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瑶海

/人鱼


————一期一会。


000

苏拉威西海上的人们都听说过那礁石之间的故事,珊瑚在岩石上闪闪发光,柔韧地呼吸着,血红如舌,白得干干净净清清醒醒,在那清冽的海水之中,微风卷起透明的褶皱,浅黄色的沙石朝着深海的方向慢慢变成深蓝,可是那层层叠叠之间却带着股丝绸样的质感,似是哪怕再积上个几千万层,海水也依旧会清晰见底,像一盒月亮做的果冻。格瑞躺在猎人们的船只上,人声嘈杂得算不上是声音,心脏裂开巨大的缺口,无从填补,眼中的光芒渐渐消散,缠绕着宛如死者水中的长发,又编织出了那个将他日复一日地囿于其中的梦境。

海已让心变成了一块生动的铁,蛮横地刺穿所有思绪。他又听见了那海洋之主的声音,那声音平静,冷漠,在他耳边来回旋转着。

“给我你的心,我会完成你所有的愿望。”

“凡人情莫不贪生恶死,你说是吧?”


001

那是一艘不大不小的捕鱼船,是他们向加里曼丹岛上的渔民借来的,此刻正在苏禄海上航行,暖黄色的探照灯照射着深蓝色的海面,一股股地涌来又散去,像是裙褶又像是肋骨般。同行的是几位在自家家乡已经小有名气的海上猎人,之所以称得上“猎人”,是因为他们都在海上捕到过除了带鱼蝠鲼之外的奇异生物,大部分摆上了家人的餐桌,之中极其珍贵的则送交给了实验室。他们听说了巴瑶族人生活的这片五彩缤纷的神奇海域,就都不约而同地带着渔网和雄心壮志来到加里曼丹岛,在一个小酒馆里一拍即合。

船上的一位靠在护栏上,唱着当地人教他唱的名为“IKO”的小调,据说若是上了六十岁的老人,能一字不落地把这首曲子唱上两天两夜,中间穿过几百年的光阴。酒馆里有人说起海上的故事,大部分都离不了埃克罗厄斯血液中诞生的那美丽的女儿,还有扑腾着血红双翼,半人半怪的女妖,说他们是多么华丽神秘的一个种族,朝朝暮暮纺织着海水的丝线,用动人的歌喉俘获人心。夸夸其谈中为首的那一位是格瑞的朋友,他们一起从遥远的东方一路旅行至此,此时此刻,朋友便拿出了自己的拿手好戏,开始毫不顾忌地大吹特吹格瑞在欧洲海域里的英勇战绩,以及自己如何如何从旁帮助的故事。

格瑞喝着酒馆里唯一的一种苦味的啤酒,微微皱了皱眉,但已经懒得上前阻止。他事后才想,如果当初他端着那有些重的厚玻璃酒杯欲言又止的时候,就已经提前得知了未来的事情,在不过四十八个时辰后,这位眉飞色舞,讲故事讲得绘声绘色的友人就将永远沉眠于大海,那么他是不是会因为自己没有打扰这个故事的进行而稍稍轻松呢?不少年轻人都围了过来,格瑞坐在一旁,胃有点痛,就把杯子放下,这才得知了,那些听故事听得入迷的青年男人都是些海上的英雄,纷纷说若是不在苏拉威西海上捕回海的精灵就誓不罢休。还有别的客人望着这一堆闹哄哄的年轻人笑道:“都是些小孩子才信的故事,你们看起来这么会水,还是抓点能吃的回来才实在。”

“这可未必。”一个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笑着说,“我小时候,可是常常见到他们,现在我也已经这么老了,他们应该是仍不知衰老为何物才对,真是让人怀念的,冷酷无情的岁月啊。”

格瑞的目光移到那长者身上,又假装在看别处,脑海里,那些神秘物种的身影一闪而过,带着金色的翎羽,而他们身后是狂躁的黑色大海,阴沉沉的天空势要讨伐打扰它的爱子安宁的人,潮水阵阵冲天空喷出火舌。

也不知道是因为无事可做还是因为拗不过好奇心强烈的友人,格瑞到底还是在第二天早晨的时候跟着那些猎人们上了船只,酒馆老板来为他们送行,一位年老的吉普赛妇人给他们念了段古老的祝祷语,嘴里已是一颗牙也没了,声音却是无比的好听,于是格瑞又想起了他昨晚听的那个,有关善歌的海妖的故事。

