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楔子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这几年我做过所有的梦,关于青春关于救赎关于爱,都与你有关。


我叫琉璃,第一次张迦南念我名字的时候是这样说的:“琉璃啊,就是那个彩云易散琉璃脆的琉璃。”

彼时,我正站在老师的身后,手指紧紧扯着衣角,不敢抬头,眼神专注地盯着自己鞋子看,昨晚我趁爸爸睡觉小心翼翼地把货架上瓶瓶罐罐挪到一旁,对着灯光,用粉笔仔细地把已经洗不出原本颜色的鞋子重新上了一层白色。

可是,我忘了早上六点的s市,13路的公交车完全就像一个被紧紧密封的沙丁鱼罐头,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想保护什么偏偏越是难以得偿所愿。

旁边老师念着什么我没注意,只顾低头看着鞋子的边沿上被踩出鞋印的痕迹,心里想着待会得赶紧去厕所把随身带着的粉笔再补一下,而这时,你的声音就那么出现了,

我顺着声音寻过去,你的位置在最后一排,白蓝相间的校服在阳光映衬下显得你肤色越发的白,清爽的寸头,眸子漆亮,看了眼台上急促不安的我后,继续撑着胳膊看窗外。

你头顶的墙上挂着微微歪斜的名言警句:“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浮光掠影里,我看到了你眼神里某种熟悉的讯息,那种哪怕只是轻轻一撇,其威慑力足以令我无法忽视。

是的,我长得跟琉璃这个词其实一点都不相符,皮肤黝黑,干瘪的豆芽菜身材,衣着普通,脸上还有因为长期熬夜而显露出的乌青黑眼圈。

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我记得你的声音,刚刚在站牌前,你看我像虾子一样弓着身子被后面的人挤上车,然后又挤到了后面,下车后,摇摇晃晃的公交车绝尘而去,我却站在校门口望着自己已经踩脏的鞋子鼻子微酸差点没出息地哭出来。

你一直在后面跟着我,将越过我身边时步子停了下来,修长的影子遮挡住我面前的阳光,缓缓地说:“下次不要穿白鞋了。”

我没抬头,眼帘映及处,我只看到了你穿的黑色运动鞋,还有你干净好听的声音。

刹那间,我脑海里产生了一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命名的情感,我看着你时常瞥向窗外,那个背影有种无法描述的孤寂感,那一刻,明明很安静的下午,空气中有飞舞的细碎灰尘,湮灭周遭的喧哗,而你是特别的存在。你对仅仅只是陌生人的我都能上前安慰几句,我十分笃定你是个好人。

可怕的是,除此之外,我对你的了解一无所知。

老师安排我坐在最后一排的右边,加上我同桌,我看向你中间有7个人的距离。但你永远不知道,因为那个匆匆一过的眼神,我之后用了多少年的咬牙坚持,只为能在你面前有个“同等”的位置。

再后来,很多个春秋徐徐而过,我成为了跟那时的已经完全不同样子的女生,漂亮成熟,自信迷人,可在我内心最深最深的地方,我依然还是因为你的一个淡漠眼神而被你深深吸引,亦步亦趋跟着你方向的小女孩。


第三天,爸爸去进货还没回来,我坐在掉漆的红色木椅,上面垫了两个我自己缝的坐垫,用已经穿不了的旧衣服东拼西凑做的哆啦A梦的图案,下午的阳光照得我懒洋洋的,伏在玻璃柜上算数学公式,门口时不时有小孩骑着脚踏车嬉笑经过的动静,蓦地,想起冬瓜跟我说起班上的事情。

他是我的新同桌,笑起来时脸上挂着两个酒窝,白白胖胖的,大概一米七八的个子得有二百来斤的体重,我从没见过他校服拉上拉锁的画面,不过目光很温暖,总是会主动问我要不要什么东西,他很喜欢听音乐,甚至还会给我看他偷偷躲在课本后面写过的歌词,而通常我的表情要么冷冷淡淡,要么就是拒之门外,我对他其实没有半点敌意,只是我自己的原因,不爱说话,敏感,自尊心重,最后一节自习课老师让同学讨论问题时,他趁着班上混乱的声音凑近我,“你想知道班上每个人的外号吗?”

