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外头的雨小了些许。
柔弱些的娇花早已被这风雨折弯了腰,只剩少许花卉还摇摇晃晃保持平衡,花瓣残露欲泣未泣,泫在边缘苦苦支撑。
姜令仪一手托腮撑在桌上,另一手则捏着黑棋无所事事般地四处轻轻敲打,眸子疏懒瞧着眼前女子出神。
华采衣今日穿的是极简单的襦裙,上衣为牙白缎蜀绣木槿纹,下裳是鸦青底饰扶桑,两臂间搭着一条檀色细长丝绦。
目光上移,如瀑墨发束成圆锥髻,并饰以一圈珠玉。
并未戴耳坠,颈前是玉制祥云长命锁,极素净简单的搭配,皓腕同样空空……
年轻的女官沉吟片刻后便利落置一子于棋盘角落,微微一笑恭顺道:“娘娘,到您了。”
好似被华采衣的话唤回了思绪似的稍稍正了正身子,散漫扫了扫棋盘便状似随意地扔下棋子。她将身子前倾了些许,想挑起话题打破这端正谨慎的环境:“华女官似乎下棋很在行?”
“略懂皮毛罢。”
干脆简洁又不失规矩地拒绝了姜令仪想要闲聊的想法。
“华姑姑很得太后娘娘信任喏,不如待会儿告诉妾太后娘娘的喜好罢。”
“良妃娘娘若诞下龙嗣才最让太后娘娘展颜。”
“采衣的字画听说很是漂亮,不如教妾字画罢。”
贞妃对华采衣的称呼让她顿了顿,即刻无奈道:“臣技艺不精,怕是……”话音未完便被姜令仪打断:“不用,妾就想要姑姑教妾,姑姑要是再推脱,妾只当姑姑瞧不上妾天资愚笨。”她这是不耐烦了,却将称呼变了回来,好歹是规矩了些。
这下,应理华采衣是必须得应下了,但她可没耐心与良妃耗着。
她离座盈盈一福:“多谢良妃垂青,但臣公务繁忙怕是脱不开身……臣还有诸多事务需料理,就此告辞。”华采衣转身携侍儿而去,窈窕身影消失在门廊。
华采衣为职为从二品尚宫,与姜令仪同级,为表谦恭之意固用谦词,但拂袖而去却是姜令仪发不了火的。
姜令仪眯了眯眼,纤指将一盘残棋拨乱:“好一个华采衣,在本宫面前装模作样温顺谦和,到底是个行事傲气嚣张的主。”
“着人把圣上刚赐的双锦鲤纹和田玉镯给她送去,带话说本宫三日后约她在荷池上泛舟赏花。”万万不可让她投靠了贞妃,该有的示好一个都不能少。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雨方停下。
姜令仪脱簪素服跪在坤安殿前,她浑身都湿透了,在风中冻得发抖,脸色惨白仿佛下一刻就要昏死过去,她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喃喃嗫嚅着:“二皇子不是妾杀的……不是……皇上您……”
她想说
皇上您出来见见妾……
您好久没来看望妾了……
妾好冷啊……
……
但她说不出来了,嗓子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她只觉得头疼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死了,淋了好几个时辰的雨,多年娇生惯养的贵族小姐已经临近崩溃。
坤安宫的门突然开了,姜令仪急忙抬头去看。
是华采衣,她正服一身,腰杆挺得笔直,瞧不清脸上的表情。
她无力地摔倒,绝望快要将她吞没,只剩最后的尊严倔强让她没有即刻昏迷过去,还用手臂撑着青石地板。
姜家,不能就这样倒了。
华采衣忽然在她身旁驻足,解下了肩头披风给姜令仪披上,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姜令仪措不及防。华采衣握住她的手——冰凉,还带着尘土和水渍,扶、或者说是半抱着她起身,凑至姜令仪耳旁轻声吐气道:“没事了,睡吧。”
姜令仪昏沉间看到了雕栏玉砌,琼楼玉宇;丝竹靡音,轻歌曼舞;鸾凤相和,高楼华宴。
然后是玉帘乱扯,金瓦狂坠;风华褪色,姿彩磨灭;高楼欲倒,大厦将颠。
从车水马龙到门可罗雀,不过数十年,姜氏已颓势难掩,金玉珠翠堆出来的最后狂欢终要落幕。
但她不甘心也允许,哪怕深夜的孤寂将要把她吞没,哪怕更阑的冷清令她寂寞不堪。
待她再次清醒时,已是次日午时。
姜令仪躺在床上,头还是有些刺痛,用力坐起身,却惊动了侍女。
侍女急忙赶来,将药汤举高至头顶,跪下垂首道:“娘娘,该喝药了。”
她尽力回想着昨日。
华采衣……
忽然,姜令仪焦急握住另一侍女的手:“皇上呢?他原谅我了么?”