海上的生活颇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极其乏味却又没有一瞬间是不在变化的,沉重的白色云朵像是腾跃而起的棉花鲸鱼,周身的蓝色则是它喷溅而出的血液。他们轮流在瞭望台上探看,行了大概一天一夜,陆地的影子早已一点都没了,海岸线被海水吞没,四周除了水就是水,偶尔有几只白色的鸥鸟,不过他们都知道,在离陆地远些之后,这些有着水灵灵的褐色眼睛的鸟儿也会不见踪影,它们也需要个落脚处。

大白天的时候,天光像是子弹一般地倾洒而出,而海水又更加强烈地反射回去,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像是坐在蒸笼里,周身蒙着一层水汽。友人坐在弹吉他的男人身边,悠闲地预言着今晚的暴雨。格瑞倒是不以为意,他从小在海边长大,知道海的脾性,更何况他还是家乡最优秀的潜水员,海面风平浪静,像是牛奶表面结的那层薄皮一样不会动弹,危险宛如女诗人笔下写到的,是草地上伸长的阴影,慢慢地来你脚边了,而你却还觉得那是你家的那只肥猫的影子,孩子似的掉以轻心。

果不其然,他们当晚等来的不是一场暴雨,雨在天空的咽喉里悬而未决,仅仅是带着七米高的浪头朝着这蜉蝣一尾袭来,在这种情况下,那只白色的船就不再是钢铁打造的了,而是小学里随随便便的,一个男孩子用作业纸折出来的杰作,在海浪中不堪一击,等众人反应过来时就已经摔落到海水里了,那铺天而来的浪头根本不必等及触碰身体,只需要看上一眼就能叫人窒息,翻腾的浪花好似脏兮兮的蕾丝,翻卷着,有种呕吐感。

船上有两艘救生用的小艇,不过它们一开始就被轻视了,骄傲的猎手们将它们束之高阁,根本未曾料到会有现在的情景。在夜里,海水冰冷得彻骨,即使男人们足够健壮,水性也相当不错,在逆风的情况下却也只能前进一两米。突然间,那同样是面色如纸的救生艇却奇奇怪怪地落在了格瑞的身旁,他奋力游了几下就翻身上去了,而转身一看同伴,有的在水里挣扎了几下,有的则直接灰飞烟灭了一般,其中有的人的名字格瑞都还叫不出来,而把格瑞拉来的友人是第一个坚持不住沉下水中的。格瑞尽力想要小艇前进到他们身旁,可是船桨绑得太紧,等格瑞拼命解开绳子之后,一双双淹没的眼睛已经让他瞳孔收缩,还是不行,尽管尽了全力,船也没有往前的意思,它被束缚在风那蛛网一般的桎梏中,而格瑞,也终于亲眼看着那些跟他一起说说笑笑着前来的年轻人们一个个地全部死在他面前。

海浪过去之后,天空一片晴朗,由此看来海浪的动机似乎不过是清洗一下天空,就像是洗干净一只玻璃杯似的,星光灼灼,北斗七星依旧坚定地指着出口,并没有记录刚刚发生的灾难。格瑞坐在小艇中间,小船里的积水足足没到他的脚踝,裤子和衣服都湿透了,被体温一烘就让人觉得粘腻不适。格瑞看了看手表,表是夜光的,幸好大浪没有将它卷走,格瑞想着,但很快,当他被空虚渺无的时针那好似翻滚着的声音给折磨了整晚之后,他就觉得这表不如丢了的好。四周都是黑漆漆的宛如沥青般的海水,无边无际,像是一只装着石油却又空空荡荡的碗,没有一点声音,被世界抛在角落,那时候他甚至还觉得,爬上了这艘小艇的自己才是倒霉的那个。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小艇里的积水荡在格瑞的脖颈上,他又听见了风里传来的,友人的最后一声呼救。

因为指针转动的声音在这死一样的静谧里显得太大声,格瑞就干脆把它绑在了船沿,尽力不去听那个声音,白天仿佛死在了当晚,总也不能到来似的,没人能想象那个夜晚有多么的漫长,躺在那片黑色的虚无之中,所有的美感都迅速枯萎,格瑞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他看不见活下去的可能性,自内心深处,格瑞问自己的竟然是,“我为什么还活着?”他躺在小艇里,感到脊背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划过,那样坚硬而寒冷,也许是鲨鱼吧,他睁开那双淡紫色的眼睛,眼里冰冷平静得连星光都不曾浸染,那就死了吧,快点,与其这样等待下去。这样的命运是荒诞的,为什么偏偏留下他一人?