说实话,那刻,我耳朵里嗡嗡的自动排除杂音后只剩下你的名字,因为我只对你好奇。于是我收起冰冷寡淡的神情,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或许是见我跟平时不一样,那天他讲的很多,明明不足为奇的事情他也能绕好几句,我手里拿着笔填充着练习册位置上的空格,一边忍受着他偶尔抛入空中的吐沫星子,一边又在想怎么还不到你这。可我不能着急,不能显露半分。直到下课铃响,还好等来了你的故事。

冬瓜说的话,摘摘拣拣,我只把我想听到的入了心,今天再想起那天的情景,落日余晖,简而简之,竟只剩下关于你的事情。

你跟其他男生不一样,喜欢独来独往,明明家里有可以送你去学校的跑车,你还是执意选择自己挤公交上学,一有时间就去动物园,比起认识旁人,对那些动物反而更能合得来,动物园里除了义工就你去的比较勤。冬瓜清楚这些,是因为你们的妈妈是同学,他可以说是你唯一的朋友。

唯一,唯一的意思就是稀少仅有,我看着冬瓜嘴巴一张一翕之间,当即决定了一件事,我要跟冬瓜成为朋友。

冬瓜把课本放进书兜里,安静地等我一起出教室,我抬眸的瞬间,方向正好看到他身后的墙壁上那副名言警句还在斜挂那,我胡乱找了借口跟他说你先走吧,我肚子疼上个厕所。

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焦急地说,不然坐我妈妈的车先去医院?我再三拒绝,最后他才微微叹气施施然走掉了。

值日生陆续也走后我搬着自己的凳子过去,这个位置真是好,正好可以看到外面跟正冲着高年级的楼道,夕阳微微西斜,有小鸟呈人字队在学校天空中转了好几圈。我把那副字左动动右挪挪,然后再下来离远些看,一直到我累的精疲力尽满意了位置,为此动了几次我已经全然忘记了。

后知后觉,冬瓜知道了我喜欢你的事情好像也是在那天,我极力掩护,最后到底还是有些没忍耐住,他要走时我故意移开视线,眼睛盯着桌上的画的七零八乱的形状,深呼吸后假装不在意地说了一句,那为什么叫张迦南奥特曼。

他哈哈笑了起来回答道,他的名字里有个迪迦奥特曼的伽啊。

因为这句解释,我转头望向被晚霞洒满花圃里的万年青,也跟着轻轻地笑了。

早年阿加莎曾写道,在某种意义上,把感情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带来的总是悲伤多余快乐。但是不管怎么样,如果没有这种经验,人生就不完整。

一个人没有真正的爱过,就没有真正活过。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即便存在这样微妙的关系,随着洪荒般的时光始终恒立在我们三个人之间,可每次的困惑与反复得出的真相竟是,原来,退一步,真的会比进一步还要难以继续。

就在我失神的时候,玻璃窗前映出一张熟悉的脸,利索的寸头,白净的额头上,有零星两三颗快要冒出来的痘痘。

“你怎么来了。”我走出柜台,接过他递给我的草莓味奶昔。

“趁我妈不注意就跑出来了呗,”有汗滴自额头滑落,似乎是从跑过来的,冬瓜笑了笑,满不在意地用手背擦擦汗珠,“晚上体育馆有永昌队的足球,你也去吧。”

“足球?我对这个一窍不通啊?”

“到那你就知道了,奥特曼,耿耿他们都去。”

一阵寒风窜进巷子,刺骨的冰凉让我瞬间清醒了些,原本看向墙上钟表的眼神,骤然清醒。

“好,晚上几点,我也去。”

约定好时间,我的位置跟张伽南隔了一个过道的距离,这时赛场口号声响起,我跟着他们起身,冬瓜帮我在手腕上系上蓝色的围巾,随风挥舞的时候,真的有种释放心理呐喊的宣泄感。

