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年后的仲夏,拓又回到了这片承载了浓厚回忆的故乡——高枝,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正是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亲情、友情的归属,噢,当然,还有爱情。而在数个小时前的东京车站里,他似乎重新看见了那个曾经把自己的高中生活搅乱得几乎无法收拾的女孩。
想仔细辨识的时候,列车忽然在鸣笛中飞驰着进站,顺带携来了一阵疾风。女孩垂下头,抚平前额被吹乱了的发丝,正是在飘舞的长发间,那双似曾相识的眉眼再一次唤醒了拓的回忆,使得此刻行走在高枝的步伐不知不觉间变得沉重,酸味掺半的滋味推挤在胸腔间,每踏出一步仿佛就在使劲撕开那个夏天的薄膜,重新认识自己。
二、
和今天的季节一样,故事的开端同样发生在一个阳光灿烂得有些过头的日子里。正在餐厅打工的拓因为松野在话筒里的一句话:“你过来吧”便急匆匆扯下围裙,不顾老板的脸色飞也般地跑出门,跨上自行车一溜烟离开。朋友在少年时期的地位就是这样无与伦比,几乎不能被普通的人事替代。更何况是最好的朋友。
在许许多多生活片段衔接的缝隙间,还是少年的我们总会不自禁思考那一件丝毫没有任何价值却尤其重要的事情——某某算不算得上最好的朋友?某某一定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吧?一定吧!有的时候,甚至会模糊以为离自己距离最近的朋友会是自己的知己。同一个班、同一组,无论是吃饭的半小时里,上洗手间的十分钟,还是体育活动时的自由分组,会将对方默认为搭档的人。在所有人看来都和自己足够亲密的人,大概就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吧,但某些时刻,又不太这样认为,因为言语间发现了两人头顶上的空气似乎并不是一样的。内心时而闪烁的小心思,如线细得在空中变得透明,有时连自己都没有发现。
直至哪一天碰到了线,手下意识往下一扯,线头端上的秘密才一个一个接连掉下。只是害怕孤独,或害怕被认为孤独,所以才会日复一日的,紧紧粘着对方,谁也离不开谁。这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松野才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拓对自己说。但松野并不是离自己最近的人,他对自己而言是一个特别的存在。拓和他几乎没有过太频繁的接触。最多的时候也不过是电话里的隔空聊天或是在转角处的相遇,然后响亮地打一声招呼,从来没有一点生疏感。即使这样,拓也认定了松野就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而原因简单得令旁人难以置信,仅仅因为他和自己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某个知了鸣叫的夏日,在校领导隐藏“威胁”的严肃声音里,只有松野同自己愿意挺身而出。当远远看着那个长着一张儒雅的侧脸上坚定不移的面容时,拓便知道了。看似简单的原因背后是所有最细微的心灵认同和价值取向,恰好在某一点上碰撞出火花,从此就认定有了交集。
所谓两肋插刀的意思大概就是同样的肋骨上插着同样的一把刀吧。
所以当松野闪烁其词表达自己对里加子的爱慕时,心中占有的城池仿佛一瞬间被攻下,拓狠狠地尝到了被掠夺的气愤,连带着对松野轻易“缴械投降”的怨怒。
一个连面都还没见到的女生就这么抢走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算什么啊!“我一定要让松野知道女孩是不会懂他的优秀的。”拓默默下了决心,脚踩在自行车踏板上格外用力。
三、
接下来的日子里,拓开始有意无意地留心着这个叫里加子的漂亮女孩。她刚从东京转学过来,不单身材好,在成绩、体育上也十分精通。拓在暗暗佩服的同时,也为找到了里加子的软肋而幸灾乐祸,那个略“可耻”的一笑,从他的挑起的眉心间就能探查到。