但在那阵摇晃过去之后,小艇又恢复了平静,格瑞环顾着周身的海水,世界不断地缩小又缩小,然后格瑞比一颗尘土还要岌岌可危,还要轻而没有重量。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这也算是件奇事,因为人人都知道在那种情况下入睡有多么危险,格瑞也不例外,但他几乎是不知不觉地就失去意识了,与其说是睡过去,倒不如说是昏过去了。更重要的是那个梦境,那是他第一次听见那个声音,那个声音说他是海上的主人,是力量无比的海神,只要格瑞愿意付出一些东西,海神就会实现他的愿望。他还梦见了家人,家人们围在格瑞的病床边,一个个哭丧着脸,说着什么,格瑞没听清,然后,他就醒来了,梦境在此戛然而止。而就在他睁开眼时,见到的第一样东西,不是空洞刺眼的蓝天,也不是厚重肥胖的云彩,而是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温柔而漂亮,眼睫仿佛晶莹的水草,亮闪闪的,好似水晶一般,却比水晶更加具有流动感,宛如画家蘸了饱满的一笔蓝,落在画布上时却变成了晶莹剔透的钻石,婴儿蓝色的眼睛盛满了海水和星辰,像小兽又像花朵,那人微笑着,格瑞一瞬间觉得自己是那样苍白,顿失色彩。

如果说死是顺便的话,那么当生横在一个人眼前时,没有人可以等闲视之,活下去,救救我,这样的念头带着血气从格瑞的脚底升腾而起,已经分不清是兴奋还是恐惧。他睁大眼睛看着趴在他的船沿上的美丽少年,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是何方神圣,但没有人会忽视活下去的机会。

格瑞怕少年听不懂,就换着好几种语言并着手势跟少年说自己的遭遇。少年却始终安安静静,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是笑意盈盈地望着格瑞。格瑞讲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泄气,还有点丢脸。他怀疑面前的这个少年其实没有听懂他的哪怕一个字,他甚至还觉得,根本就没有什么面带微笑地出现在他身边的金发少年,这不过是他的幻想罢了。想到这里,格瑞的心又重新平静了下去,死灰一般,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想躺回去睡了,鬼知道什么时候死。就在此刻船只又剧烈地摇晃起来,挂在船侧的那只表也终于还是掉入了海里,那少年忽地消失了。格瑞心想,果然是他的臆想罢了。

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少年重新出现在他面前,身后还跟着一条巨大的白色鲨鱼,光是露出海面的脊背就有船身那么高,看来船摇来摇去的确有这家伙的一份功劳。格瑞本想提醒少年要小心,但谁知道那鲨鱼不匆不忙,竟然在少年周围游得很乖,几乎让人想起了宠物狗之类的词汇。少年微笑着拍拍白鲨的脊背,然后,格瑞的船开始动了。今天早上一直没什么风,大海又处处相似,格瑞觉得自己一直在原地困着,脑子都浆糊了,说不定真是这样,以至于当鲨鱼驮着格瑞的船只游向一座小小的岛屿的时候,他都还没认真地去想一想,为什么少年仍然跟着他,还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船边,带着足以将人溺死的笑容。

走上岸边的时候,格瑞有种在做梦的感觉,每走一步,从脚后跟都分明地传来了心跳的痕迹,顺着小腿骨进入脉搏。他转身看见自己的救命恩人,那少年依旧在海中没有上岸,反而是冲格瑞挥了挥手,格瑞瞥见少年的手上好像抓着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别的,正是自己的那只黑色的表,原来刚刚少年短暂消失的原因是去捡这只表了吗?这个念头让他心闷无比,可就在他伸手想去拿那只表的时候,他却愣住了,透过清澈而表面纯良无害的海水,他看见了少年隐没于水中的,那有着天蓝色鳞片的鱼尾,漂亮精致仿佛艺术品,若不是上天便无法造就,恍惚间,海水的每道指纹,每个因子都深深地烙印在了那晶晶亮的鳞片之上,变成冲刷不去的蓝,就和少年的眼睛一样。

如果这条鱼尾长在鱼身上,那么这就会是格瑞见过的最美的鱼,如果这条鱼尾长在树身上,那么这棵树也将是格瑞见过的最美的树,可这鱼尾却偏偏长在这样一个动人的,眉清目秀的少年身上,大胆地昭示着:我就是人鱼。