我的目光跟着足球不时转移到左边,旁边的张伽南嘴唇紧抿,微垂的眼眉上,似乎有一丝惆怅。

月亮高悬,隔壁小猫的叫声混在夜色中,我提着水壶半倾着身子将刚做好的热水灌倒暖壶里时,门口渐渐传来熟悉的三轮车发出陈旧的吱吱呀呀声音,爸爸接过我给他一早晾好的凉白开跟毛巾,我挽起袖子把车上的货一趟趟搬进店里,然后把它们一个一个码好整齐归类,多出来的放置箱子里。

等到我听到从里面房间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伸手摁亮床头柜上的台灯,起身开始写日记。

最后我写到每个人其实都有束之高阁的故事,我知道爸爸其实并没有放弃等妈妈,就像我,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姑娘,也从未放弃,默默喜欢你。


“早上好!”

刚走出楼道的我被冬瓜这一声问候,吓得腿都险些发软。自从上次他来我家后,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在这条巷子里,清门熟路到连这里的小孩都知道这件事情。

冬瓜上前想扶住我,可在看到我眼神里的冷冽后,脚步渐渐退了回去:“不是吧,这样都能把你吓到。”

“你不知道人吓人是会吓出病的啊,还在大早上!”我咬牙切齿地跟他说,用背包追着打他。

幽长晦暗的小巷,木板楼上还挂着前一天残留的雨滴。一路上,冬瓜都没有坐着那辆四个圈的奥迪车,反而是跟着我,去巷尾的早餐店买一杯豆浆,碰巧遇到张阿姨遛,摸摸金毛,然后继续跑到学校。

“你每天都这么掐分夺秒的来学校啊。”

“要不是你,我会比平时早到五分钟。”

“五分钟你还跟我计较。”

看着冬瓜气喘吁吁有点憨的模样,我忽然觉得心宽体胖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唉,就是可惜了一个长着这么漂亮双眼皮的大眼睛。

打闹过后,因昨晚熬夜的困意瞬间消散,冷风穿过衣衫,凉凉的,一寸寸碰触着皮肤。

时光如白驹过境迅疾消逝,高考完的当天冬瓜提议要带我们去吃饭庆祝,这句话一出全班都开始跟着应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真正原因,这些天他软磨硬泡了他爸爸好久才换来的这次期待已久的自由之夜。

我没有像以往一样,礼貌拒绝后拿包回家,即便班里的声音嘈杂,可我还是轻易地辨别到你的声音。

我没有理会他们,只顾着描课本里的字一遍遍加重颜色,等到我想听的回答后,才抬头装作漫不经心地被冬瓜说服。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融入你的生活圈子里,此前,我跟你只是两个平行而过的一个眼神或者收作业时的一句交谈,最多的时候,都是冬瓜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说关于你的情况,譬如你家老头子很早就计划着让你去国外读金融专业之类的,而你只对动物流浪站感兴趣,为此不止一次跟你父亲吵架。

冬瓜喜欢音乐,是个典型的麦霸选手,而你则喜欢跟小动物,除了学校,你平时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动物园,跟一群动物打交道,去做义工。渐渐地,冬瓜跟你的二人行变成了三人行,肯德基里,我静静地吃着上校鸡块,冬瓜在中间你我则坐在两侧,听你时不时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要不我跟张大伯再说说,看看还能不能帮你试着不走。”

“他!一个老古董,我妈都劝不动。”

“万一我说通了呢,这周日我去你家吃饭,在饭桌上总不能直接说不好的事吧。”

“但愿吧,不过我也不太抱有想法了。”

很多时候我都是不说话的,只安静地吃着食物喝着饮料,听你们对话,以前我总浅薄的觉得你只是声音悦耳好听,那时候我才知道,其实你的性格跟你的声音相似,沉稳,又带些清冽干脆,做过的决定不会轻易改变。

不得不说,我有点同情冬瓜了。他爸爸是商业地产大亨,而冬瓜是他唯一的儿子,肯定是想让他去美国读商业管理,好以后继承他的公司。

这样一早就被安排好的路,跟我的轨迹完全截然相反。

我拿起书包慢吞吞地收拾着桌上的书本,冬瓜走在前面,后面是一扫阴霾满脸笑意的同学。你的脚步永远在后面不想合群,淡淡的栀子花味道袭来,等到你过来时我刚好收拾完起身跟在你身后。

