忘归崩溃了,他不知道尽头在哪里,他不知道凌雪是不是在盼望这一刻的到来。刘忘归跳起来跺脚,转圈,用力拍打自己的脑袋,眼泪鼻涕一起流出,带着哭腔说:“这到底是怎么了?我该怎么办啊?”
凌雪毫无反应,擦箱子。
刘忘归绕到车前,拿起引擎盖上的雨伞,狠命摔在地上,用脚死死跺上去,一脚接一脚。其中一脚跺在了伞把上挂着的小黄鸭,随着小黄鸭发出怪异的一声“嘎”的声音,出气口那里裂成一个大口子。
凌雪转头看了一眼,停顿了一秒钟,又开始擦箱子。
刘忘归踩了一阵,又捡起雨伞,开始撕扯。他撕烂了伞面,折断了骨架,断裂的金属锋利无比,深深割进皮肤,但他毫无知觉。刘忘归像个疯子一样,使出全身力气,折不动的地方,他就抵在膝盖上掰断,很快,伞被肢解,残骸散落一地。
刘忘归喘着粗气,抬起头,不哭了,他面色苍白,目光呆滞,头发蓬乱,双手垂落。鲜血沿着手指缓缓流下,在指尖聚集,血滴逐渐变大,“吧嗒”,滴落到地上。此刻,你如果变成一粒微尘,凑近去听,一定能听到血滴在地上,溅起地面的浮尘,砸出滚烫惊心的声响。
凌雪一边擦箱子一边平静地呼吸,她低着头,鼻子不时抽吸一下。眼泪顺着下眼睑边缘汇聚到眼睑中央,越聚越大,掉落时,没有经过脸颊,直接落下,砸在纸箱上。此刻,你如果变成一粒微尘,凑近去听,一定能听到眼泪砸在纸板上,发出冰冷清冽的脆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