是啊,这就是他和伙伴们苦苦寻找,丢了性命的神话,有着绝美面容和清澈眼睛的造物,这就是人鱼,将他们引上大海讲的一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里,葬送了船上那么多人的生命,这就是人身鱼尾的怪物,兴风作浪,操控着大海,诱惑来往的水手。格瑞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然后指尖微微弯曲了下,到底是握成了拳头,还有些发抖。少年抬起头望着格瑞,有些不解的样子,依旧是满眼的蓝色,他甚至还轻轻地歪了歪脑袋,着实可爱又无辜。

格瑞垂下手,说,“算了,我不要了。”


002

也许,若是有机会再活上二十年,格瑞才会明白当时的感情不是厌恶也不是恐惧,而是悲伤,人鱼的双眼和白皙的指尖,一旦种入人的眼里就会隐隐发痛起来,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背身而去,觉察到脊背被人目光刺伤的感觉却不回头意味着什么,快点离开那里,至少先远离那条人鱼,不要去听人鱼那焦急地用尾巴拍打海水的声音。格瑞这么想着,觉得胃痛得更厉害了,他已经有将近两天滴水未进,能站稳起来,背身离去,可能都是因为他的尊严,而非身体有多么强壮。

岛上荒无人烟,但应该是离出事的地方最近的海岛,人鱼带他来这里是为什么,他看了看四周都没有看出什么苗头来,如果非要说,大概就是想让他是双脚踩在土地之上,而不是成为鱼饵那样死去吧,还真是体贴。格瑞拨开枝叶茂密的月橘枝桠,发现海岛中央有一片潮湿肥沃的空地,他回头又看了一眼,海滩在日光下显得金光闪烁,沙粒满脑子的太阳,已经温度过高了。站在高大葳蕤的热带植物之后,格瑞看见了那只人鱼,而人鱼却没有看见他,还在寻找他的影子,因为上不了岸,人鱼急得东张西望,手里还死死攥着格瑞的那只表,格瑞说不出来看见这一幕的感觉,但整个人就像被钉死在了悬崖上。

少年那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烈日之下,竟也带上了几分血色,但也许正是因为这血色才让人觉得他有些苍白,湿漉漉的金发此刻已经干了些了,软软地搭在颈边,掩映着青色的血管,听得见流动的声音,似乎是因为曜日晒得他有些难受,于是他猛地扎进水里。格瑞本以为他离开了,结果没过多久,少年就又从海底钻了出来,开始找格瑞,那鲨鱼在他身旁龇牙咧嘴的,少年摇了摇头,宽慰地笑了下。

人鱼想要什么,格瑞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懂得过,此时更是如此,他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这人鱼少年的帮助,他便无法在这荒芜的岛上获得生机,但人性的闪烁最终让他选择了远远站开,这是情理之中,但少年死守在海滩边,这一点却是始料未及。比起这空无一人的岛屿,格瑞现在更担心的是那条人鱼,他背靠着杉树坐了下去,少年的模样在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起来,还有那条和少年眼睛一般蓝的鱼尾,是善是恶,想到这里,格瑞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低头看见了自己那血色全无的双手,喉咙干得快要冒出浓烟,一路痛到锁骨,他这才了解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到底有多么糟糕,而他刚才居然还在想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唯一有可能听懂他说话的生物是好是坏。

有种骑虎难下之感,更何况格瑞本身也比较疏离,不能立刻习惯人际关系的变化,也不擅长应付不能言语的东西,他自己都够不爱讲话了,又怎么能让另一个家伙爱听呢,他没那个自信,犹如冷烟花般出现的鱼尾让格瑞顿生虚妄,但等他此时冷静下来,却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靠近人鱼了。

直到夜晚,轻云好像一个人嗓子里欲言又止的话一般消散了,格瑞睁开眼睛,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了过去,耳边传来有人轻轻哼唱的声音,空气冰冰凉凉的,那歌声没有词语,显得古老又神秘。格瑞扶着树干站起来,发现那少年坐在海滩边上,背对着他,轻轻唱着歌。格瑞觉得自己一生都没有那么怕过,他怕的是少年转过头来,睁着那双水色的眼,温泉水色,命运仿佛刻意要让格瑞看看,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动容到何种地步。