你好像又长个子了,前几天我的身高还仅仅只够到你肩上,现在连肩上的位置都达不到了。

我不想那么刻意的表现出在这些人中,其实我只为你一人而来,尽管只有我如此清楚,这些风轻云淡,恰逢其时都正好诠释了我对某些事情的刻意为之。

拐角处时,我轻轻地喊出早已在心里联系了无数遍的你的名字,你转过头,双眼皮的眼睛眨了下眼,你问我怎么了,我摆出十分不好意思的表情略略为难的说:“我要给我爸爸说一声,可是,冬瓜走远了,我,我能不能用下你的打个电话。”我的声音越来越小,甚至慢慢低头不再正视你清澈如洗的眼神。

不远处传来冬瓜催促的声音,我感觉到脸上已迅速升起滚烫的温度,担心抬头会露怯,那样之前鼓起的勇气,小心思都会在此刻逐一泡汤。

紧接着映入我眼帘的是你拉起我的手,把你的手机放入了我潮湿的掌心。

跟爸爸交代要补课会晚回去后,可能是我平时的表现从来没有撒过谎,他难得的说了句回来注意安全,我说知道了。还手机前,我看了下通话时间,六点十七分,想着这样回去的时候就能清楚知道哪个号码是张伽南的。

聚会最后一个环节是真心话大冒险,我本来不想参与,只想安静地坐在点歌台角落里,无奈冬瓜说了句狠话,你要是不参与就不拿我冬瓜不当朋友,五彩的射灯来回晃照不清他的面容,我想想之前他帮我挡酒的画面,终究没法再忍心拒绝。

如果我有未卜先知的聪明劲,我一定会选择在此之前提前走,而不是在一群此起彼伏欢呼起哄的同学面前顿时失了声。

为此,我并不知道,那天的计划不仅仅是只有我一个人动了心思,筹谋更久的,还有冬瓜。

后知后觉,抽到冬瓜的时候,他像是胸有成竹地按了下手机,不一会一个两层的大蛋糕被工作人员推了进来,灯光换成了慢节奏柔和的光线,东西都到齐后,他的目光渐渐朝我凝聚,拿起你递给他的话筒,用粤语唱了一首陈奕迅的打回原形。

隔着昏暗的灯光,我失措地望着你的方向,慢慢泪凝于睫,一颗颗砸进我手背上,可这一切在别人看来,却是当做被冬瓜感动的举动。

不是每一个生日都需要被铭记,也不是每一个生日都只有快乐。

我明明喜欢的是你啊,近在咫尺,可你却同别人一般,起哄着,而说出来的话足以把我的心剧烈撕扯起来:“冬瓜关注你很久了,小子现在跟家里公然反抗,又瘦成这样,都是为了你啊。”

“我知道他对我一直很好。我……”

“他为了你准备这些东西都快一个多月了,我可是第一次见他上心。”

“你希望我成为他女朋友吗?”我目不斜视,泪眼滂沱一心只想得到眼前人的回答,

“当然啦,他可是我最好的兄弟。”

周嘈喧哗地淹没了屏幕里本就浅淡的声音,如何承受着好奇,答案大概似剃刀锋利,愿赤裸相对时,能够不伤你……

在梦里我曾想过很看起来能对你有用的事情,比如长大后我从事的工作会帮到你,或者只是侧耳倾听你遇到的困惑也好,现在,抛去虚拟的梦境,真实中这是第一次你对我的希望,你揽着冬瓜的肩膀我望着你,鼻子微微泛酸,我那么喜欢你又怎么能拒绝你的希望呢。

房间的灯光调节变暗,屏幕里赫然出现了很多我的照片,看篮球时我坐在一旁的照片,图书馆里看书不经意睡着的照片,万圣节在汉江路手拿彩灯的照片……

一帧一帧,都是我生活中的各种样子,那刻,不是没有感动的。

原来我在追赶你的路上,冬瓜竟也跟着陪我走了这么久。

那天晚上好几个女生哭了,我顺势成了众人口中冬瓜的女朋友,而你,作为他最好的兄弟,说完那句话后跟着一起起哄祝福。

说不清楚为什么,那天的你似乎也是不太开心的样子,眉头深深紧锁,是动物园里的小动物们受伤了吗?你又是因为什么不开心呢?

