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工作。还指望你交房租呢。”
我笑笑。这是最好的安排。
作于2017年8月8日 星期二 巴黎阵雨
在这间租来的老城公寓里,我的心像是潜在水下,望眼欲穿地等着忆南回来。
窗外永远都是灰蒙蒙的天,楼道里不时有人走动。防盗门开合的声音,五十多岁中年妇女嗑瓜子的声音,和少年扯着嗓门争辩的声音不间断地传来。
我把荔枝一颗颗剥来吃完了,桌上的空壳东倒西歪,一片狼藉。感到嘴角一阵干涩,起身去厨房倒水。端着水杯站在窗口,我伸头盯着楼下小区大门,只希望看到那个熟悉的黑色人影。
看门大爷把小板凳摆出来,开始和两三个老头扇起扇子聊天。我脚步沉重地走回卧室,扑倒在床上。
这个黄色涂着廉价油漆的床,是房东留下的。床头的墙上白漆掉落,阴暗处贴着红色格子壁纸,颜色也已经脱落,脏脏地黏着灰尘。
昨天晚上我就是在这里和忆南亲热的么。我摸着脖子上他吻过的地方,对自己产生一阵厌恶。此时此刻的生活,也是像这墙上破旧的壁纸一样,在阴暗处被时间一点一点地吞噬、糟蹋。
我们是见不得人的。在街上走着,离学校近些,就要一前一后地走在马路两边。忆南总是让我先走,他在后边默默跟上。
他是这样胆小。我看着他温顺、懦弱的眼睛,拉着他的脖子说:“我们一起逃到南方去,重新开始生活,好不好?”他无奈而又急躁地推开我,似乎是怨恨自己,捶着床边,嘴里只冒出一个“唉”字。
墙上,另一边挂着的是忆南的画。画中的裸女身体蜷成一团,像一颗晶莹剔透的荔枝,卧在黝黑的森林中。忆南最喜欢这幅。画中模特是我,那日作画时我蜷在客厅的沙发上,黄昏的温暖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来,幸福安宁地静止一般。
而现在,我还抱有一丝希望么。同居后的半个月,有一次我在楼道里情绪崩溃,哭着喊:“我不想再这样过……”把整个老居民楼都惊动了,瞬间鸦雀无声。他抱着我的手臂把我拖回屋里,跪在地上一直说“对不起……”我已经不想再问,他到底会不会离婚。
在这个保守封闭的小城里,我们只能在黑暗中生存,这是我最初完全没有料想到的。
当我在师范学校的课堂里爱上他时,就听说他已经有家室。但初次离家孤独无助的我,被他的那份温暖与体贴打动,想走开,却挪不动脚。白天一起谈论莫奈与毕沙罗,晚上一起喝着啤酒看小众电影。那时,我们在他办公室的地板上做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的声音,拥抱着偷笑,默不作声。
这处公寓,是他花了一个月的工资才租下来的;暑假里学校宿舍整修,不然我就只能回老家了。
等到天色已暗,忆南还没有来。我披上衣服,走出门去。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下午下过一场雨,法国梧桐仍然滴滴答答,夜市小贩开始摆起了摊。我看到街边美术特长班的牌子,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教室里的小孩子们正在收拾书包,准备下课。
门口的家长接到孩子,渔夫收网一般,跨上自行车、蹬开电动车,匆匆离去。
我小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只不过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小城。这么多年,都还没变。中国虽然大,但走到哪里似乎都有家的感觉:一样丑陋的灰色建筑,法国梧桐街道和五颜六色的宋体广告招牌。像癌症细胞似的铺开。
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清秀男生走了出来,应该是特长班的老师。他见我一直盯着他,对我笑着走上前来。
“你们,现在还招老师么?”不知道说什么,我突然来了一句。
“招啊。不过具体的事情你得问老板去。暑期来学画画的孩子多,昨天有个同事请假回家了,应该有空缺。”
“正好,我也只是想找份暑期的工作。”
“你是师大的么?”他问。
“是啊,美术系的。你也是?”
“之前是。现在已经毕业了。”他笑笑,“走,我带你去见老板?他应该还没走。”
见完老板,迷迷糊糊地就这样找到了一份暑期工作,按课时结算,明天来上班。一节课50。
我之前在公寓里的抑郁似乎一扫而空,忆南回不回来也不那么重要了。走出门去,眼里看到的、耳里听到的似乎都是笑。
这个男生叫怀北。忆南,怀北,我心里一颤,确定不是逗我么。
我不想立刻回到那公寓里,就问怀北,要不要去夜市喝一杯。怀北说可以,但今晚家里老人过生日,不能回去太晚。
我们走进一家新开的酒吧,我点了一杯莫吉托,他点了一杯果汁坐下。
“你知道我们学院的忆南老师么?和你名字很搭。”我试探地提起。
“呵呵,这可巧了。他是我哥。”
我很惊讶,因为两个人长得不像。年龄上,忆南比怀北,至少也要大十岁吧。
“他比你大很多啊。”
“是……不是一个母亲的。”
“哦。”
今天的遭遇像做梦一样。我只是知道忆南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个弟弟。
“你们一家人都是画家啊。画家好,画家风流。”我想到忆南,又爱又恨,一些自卑和愤怒渐渐涌上来。
桌上我的手机响了,是忆南。怀北瞟了一眼,看到屏幕上的名字脸色突然变了。
我若无其事地拿起手机:“喂?”
“亲爱的,你在哪儿?”电话那头的忆南有些着急。
话筒声音很大,怀北也一定听到了开头那三个字。
“我和你弟怀北在一起呢。你要和他说话吗?”我不怀好意地把电话递过去。
怀北有些慌乱:“哥……”
忆南没有出声。他大概是怕了。他这个人胆小。
我有些不耐烦了。自己当时爱上的他,多半是课堂上有着教师光环的他。生活里的他开始让我不屑一顾。
一股悔恨涌上心头。
电话挂断了。他的恐惧就那么大,都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和怀北在一起么。还是,以为我闹到他家里去了。
我狠闷一大口酒,酒精度数低,不上头。
“你知道你哥外边有人吗?”
“我和他不常见面。”
“就是我……”我感觉什么事情都可以说给面前的这个大男孩听。他和我是一辈的。“但现在不是了。我想要和他一刀两断……一直让我有希望,到头来才认清这人的真面目。”
怀北听我这样说他哥,有些不自在。
话说出口,我想到暑假自己没钱出房租。现在离开忆南,就只能回老家了。
“你离开他吧。不要糟蹋自己。”
我长得还算清秀,也知道自己的魅力。我对怀北笑笑,便让他心疼了。女人。
我是想重新做人。但想到,如果今晚不回那间公寓里,自己就要去找酒店住……身上现金不多,酒店也鱼龙混杂……还是没有那个勇气。
“实话给你说吧,他暑假给我租了个公寓。我还没勇气离开。”
怀北眼里掠过一丝轻蔑,让我很受伤。“你不懂,我一个女孩子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你可以鄙视我。”
“那你回去找他吧。反正也与我无关。”怀北站起身来,有些生气。
“你就不想拯救一下失足妇女么?”我苦笑着。自己说的话越来越没廉耻了。
怀北又坐下身来。他眉头紧锁,想了想,给我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你先和我哥断掉。如果需要,可以打我电话。我虽然住处不大,但也是可以帮你度过这个暑假的。”
“多谢。”我接过那个电话号码。自己刚把几个月来承受的秘密以这样的方式告诉另一个人。
我的心里很是轻松。出了酒吧,将要分开,怀北对我说:“好好工作。还指望你交房租呢。”
我笑笑。这是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