海水仿佛是少年脚下顺从的怪物,他发现了格瑞,声音止息了,然后慢慢地,睁大了眼睛,他露出一副像是惊讶又像是要哭的表情,喉咙里唔唔的,仿佛就要说出话来了。格瑞愣在原地,手里还捏着刚刚在岛上随手扯来的一株满天星似的龙船花,橘红色的花朵聚在一起,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少年盯着那花,格瑞沉默了下,抿了抿嘴角,把花递给他,在黑夜里,浅浅的光亮不知从何而生,少年双眼纯澈,把花拿在手里。格瑞在海滩上坐下,已经是一句话也不想说,他累了。

格瑞实在太渴了,这让他的呼吸都有些闷重,而人鱼看起来一点忙也帮不上,但不知道是不是正因为此,因为少年也有束手无策的事情,这反而让格瑞觉得少年不再那么可怕和怪异了。他背对着少年躺在沙滩上,白色的细沙亲吻着耳畔,从地壳深处传来海水的声音。格瑞试图从中辨别出同伴的声音,心沉沉地坠了下去,如果说是眷恋则太过,但说一点也不难过是假的。

半夜里,突然有什么清清凉凉的东西滴在了格瑞的眼睫上,一开始是一滴两滴,后来就变得大颗大颗的了。格瑞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身旁已经升起了一个火堆,照得人暖融融的,那水流到格瑞的嘴巴里,没有咸味,是甜甜的淡水,他是如何在海里得到这样的水的,格瑞有些疑惑,而少年却是自顾自,一刻不歇地忙个不停,又把鱼啊虾啊什么的放在格瑞手边,格瑞甚至觉得,那样的神情,自己是不是该夸他一句?

还是算了吧。格瑞只说了句谢谢,少年的身旁环绕着海水和淡水交替的双色水流,古老的魔法此刻缠绕在少年的身上美得如梦似幻,好似终焉的舞蹈,火光清浅,更衬得少年眉目如画,面容精致。

少年直接抓住了格瑞的手,好像是在问他还渴吗,动作没有半分杂念,手指温度偏低却很柔软。格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对于人类来说这个动作过分亲密,但看着少年的表情,他又觉得,也没什么。格瑞摇摇头,任由少年抓着他的手,少年看起来高兴极了,目光柔和下来,又无欲无求一般,松开手时没有半分迟疑。

格瑞就在那个岛上和这少年度过了一个星期之久,迎来了海上的第一场暴风雨,星辰缠结着凝成冰雪,消失在了黑沉沉的天穹中。风雨欲来之时,格瑞正在另一边的沙滩上观望有没有船只的影子,但渐渐地,这个动作变得有点像是走个过场,不知为什么,他待在岛上,并没觉得有多孤独,也许是因为在夜里,那少年会轻声歌唱着让他入睡,就算不是幸福,格瑞想着,没有想下去。

雨水和海水别无二致,终于回到了大海,钝重的雨珠砸落在海水里反复发出了两次声音,哗啦啦的,全天下的水都在此了,根本分不清是在下雨还是海水在沸腾,远看着,大海一片滚烫。少年冲格瑞招手,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一块地方,是要格瑞过去的意思。少年整个人都浸没在暴风雨之中,有些紧张的模样,世界重又摇晃起来,那晚的记忆又在淤泥底下生根发芽,缓缓复苏,同伴们葬身大海的情景比自己跌落时更令人心神震怖。

格瑞朝少年走去,蹲在他面前,他看见格瑞来到海边,就突然伸手一把把格瑞抱住,抱得那么紧,总是喜欢做一些平淡而又惊人的事情,格瑞闭上眼睛,少年的手臂非常纤瘦,但并不孱弱。他的下巴抵在格瑞的肩窝上,在暴风雨之中将格瑞抱在怀里,离不开海水的人鱼啊,召唤着格瑞前往海边,却做不出将之拖往大海的壮举。

就在那时候,少年嗓音颤抖着开口了,格瑞睁大了双眼,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声音很小,音调不准,也很不擅长说格瑞的语言,但他显然是很聪明的,格瑞从没有刻意教过他。

“... ...别怕... ...我在... ...格瑞... ...保护,”格瑞听见他的话语在耳边一朵朵地绽放,成了狂暴的风雨之花,浑身的血液流动起来,每一个细胞都有了自己的生命,细胞之中又有了细胞,心脏里重生出第二颗心脏,“... ...回家.. ...”