冬瓜跟我报考的同一所大学,反而是你,坦然地接受了家里的安排,远赴美国读MBA,早上七点十分,我跟冬瓜去机场送行,短短寒暄几句后大厅响起了催促的机械女声,变换着各国的语言。

你一个人推着行李箱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人群里,落寞,寂寥,再也没有回头。

恍惚之间,我觉得我脑子里出现了两个灵魂,一个很想挣脱开冬瓜的手去追上你的脚步,想跟你说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另一个如同往日般稀疏平常,把自己哪怕快要濒临爆破的小情绪竭力压制,仍是一副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脸上,风平浪静的以缄默目送你。

可想而知,理智的那个总是会占上风。

玻璃窗外一架国际航班的飞机缓缓冲破云层,冬瓜在旁边说了什么我已经完全没印象了,就像跟着那架飞机一同带走的,已是我所有的青春与热情。

那一刻我想起了阿飞正传里的无脚鸟,它们一生的时间都在天空飞行,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留下它们或者是称之为落脚的地方,别人看到的是生似飘萍的游荡,在它们眼里却是真正的自由。

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离开的是往日寡言看起来不在意任何的张伽南,留在身边的却是曾喋喋不休要组建一支属于自己乐队的冬瓜。

漫长的假期里,我守在槐花巷子里大概只有二十多平米的陈旧房子里,有时下雨,雨滴会顺着玻璃滑落下来,有时刮风,撞的破旧的门发出沉闷的响声,大多时候,我只是趴在桌子上看窗外,夜里睡不着觉,你的号码在我脑海里已经倒背如流,可我一次都没打给你,而胆怯的原因是怕你会问我冬瓜的事情,那是你的兄弟,而你是我的软肋。

寂静仿佛看不到尽头的夜里,月光一步步爬进房间,我看着墙壁上有些斑驳掉皮,不由得感叹这时间的强大,竟轻易地把你我推至相隔几万里远。

高考完后,我们跟着人群跑到楼顶,把曾经差点逼疯我们的练习册,习题,教科书洋洋洒洒地抛了出去。

前所未有的轻松感萦绕在我们相视欢笑的脸上,冬瓜再次提议,请大家唱K吃饭,不同于以往,不知道是因为没有张伽南的缘故还是别的,这次,我执拗的像是听不进任何规劝的孩子,无论谁来说服我,都会被我冷冰冰的态度气的败下阵来。

那是以往同学们第一次看到我如此决绝的面孔。最后还是你来打圆场,你径直走向我一边说:“我家琉璃说不去就算了,她已经找到一份给中学生做家教的兼职,这几天得赶紧跟那小孩熟悉熟悉呢。”

见此,同学们才施施然地走掉了。

大二后我报了话剧社,不定期会跟着学长们在学校里排练节日,有时扮演一棵沉默的大树,有时客串一下别的小角色,不变的仍是每天三点一线的规律,上课,宿舍,回家,假期里找些超市卖饮品的兼职,做代购,偶尔也会跟着学校里的社团去参与活动,到偏远的甘肃地区去做支教,夜里坐在台阶上靠着墙壁,抬头就是银河似的满天繁星,遇到周六日会抽时间去幸福路的福利院看小朋友,送些书本跟画集,跟他们成为朋友讲故事,有次有个梳着歪歪斜斜的羊角辫小朋友跑过来,眼泪止不住从她的指缝里流出,我轻柔地问她怎么了?

“李一航说,我,我一点都不好看。”

我把她揽入怀里,拿出口袋里的糖给她,边给她重新把头发梳好,边安慰她,“李一航是不是经常踢你凳子的那个?”

“就是他,琉璃姐,我觉得他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我诧异地望着她,“为什么呢?”