毕竟不合群嘛,怎么说呢,就是有点太出风头,什么事情都不给别人留点赢的机会。这大概算得上是少年时代同性间最大的忌讳了。因为过分耀眼,甚至盖住了自己连同其他同龄学生的光芒,而显得刺眼。像根针一样,恶狠狠地扎在心里某个地方,而一直不舒服着。
那个年龄里,不愿意融入大圈子里的,不随主流的,便被视为异类。越是特立独行,表现突出,越显得扎眼。
拓就这么因为有了里加子的把柄而连带窃笑,却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正跟随在里加子的背影后,连她的不开心都能够发现。直到遇到松野,急急忙忙将这个把柄递给他,才松了一口气,赶紧将不安分的情感扔在一边。
“她和我一定一点关系也不可能有。”不知道看见里加子的侧影有了多少回,拓依旧在使命压抑着即将要从心里蹦出来的小芽头。
四、
可惜嘴上在怎样的硬气也抵抗不过眼前的柔软。只要看见里加子因为心事而低垂的头,渴望求助而泪眼朦胧的双眸,内心便会止不住颤抖,慢慢柔软下来,再然后居然一口气答应了里加子的所有请求,干脆得连事后的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简直想扇自己一巴掌。就像早上还在高枝家里的自己,待到夜幕时分,却坐在东京的酒店客床上,旁边睡着因为醉酒而倒下的里加子。都是因为她。
只是这一次,里加子并没有求助于自己,反而是自己的主动站出来相助。拓不免对自己的冲动感到懊恼,只能愤愤地安慰自己“又被里加子摆了一道”。
当然啊,这不会是最后一次。我在屏幕前乐呵呵地傻笑。在爱情面前,双方中总有一人付出得更多。无论当下还是未来,拓还没明白过来。
不过他一定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与里加子间微妙的氛围。比如将床让给里加子,自愿睡在浴缸里的自己,和对里加子同前男友说话时摆出的做作姿态感到愤怒的自己。还有,就是在这座初次见面便决定长期留下的城市的自己。拓一定模模糊糊地感知到了自己的某些变化。拓还不知道,只有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才会如此在意对方的一言一行,同自己与他人是否用一样的口吻,还有,渴望了解她生活过的地方。
所有这些,都是两年后才深深知晓。
而此刻的拓,还徘徊在暧昧的迷雾里,被喜怒无常的心情整的昏昏悠悠,只有手上始终用力地举着友情的旗帜。
所以当拓知道里加子将他们的东京之行告诉了松野时,心中裹着秘密之火的纸盒子仿佛一下子被点燃,耷拉着残躯落在尘土上,活生生被解剖了一样,竟一眼被看穿心事。拓急忙讲出前因后果来消除松野的疑虑,慌慌张张摆出张无辜的模样,万分恐惧眼前的友情。
情感由人心孕育,自然同人心一样敏感,稍稍一丝风吹过便止不住摇摆,猜测是哪方送来的信息。拓还是失败了,再怎么伪装对里加子的满不在乎,也掩饰不了里加子的那一巴掌打在脸上,火辣辣的滋味传到了心上的疼痛。他眼神里的泪花和勉强支撑的笑容揭露了那不能为人知的秘密。松野同样感到火辣辣的疼痛,用不甘的一拳结束了这段脆弱的友情。
五、
人心也是摇摆不定的。说不出口的再见永远不会是真的结束。待时间治愈了心里的创伤,便重新迎来了仲夏,如两年前一样。一切重新开始了。
无论是拓和松野之间,里加子和班上同学之间,都一定重新开始了。当经历磨炼了幼稚的头脑,在胸间开辟了一条延伸远方的路,世界一瞬间平铺眼前,许许多多的人事一下子跳入眼帘,敞开了胸怀。直至此刻,所有旧时的人儿才醒悟过来,原来世界不只局限高枝。从前的讨厌似乎不能再能够扰乱自己的心绪。旧人旧景变得如此令人怀念,舍不得放下。
当然还有拓和心爱的女孩之间。当拓和旧时的朋友一同观赏周围无数次被忽视的故乡景时,心灵中的某处似乎被打通了,现在的他终于承认自己喜欢里加子了。其实甜蜜的味道都已经伴着夏日的微风拂过鼻尖,有谁会闻不到呢?这始终只是一场成功的自导自演的“当局者迷”罢了。
拓现在知道里加子在东京里等待着自己,看着远方霓虹灯下的高枝城,所有往事一件件在眼前闪现,连同那个好听的声音,拓不自觉勾起嘴角温柔的微笑。
“我真的喜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