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园中荷花俊开,我思绪万缕,无心赏花。池中一株硕大的荷叶尤为入目,水浸不得,风吹不倒,高高站起,甚为孤傲。方才与山上的几位北方归来的羽客闲谈数语,得知我魂牵梦绕之长安已落入叛贼手中,杨氏兄妹也已殒命。
今岁种种,恍若梦幻,却无比真实。遥想十数年前,贵府豪宅鎏金车马,西凤美酒香飘万家。我揣着鹏天之志再进长安。圣上奉我为翰林,得以广交庙堂名士。
忆的那年寒冬,我与贺老在长安城里一处酒庄饮酒畅谈。贺老赞我不依权贵,我向北拱手道,全赖仰仗天子龙颜。贺老问我可有想干的事业?我说,我李白虽不惑之年,仍有翼未展,待我寻得机会了。刚好这时,圣上身边的公公着急忙慌的上楼来了,见了贺知章和我,分别作了一揖,然后对我说,李大仙人啊,我可找着你了,皇上邀你去后花园叙事。贺老取笑我,李谪仙,机会来了,事不宜迟,快去吧!然后笑的花白的胡子翘翘着。我也勉强一笑,辞别了贺老。
来到后花园方知今日园中梅花盛开,圣上和杨贵妃在园中嬉笑赏花。圣上见我来到,忙招呼我,李太白来这边。我作了两个揖,圣上摆手不必拘礼,并指着那盛开的梅花对我说,太白呐,朕的爱妃看了这盛开的梅花甚是欢喜,你且作诗一首与她如何?我抬头看了看圣上和杨贵妃,圣上龙袍锦绣,威严堂堂;杨贵妃金簪裘衣,婀娜动人。我便去看那梅花,花开极盛,与之对称的还有远处的雕阁楼台,此景堪比佳画。听着圣上与杨贵妃的嬉笑声,又想起酒楼上贺知章上翘的胡须,不由得失口笑出声来。杨贵妃忙问我,李谪仙可是胸中有诗了?我开口吟道:
天子佳园收婉华,高阁楼台不足夸。
梅花示景伊人悦,上园春色只为她。
或许是此生谬赞太多,唐明皇和杨贵妃的赞扬丝毫未曾入我耳中。痴傻的望着阁楼城阙渐渐模糊在视野里。我回过神来,听到唐明皇对我说了个“额?”我不解其意,幸得玉环提醒,下雪了,又一道风景,李谪仙再作一首吧!
……
彼年,我满怀六志宏图进京,身居翰林,常伴君王左右,我视朝中权贵如草芥,多倚帝王器重,留下“力士脱靴,贵妃研墨”的佳话。此并非我桀骜不恭,当我看到早年宏志的唐明皇如今纵情享乐,唯唯是诺于一位女子,令杨国忠这等没有半片才华但有一个好妹妹的人身居要职。使高力士这等见钱眼开、唯利是图、荒诞社稷的人权倾朝野。以我心性,何以久居庙堂?有这些个小人把持朝政、谗言圣上、弹劾忠良,我这一腔抱负何以施展?
终于,在我讽刺了杨国忠,取笑了高力士,挖苦了李林甫,怒骂了安禄山之后,对长安大道心如死灰。当我看遍长安九重城阙不再留恋之时,又京城买醉,醉了就毅然决然的离开。
一直以来,我是一个有着很深长安情结的人。那时年少,我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怀着一腔热血毅然出蜀,遍访天下名士,希望有朝一日埋身天子门第。然事与愿违,幽幽之期终不得至。李林甫说得对,命运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不事权贵便是你最大的弱点。是啊!既想洁身自好,又想功成名就,只恨明君障眼,小人当道。郁郁寡欢,寡欢买醉,醉了又胡言乱语,那些年总有说不完的苦恼。
罢了!罢了!长安之行,路途遥远。我放荡三年,挥霍三年,忧郁三年,长安之疾非我能医。被唐明皇“千金放还”的我又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游荡,醉卧宴嬉台,梦回生死场。在我人生失意之时,幸得子美相交忘年。落魄天涯各有志,一腔实现行路难。与子美相识,大快人生,他和我一样,满腔热血,最后也是落得四海为家。上堂下野,纵有韬略八斗,终不得志。自上次一别,已多年未得见……
时光如水,转瞬即逝。回首往事,欢声笑语、斗酒赋诗仍不绝于耳;感及曾经,悲怒哀怨、深思苦想仍不绝于心。多年前,我孤立街头,看遍繁华,手持青瓷酒壶,享尽醇香。而如今,我面对胜景,想不出半言半词,唯追忆西处,北望长安。
我的心境仿佛这庐山一样起伏绵延,延伸至云端。俯看着远在江南的我,俯看着千里之外的长安,俯看着饱受战火摧残的万千黎民。我一介书生,手中虽持七星龙泉,终究对大唐倾倒之势无力回天。
夜深了,月光普照大地,百鸟栖息,山外不时传来阵阵哀鸣,凄婉幽绝。我能想象到那夜唐明皇没有看到潼关烽火燃起的消沉与失落;我亦能想象到唐明皇被迫离开这个曾经先再此立志繁荣盛唐后溺爱一人醉梦华清池的长安时的心情;我还能想象到花甲之年的唐明皇被自己的士兵逼迫缢死自己最宠爱的比江山社稷看的还重的女人时的无奈。此时此刻,唐明皇是否还能记起多年前张曲江所说的话“乱幽州者,必此胡也。”短短半生,历经胸怀大志到自甘堕落,自己可知?我等饱读诗书,却报国无门。冥冥之中仿佛前尘早已注定:既种祸根,需食苦果……
宛月当空,繁星点点,人间的一切变数都在悄无声息的展开。我思故乡,更念长安。彼时,我年少轻狂,幸得盛世,常怀“济苍生,安社稷”的宏图大志,我博览群书,遍访英豪名士,渴望有朝一日能为天下黎民做点事情。岂料,斗转星移,安禄山那厮祸乱朝纲、鱼肉百姓,长安城破,国不复国,家不复家。今年我已五十有五,身无半职,胸无片甲,满堂嬉作,剑柄皆锈。纵有满腔愤怒,身在江南,空余拍栏叹息了。
长安三年终成泡影,壮志还未酬,白发已披肩。身老偏逢乱世,不知子美过得还好吗?举杯遥望,今日必大醉方休,我倾坛尽饮,半醉半醒之时,心中有话便说给自己听。当夜已过半,舍外再无犬吠之声,我已披头散发,老泪纵横,继而嚎啕大哭起来,太多的言语,我已记不清了。
当我从拯救长安的美梦中醒来,犬子已在榻前。他说,父亲昨夜吃酒吃的大醉,躺在榻上了仍不停地念叨着京城长安。
长安怎么样了?
……
长安,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