小女孩像是委屈得到了些新的安慰,用手背胡乱地揉了揉眼睛,“他每次欺负我之后又会给我零食,老师让我们画画时,他画了个梳着两个羊角辫的人,还当着大家的面,说这个都比我好看。”

“他每次欺负你之后还会给你东西,所以你觉得他很奇怪?”

“是啊,明明就是很奇怪,只是最近更频繁了。”

不远处,我看到有个男孩躲在大树的阴影处,金黄的头发不时露出来一点,我笑着跟他招招手。

“姐姐在看什么?”

“你看是他吧。”

当我看到小男孩后就大概猜到了些问题,冬瓜来接我的时候我正心不在焉地想刚刚副院长说的话,小男孩被一对夫妻收养了,不在本市,家庭条件很不错,他是在这群小孩里被幸运选中的。可他就是不肯走,他知道抵抗是没有用后,于是哭着跟副院长说,只要几天时间,等到阮阮生日就走。

原来在那么小的年纪,就已经清楚,下次相见已经是不知道今夕何夕。

一阵酸楚感袭来,冬瓜说起暑假他们乐队要去丽江酒吧驻唱,至少得一个多月才能回来。

我点点头,头望向窗外交叉错乱的高架桥,“你开心就好。”

空气中我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声,“如果我说我想带你去呢,”冬瓜低气压的声音带着轻微的祈求,“你会去吗?”

“我还要去咖啡馆打工。”

“你知道这些根本不是问题,是你根本不想去!”

“冬瓜,我希望你快乐,如果你的乐队能让你快乐,我会替你高兴。”

“你知道,我最想要的不是这个。”

想起年幼在僻静的小镇上的时光,那是赤贫敏感为生命底色的童年,土黄色的街道,陈旧红瓦堆砌的房屋,同一条巷子里的小朋友找我时,总会把她们的洋娃娃或者别的的玩具带来,可我什么都没有,每隔一段时间她们蹦跳着跑来手舞足蹈地跟我炫耀新玩具,直到有次,我忍不住了,我心里的那只疯狂的小兽随着时间虚荣心俞渐强壮,叫嚣嘶吼。

等她们走后,我问正在摘菜的妈妈,眼眶积满了委屈的泪水:“为什么别人有的我没有,为什么我连个玩具都没有,为什么,偏偏就我不一样。”

我永远忘不掉,当时妈妈瞳孔也逐渐闪现晶莹。

几年过后,我们全家人从小镇上搬家,是比之前的小镇完全不同的城市。

夏末时,妈妈给了我会转动的木质八音盒,打开是个漂亮女生在随着音乐跳舞,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个礼物,我开心地把它放在我的书桌上,每天看着它入睡,可却找不到怎么回到小镇上的路,找不到当年的那群小伙伴,时间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人也一样。

哭得歇斯底里后我才真正的明白,比起那颗专属于年少敏感脆弱的自尊心,那个姗姗来迟我梦寐以求的礼物,我更想要的,是妈妈不要放弃我。

我希望有个爱人,他永远不要放弃我。

只是太晚了,晚到我后来即便喜欢上了一个男生,也只会想,究竟要怎样,我要忍住内心如潮水的悸动,巨大的孤独,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海风一遍遍呼呼作响,让我从潮湿沉重的回忆里醒来。冬瓜没有了往日的忍耐,他把车上放着的烟全部抽完后,瞳孔里的光亮仿佛跟着落日黄昏一点一点暗了下去,剩下的只是疲惫跟无奈。

“你还喜欢他是吗?”冬瓜走在我前面,背对着我。

“是。”黑暗中,海上隐隐约约能看到对面一些灯光的五彩斑斓,脸颊有冰凉的液体正无声滑落。可我不想骗他,更不想欺骗自己,这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自始至终都是为身在大洋彼岸的另一个人活跃着。

“就算他有女朋友?”