这就是在那风雨肆虐的夜晚里,人鱼第一次开口对他说的话。


003

无法从梦境中脱身而出,就要迟了,格瑞听见那个声音,那个人说,伤吾子者,交出你的心来。

格瑞睁开眼睛,海面上风平浪静,白云闲庭信步,而沙滩旁却没了少年的身影,格瑞觉得心神空寂,呼吸急促起来,少年抱住他的感觉犹未褪去。他走到海边,海边有一团乱糟糟的白沙,那是因为少年总爱靠在那里的缘故,此时此刻,仅仅是少年留下的痕迹就已经让他心全乱。

等少年再出现,好像已经隔了好几个世纪长。他来时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已近傍晚,夕阳如血,涂抹在大海的双唇上,波光潋滟。少年手里是一张地图,他比划着,指了指港口的位置,这么多天相处下来,格瑞很轻松地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找一艘船来,送格瑞回去。

格瑞的眼神淡了淡,没有说话,而少年则是在那里点来点去的,非常兴奋,然后他终于察觉到了格瑞的异样,偏了偏头,捏着格瑞的食指,这个意思是,你怎么啦?

格瑞一言不发地把火又重新拨燃了,他松开少年的手,走到不远处的树下,问少年说,喜欢月亮?

少年点点头,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幕,夜色被粉刷得相当匀净,这是一个平和安稳的夜晚,他发现天空中没有月亮,笑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月亮不出来是他的错似的。

格瑞微微皱眉,又问道:“见过很多颜色的贝壳?”

少年听到这个后更加兴奋了,就指了指大海,那深不可见的海底是他的故乡,他的意思是,我生活在海里,见过很多。

“见过泥土吗?”格瑞说着,一握黑色的湿土从他的指缝间滑落下去,蕴含着清冷和生机的热度。少年抬起头看着格瑞的指间,伸出手,点点头,指了指格瑞。

那时候格瑞还不明白少年这个动作的意思,他又问少年摸没摸过泥土,少年摇了摇头,他们生活在海心,上不了陆地,能抓在手中的不过是流沙而已,而泥土这样坚实温暖的东西,大海轻浮,是不可能有的。

格瑞张开手掌,泥土在他手里悉数掉落了,一粒粒地,松散而奇妙,就和人一般地坠落了。

“那我带你去看看。”格瑞说。

格瑞走到少年身旁,在少年惊讶的眼神里,搂住少年的腰身,一把将他从海水中抱起来,慌乱之中,他不得不紧紧攀住格瑞的脖子,出于保持平衡的本能,他那有力的蓝色尾巴不自觉地摆动了几下,但他又像是怕这样乱动会给格瑞增添负担似的,立马稳住自己,乖乖不动了。

格瑞抱着他,一步步走向岛屿的中心,有种逆天而行离经叛道之感。他身上没有那种,格瑞想象中的,鱼类鳞片上滑溜溜的感觉,摸起来反而有种宝石般的质感,而内里又带着血肉的柔软。少年趴在格瑞的肩膀上,脸红了,几缕淡金色的发丝被海水黏在白皙的面颊上。他抬起眼眸,偷偷看了格瑞一眼,格瑞则目视前方,没有发现这目光,径直朝着世世代代都不曾为人鱼所踏足的陆地走去。夜里,猪笼草在开花,闪闪发光的蝴蝶也在开花,绿蛇缄默,蚊虫退去,虾蟹止语,而格瑞轻轻地踏过灌木丛,轻轻地将少年放在一棵树下靠着。少年眼里满是惊奇,有些犹豫地抓起一把土壤,眼里的欢喜如火焰一般点燃了格瑞,我很喜欢,少年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因为人鱼不能在岸上待太久,他们就在半夜里又回到了海边。格瑞将少年放回沙滩上,也将自己的脚踝浸入海水中,海水轻轻地拍打在格瑞的手背上,在他紫罗兰色的眼眸里染上了些许蓝色。格瑞半身躺在海里,海水犹如毯子般温柔地向他覆盖来,他将少年在海水里带入怀中,少年身子颤抖了下,随后一动不动地,手掌贴在格瑞的胸口上。

格瑞垂下眸子看他的脸,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少年却抬起眼睛,只是笑。

你叫什么名字?格瑞的声音很低,带着往日那种熟悉的淡漠,而今晚又有些不同。

少年若有所思的模样,长长的睫毛倾覆,缠绕着夜里蒸腾的水汽,凝成了小水珠。少年那双湛蓝的眼睛好似心脏未安上天花板,就这么暴露着喜怒哀乐,而格瑞觉得自己贪心,这双眼睛,这双眼里表露无遗的情绪,他不想让世界上的第二个人看见。格瑞抱他抱得更紧,少年的额头抵在他的脖子上,咚咚咚在跳,是不是血管。少年眨眨眼睛,似乎也觉得格瑞暖和,就恶作剧似的将尾巴抬起来,啪的一声搭在格瑞的脚上,莫名其妙地滑稽,然后笑起来,格瑞也被他逗笑了。