脑海里又想起华采衣在她耳旁的话语,心中怦然一跳。
“圣上命您好好歇息,此事他定会彻查,还您清白。”应是错觉,端药的侍儿的头好似垂得更低了。
但姜令仪并未在意,她沉浸在狂喜之中,挣扎着起身不顾头疼起身:“快扶本宫起来,本宫要去找……”
找谁呢?
姜令仪忽然愣住了。
她觉得迷茫。
偌大的后宫她举目无亲,皇上恨不得把姜家彻底踩死,贞妃更是虎视眈眈着要将她置于死地。
怔愣间她脱口而出:“华采衣。”
令仪令色,小心翼翼
姜令仪脸色仍不好,眼睛里却有了神采,素服绾簪,独身一人踏入了女官署。
华采衣正倚窗趁光捧书,嘴里还一边轻声念叨着什么,姜令仪不怎么识字,只知道简单的日常用字和自己的姓名,而华采衣念叨的声音又太过模糊和轻微故而并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她以前从未觉得自己不识字有什么不好的,如今却隐隐有些懊悔。
姜令仪走前几步将华采衣手中那不知是什么的书抽了出来,她知道华采衣一定清楚她来了,假装不知的模样实在让她羞怒。
“娘娘身子还未好全,应在阁中休养才是。”华采衣微微蹙眉道,她隐约猜到姜令仪的来意,但并不打算捅破。
她想看姜令仪支支吾吾脸红扭捏却不得不道谢的模样。
姜令仪一时语塞,耳垂染上薄红:“嗯……之前你拒了我赏荷的邀,我索性自己来了。”
那一句“多谢”硬是说不出口。
华采衣轻轻挑眉静语一阵,抓过姜令仪腕处拉她走。
“嗯?干什么?”
“良妃上回不是想学写字么?”
“你愿意教我了?”
“得空了,正好这光景不错。”
她们坐在窗边,外头是夭夭灼烈的桃树,华采衣与姜令仪同握一支玉笔,她们靠得极近,互相能闻到各自的温软体香,甚至连呼吸都如此清晰。
姜令仪看着华采衣的脸愣神。
华采衣的样貌其实并不经验,至多只是清秀可人,但因饱读诗书,气度自华,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带着书香门第浸染出的温和味道,平白地……教人着迷。
“娘娘?”华采衣再一次无奈地唤她,“第二次了。”
她们初见时,姜令仪也是看着她出神。
姜令仪惊得一抖,方才看到华采衣无可奈何的模样。
她直接将笔一掷,抱住华采衣并将头埋在她胸口,嗓音闷闷:“头好疼啊,我病还没好呢,待会儿再学好不好……”她的脸庞已经红透,为了掩饰不得不埋得更深:“我要采衣你喂我吃药。”
华采衣轻叹一声,起身欲走。
“诶诶采衣你别走啊,”姜令仪拉住她手臂,满脸受了委屈的模样。
“我不走如何给你煮药?”华采衣拨开姜令仪的手,“你在这儿待着,实在不行让康乐给你吃糕点。”
名“康乐”的侍女上前一步行礼道:“听良妃娘娘吩咐。”
姜令仪哑口无言,只能任她走掉,明明是自己的意思,心中却起了一股无名火。
她将目光投向书案,像发泄一般拿着笔在宣纸上胡画。
此时天却毫无预兆地将雨泼下,惊得姜令仪一跳。
原本华美的桃树此时也好像黯淡了几分,几枚花瓣被雨击下,黏在地上反抗几道后无力认命。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屋外狂风大作,已经有零星的小雨落下,下人将门窗关紧,天气转凉,炭火升起,令高大的宫殿依然和暖。
华采衣进来了。
她青丝凌乱,衣衫不整,掌上还留着不知何人的牙齿咬印,裙底绣鞋粘上泥泞,头上还留着些许的雨滴。
姜令仪从未见过这样落寞憔悴的华采衣——她如今已经升为从一品宫令,按理应比以前更加注重仪态才是。
姜令仪慌忙让侍儿备好浴汤和换洗衣物,带她好好洗浴清洁。
然后她就开始后悔为何自己要留下亲自照顾。
绣屏后,华采衣的身段被光影剪出,玲珑有致的模样完全暴露在她面前,屏风后女子的一舒一展都让姜令仪脑袋发热,遐思更是可怕害臊至极。