过了很久很久,冬瓜踩灭了烟,径直走过来,想将他的衣服披在我身上,举起衣服的动作刚过半,我别过头躲了过去。

谈话后我们默契的谁也没有再说过一句,冬瓜跟着乐队直接去了丽江,后来连旁人都看出了我们之间的问题,只是不同于以往,这次冷战是你先开始的。

烦闷的暑假都要过去,你一个电话甚至短信都没有发过,只是凯伦的女朋友耿耿会偶尔找我吃饭,给我一些凯伦寄给她当地民族特色的礼物,聊起你们的近况,上个星期去了哪,今天又在哪演唱,有一次还居然因为天气炎热,路上车胎爆了。

我知道这些其实都是你故意让她说给我的,包括那些小玩意,但是我们仍是谁也没有先走出第一步。

快要暑假结束时,s市陷入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雨季,先是雷声暴雨再是绵绵细针的小雨,雨滴顺着屋檐敲打着石板路的地面,巷子里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平时的孩子们刚出来一下便被家里呼唤声恹恹回到了家里。

我的感冒仿佛是跟着下雨那天开始的,记忆也会跟着感冒消逝吗?

我已经忘记了那天是怎么从冬瓜的车上下来,只觉得脚下软软的,冷风穿过的我的身体,而我的脑袋很重,它在尽所能消化着冬瓜给我说的话。

“你以为他这几年没有女朋友吗? 他这次回来就是要准备订婚的。”冬瓜的声音仿佛生出了翅膀,穿过耳膜,清晰准确。

其实这期间我有偷偷看过你,我攒了好久的机票钱去你的城市,商场直播结束代购任务后,咬牙买下了将近足够我一个月生活费的连衣裙,又马不停蹄地跑到你的学校,我在门口度着步子犹豫要不要进去,全然不知此刻正跟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从后面走来,远远地,我听到了身后仿佛从很久远的时光机里,传来熟悉低沉大提琴的声音。

“琉璃?”我转身的一瞬看到了逆着阳光你的轮廓,浅蓝色的毛衣,卡其色的裤子,最重要的是跟你并肩的还有女生。

“还真是你,”张迦南笑着跟旁边的人说了几句便快着步子朝我走来,很自然地揽上我的肩膀,有种这些年我们从未缺席对方生活细节的错觉,甚至比之前还要亲近。接着你低头看了下手表继续道,“走,我带你吃好吃的。”

“你不用上课吗?”

“下午的有一节班导的课,”你看下了手表,继续道:“现在来得及,我刚刚差点没认出来,天呐,你现在可是大变样了。”


“不会是我头发成了卷发你就觉得不一样吧?”

“当然不是了。”

很默契地,我们谁都没有提起冬瓜,你带我穿过了三个街道跟一个小巷,一路上你问起我学业跟工作,你问什么我答什么,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吃着简餐,那天的加州天空蔚蓝如洗,为这份普通的美好,我竟忍不住鼻子微微泛酸。

你不知道,我做的所有努力不过是想像现在这样能跟你平等的对话。

所幸,一切都值得。

我在第一天就买了些香槟玫瑰,找酒店前台小姐要来一个透明玻璃杯,夜里临睡前又换了次水,渐渐地我看着那些花儿因为缺失水分营养正一点点发黄枯萎,这期间你一次都没有跟我联系。

我在加州待了三天,你开车送我,赶到机场时大厅却响起了飞机延迟起飞的通知。

你一直没走,陪我等着五个小时后的飞机,我手里握着温热的热可可在想,如果面前的这个男人在我上飞机前跟我说他想跟我一起,那无论如何,就算背弃全世界我都不怕,可我唯一不确定的,就是这个人的心。

我们从中午等到了将近黄昏,果然哪里的机场餐厅都比外面的食物贵上至少两倍的价钱,吃着汉堡如同嚼蜡。最后,你终于开口了,低沉的嗓音开口前微微咳嗽了一下,白色鸭舌帽下的表情凝重。

“冬瓜跟你挺好吧,他跟我说了好多你们计划……”

“他对我一直很好。”

“上次本想是我帮他跟张大伯劝说的,其实这小子早就准备好了,压根就不会来美国。”

“不是你的原因吗?”