少年没有姓名,格瑞和他躺在海水阵阵的海滩上,火光微弱得像是呼吸般,试探着心跳。格瑞想起第一次见他时,日光与海水交辉的模样,就在他耳边轻声说,那我就叫你金吧。

少年的眼睛突然红了,格瑞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曾料想过给予一个人名字的感触,竟然是这样让人狂喜而惊悸,再也不愿意把他让给任何一个人,能与之分享的唯有大海。而活了那么久那么久的人鱼,千百年来,第一次听见有人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突然忍不住,嘴角撇了下,哽咽了起来。

抱歉抱歉。


004

/格瑞视角切入

——迷惘的星辰心碎欲裂,在海面上气息奄奄地晃荡着,而我眼中星光灼灼,世界重归一片虚妄,但愿我们从不曾爱过彼此,还能坦然地睡到天明。

神早已预估了我的命之浅薄,所以他一遍遍地把我攥入手心,有瘾,他看出了我的苍白无力和转瞬即逝。我好似那被埋葬在冬雪下的寒蝉,早已有了死的征兆,魂魄即将消散,神要与我做一场交易,而就在这时候,金却出现了,无视神灵的利爪,唤来白色的鲨鱼将我送回最近的海岛上,为我一遍遍地歌唱,让我沉堕在这个梦里。

在人们的船只到来之时,我觉得金很卑鄙,你是认真的吗,我很想问问他,他想让我离开是不是发自内心。我说不出什么我可以为了你永生漂泊在大海上这种话,但我也不会说我要抛下他,他对我总是觉得不够似的,而事实上,他给我的已经太多太多。

那是一艘壮美的船舰,破浪而来,耀武扬威,挂着加里曼丹岛的旗帜,船身上刻着巴瑶人那古老的文字,以求在海上得到庇佑,没有这回事,我看着向我驶来的船只,心想,没有这回事,大海吞没的本不是性命,也不是护身符,而是它随心所欲的一个姿势罢了,人在它的睡毯之下宛若蝼蚁,不幸被压死的话,就算了吧。

金看起来比我还要激动,但他不知道,这样的表情反而让他眉目间那隐隐的失落显得那样刺眼。我一言不发,看着他的侧脸,他终于不再犹豫,纵身入海,可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了枪声,这枪声几乎让我哭出来。我睁大双眼,回身搜寻着,神经震颤着,下一秒就要断裂。我想喊他的名字,但又怕别人听见这个名字,于是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海面上升起一抹血色。我跑着,双腿麻木,有点不听使唤。我进入了那些人的射击区域,但那时候我再无余力去想那么多。我俯下身去抓住金的手腕,把他拽过来,往后退滚在沙滩上,他跌落在我怀里,嘴唇有些苍白,而我身上全是血。我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嘴唇也在抖个不停,好像得了疟疾。我终于喊出他的名字了,金,金,睁眼,看看我。

子弹射穿了他的锁骨,血流如注,那和人类血液的颜色别无二致,只不过温度很低,淌在我身上,好像我比他伤得更重。我咬着下唇,被气得呼吸不过来,一想到他现在有多痛我就已经双眼泛红,我恨不得自己现在是一只厉鬼,我要颠覆那艘船,把船上那些探望着猎物的人脸撕碎。我抱着他,不要死,我说着,他是那么傻,本以为是为我找来了救援,却是为自己招去了杀身之祸,传说中的人鱼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出现在人们面前,姿态美丽,笑着,说话断断续续,声调很奇怪但却很认真,他要人们回去去救一个早就该死,却因为他活下去了的人。多么可悲,我已经想出了当时,那些男人女人眼里的贪婪,他们早已经失聪,眼里只有这笑意盈盈的绝美猎物。火药味的猩红舌头舔上金的面颊,而我说过,我不愿意把他让给任何人。

下一颗子弹几乎是贴着我的脸擦过去的,我站起来,不再有半分迟疑,抱着他跑入海岛那丰茂的林子里,跑着跑着好像掉了什么东西。他突然动了一下,很费力地睁眼,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我停下,他哭了,好像是在恳求我什么,我低头看,掉在地面上的不是别的,正是我的那只表,已经坏了,不能动了,此刻还沾满血迹。那东西像是玻璃渣一样扎进我的眼里,要我知道,不懂得如何把手表戴在手腕上的金,是如何日日夜夜地将这故障告停的表握在手心的。