偏偏她又移不开眼睛。
“采……采衣,你好了吗。”她不知道为何自己要问出这等无用的废话,窘态更甚。
屏风后随着女子的动作传出水声,她开始沐浴了。
姜令仪觉得有些窘迫,幸而华采衣好似要开始说话了。
“令仪……过来。”
她的脑子要炸开了,昏头昏脑地穿过屏风,好在华采衣颈下部分都被花瓣遮住,令姜令仪不至于太过羞涩。
可能是因为沐浴,华采衣原本清明的眼睛蒙上了薄雾,烟波秋水似要勾去她的魂。
华采衣握住了她的手,轻轻舔舐姜令仪的手背,似乎有几分撒娇的意味:“令仪……”
她败给了这声呼唤。
然后华采衣把她拉进了浴盆,舔润了姜令仪的唇瓣,然后吻住她,撬开齿关与香舌缠绵。
她不是初经人事,此时却青涩得仿佛刚出阁的少女,只知承合身上那人的动作,将自己的灵魂与肉躯尽数献上。
娇吟,低喘,肉体摩擦,水声阵起,她浸在情欲中不可自拔。
她听到了耳边的低吟:“灵昭……”
仿佛一盆冷水将她浇醒。
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
姜令仪知道华采衣走了。
但她不知道华采衣去了杨灵昭、杨贞妃的宁合殿。
杨灵昭是一个身体羸弱的人,走一走仿佛都要被风吹走,那眉头就没有舒展过,好似见什么东西都可以悲恸落泪。
这个体质堪比黛玉的妃子此时正合眼枕着华采衣的膝盖,一旁的阳光似是刺了她的眼,恬静祥和的面容还是蹙起了眉。
华采衣应该是不愿看她皱眉,不然也不会抚平她的眉间然后盖上她的眼。
她出声了,虚弱而单薄:“华娘……以后咱们别吵了。”
她是何等的仪静体闲又蕙质兰心。
“灵昭……”华采衣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被杨灵昭点了点唇。
“我并无嫉妒之心,你也无须解释什么……又有一个人来爱你了,我欢喜又庆幸。”说罢,唇畔还泛起了笑意。
华采衣从未看懂过杨灵昭,看她许久后轻声道:“嗯。”
莲缸中,风姿绰约的荷花皎洁无暇,嫩蕊凝珠清香袭人。
却不及怀中的人万分之一。
“但是……华娘,你知道的,她活不久了。”
“……”
“所以,亲手杀了她吧,在她死前给予她甜蜜。”
“灵昭……你太过了解我了。”
谨慎顺和的皮囊下,是早因压抑而变得疯狂的灵魂。
令仪克盛,嘉会有章
下雨了。
姜令仪早早在门口望着,直到雨幕朦胧中一人入眼,她今日换了银纹绣百蝶度花妃色裙,外罩胭脂香云纱罗衫,牙白腰带轻轻一系,额上桃花花钿艳丽娇俏,令她比起平日更加艳若桃李。
华采衣的身影渐渐清晰,姜令仪才看清这是她们初见时的那套装扮,只是她颈部的长命锁变成了木槿纹。
姜令仪了然,她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但她依然姣美地笑着,拉过华采衣的手臂软糯糯道:“采衣你来看我了。”
然后桌上摆好一盘棋,如初见一般。
熏香绕梁律丝缕惑人,手捏冰凉的玉棋温度却愈渐升高。
不知缘由,华采衣就吻上了姜令仪的唇,不似那次那般柔情,反而带着凶狠的占有欲。姜令仪化成了水,躯体绵软温热紧紧缠着华采衣,她们享受情欲,迷醉激情,准备了好几个时辰的华美发髻凌乱得不成样子,朱钗金簪,珠宝翡翠散落一地,姜令仪瘫倒在墙角,在华采衣身下承欢。
渐渐的,姜令仪没了生息,她在狂欢中离席。
华采衣踉跄扶着木椅把手起身,浑身狼狈却自是傲慢清高的气度,胸口开始蔓延疼痛。
合上眼,华采衣抑制住咯血的冲动,喃喃道:“灵昭……我还是输给你了。”
拔下发上仅剩的金簪,毫不犹豫地捅进脖颈,血溅房梁。
这场盛宴,她紧随其后从容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