“是他自己,”你看着我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他不吃不喝了三天才终于将张大伯的心意扭回来,为此还差点得厌食症。”

“高考前的一周?”我想起那时候他跟我在微信上说,是想要跟他爸爸要来一些请同学玩的时间,却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是那周,其实他每天都待在病房里,不准我们跟你透露半句。比起乐队,他更在乎的一直是你。”

“他怎么这么傻,竟然拿自己前程开玩笑。”我想不到那段时光的真相追溯原因竟是这样。

“琉璃 对不起……”你不再看我,反而像做错事情的小孩,垂着眼睑,逐渐地,声音几不可闻。

从我们认识到现在,你跟我说过最多的词就是对不起,究竟哪点对不起我,却并没有清楚的告诉我。我没有发出一声呜咽甚至没有应景掉一滴眼泪,我怕这样会给你带来负担,毕竟这里是人来人往的机场,我不想因为这种事让陌生人看了笑话,即便此刻我的心正一点点濒临破碎。

我想保留我的尊严,拿起包,站起身,是时候说再见了,不对,应该是再也不见。

如果你真的爱过就会明白,你深爱过的人你当然希望他会过的很好,但你更希望的是,自己有遗忘他的魔力。

在我快要走到餐厅的旋转门时,被身后一个拥抱用惯力拉了回来,温暖而有让人特别容易产生依赖感,顷刻间,我泪如雨下。

下飞机后我收到你的一条微信:琉璃,你是个好姑娘。

八个字的吉光片羽,这无疑是种默认宣判。

一场夭折了的感情,它其实并不会令我死亡,只是将我永久活在对过去无法摆脱的虚妄中。

爸爸不肯搬家,他固执的非要等妈妈回来,我只是把简单的一些衣物拿走了还有几本书跟妈妈留给我的八音盒,很难想象这些年,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我的成长轨迹竟跟吉普赛人一样,不断的迁移,不断的向前独行。

在我离开这座城市前,我想对我的爱人说声祝福。

短信发完后,我拔掉电话卡,删除了首位存有爱人的名片,所有跟你有关的记忆就此轰然倒塌。


如果不是某天打开微博,有个叫冬天不说话的人因为出售的影视版权问题上了热搜,像是冥冥中被冬天这个词的吸引,我点开了它的视频页面。

我还不知道冬瓜你竟然为了一个姑娘写了厚厚的一本将近三十多万字的书。你妻子应该很幸福。

“我家大神怎么可能去干抄袭的事情,请你仔细看清楚,或者拿出证据再来说话!”

“那他怎么还不回应,剧都快播出了,是想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掩盖过去?”

“你以为我家大神跟你一样每天闲着没事守着这瞎吐槽,看下时间,我家大神【不会说话的雪人】在13年就已经出版这本书了。”

......

网友在底下评论不断,维护的,泼水的,舆论一时间直接在网络上燥热。一连几天我都在关注着这个热搜。我想我迟迟没有买这本书,或者连搜索都不曾尝试过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害怕看到你字里行深情皆是写予你认为重要的人,你喜欢的人。

即便到了现在快要三十岁的年纪,曾经那些岁月的画面还是会触动到我。

五天后,沉寂多时的作家终于更新了一条微博,与其是发微博,还不如是点赞了一条转发一段视频采访来的准确。

随着舒缓的音乐,视频前部分是讲述了作者与作品,后续镜头转换,穿着白衬衫袖口微微弯起面容干净的冬瓜直接映入眼帘,好像比之前还要瘦了点。

美女主持人问:“沈先生,这还是第一次您接受这样的采访,是对近期网上的事情回应吗?”

以前总是冬瓜冬瓜打闹称呼,我竟都快忘了你的名字是沈东青了。

你抬头,灯光映在脸上有轻轻浅浅和煦的笑容,“不是的,没有的事情我不会在意。这次是我想要跟喜欢看我书的朋友们说声,电影版的我看过了,演员很优秀,跟原著还是贴切的。”

三三两两回答后,主持人问:“请问您的创作初衷是什么呢?”

“为了纪念一个对我很重要的朋友。”

“书里的女主角琉璃?”

“是。”

“她是您的爱人吗?”

“很重要,很重要的,”你笑了笑,还是那个熟悉的大男孩有点羞怯,极浅的,像扁舟划过山谷溪流,“是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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