直到我俯下身给他捡起来,重新把表放回他的手心,他才安分了下来。他流血过多本就虚弱,再因为刚刚的情绪激动,此刻在我手里瘫软着,一动也不能动,紧紧地把我的表抱在怀里,把自己缩成婴儿似的小小一团。我抱着他,忍住想哭的感觉,我知道,我此刻若是哭出来,会让金难受不已,我是他的希望,我想保护他,不能露出脆弱的模样。

在海岛的另一边,我跪在雪白的沙滩上,将金轻轻地放在地面上,而船只已经缓缓靠岸,拿着解剖刀的人类就要登陆,而我手无寸铁。我回想起梦里的声音,如果说金的出现已经印证了奇迹的可能性,那么我也相信海神的存在。

我的喉咙又像初来时那么干涩,我低低呢喃着海神的名字,如果神真的存在的话,我愿意给你我的生命,给你我的一切,只要你想要的话,请你救救你的孩子。

救救我的爱人。

海水慢慢泛白,天地之间忽然降下大雪,白色的海水翻腾着,铺天盖地而来。金的手指也和这海水一般苍白,而海水每上涨一寸,我的心上就出现一个血肉模糊的缺口。没有任何征兆的,突如其来的海难,海上无人生还。

我慢慢沉入海底,耳边不再是那些呼救的声音,而是金轻轻喊我名字的声音,倒也不是说我自负,但的的确确,在金所能说的所有话语里,他喊我的名字喊得最真,我未曾流露过喜悦,因为我想,他知道。

我回想起光线黯淡,就像是破旧纸箱的船舱,散发着腐朽的味道,还有我二十年来日复一日凝望着的星辰,我那时候竟然不知道金也会和我一起看着那些星星。为了他,我丢了我的鼓瑟,丢了我的性命。我很平静,不知为何,我觉得那就是我的宿命。我本就该死于一个月前的海上,孤独的,孤独到死的,我的命。但金给了我多出来的三十天,七百二十个时辰,四万三千分钟,二百五十九万次的心跳,我这一生也仅仅只有这一个月罢了。

心脏出现裂痕,我睁开眼睛,从水底看向海面,淡蓝色的光柔软地刺透海水,呈放射状地划出一条条天蓝色的水光,波光粼粼之间,我看见了金的身影,他朝我降落而来,身上已经又如初生那般完好无损。海神信守我们的约定,我从始至终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因为我知道,我并非死于海,我死于他的双眼。

我又开始做那个有关家人的梦,一张张灰色的人脸在我的床边围着,嘈杂的人声让我觉得耳朵痛不可忍。突然间,我蹭起身来,惊慌地看着四周的人,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没有发现金的脸,于是,就在我在海中咽下最后一口呼吸之时,所有的生之感触都已经麻木,现实中我面色苍白而平静,可独独在梦中,我却因为没有看见金的脸而狠狠地哭了一场。

凡人情莫不贪生恶死,我又是怎么了呢?


005

巴瑶族人向来此贸易的马来西亚人说了这个故事,这个故事随即便随着漂泊的船只流淌在苏禄海,班达海,苏拉威西海上,他们说着故事里那星星般的人鱼,还有银色头发的温柔少年。

听着这个故事长大的小女孩如今也成了母亲,有一天,她抱着脏衣服的盆子,准备去海边洗衣服,就在这时候,她发现了一个美丽的少年,只在欧洲画家的笔下见过,拥有着阿尔弗莱德般美貌的金发少年,碧眼盛着海水,赤裸着上身,肌肤洁白,双眼清澈见底。

她一开始还以为那是个迷了路的孩子,就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不回家吗?”

少年被她这话吸引去了注意力,好像刚刚才发现她似的,他没有说话。

“你冷不冷?当心下雨哩,有东西,你吃不吃?”

妇女俯下身去,想拉他起来,但却在波光闪烁的水中看见了那条蓝色宝石般的鱼尾,吓得猛地退后了一步。

少年望着女人,没有笑,嘴巴张了张,好像是想问点什么,但又记不起该怎么说了,那些曾辗转齿间的词汇如今已被时光冲淡,他遗忘了人类的句子,但是他又想问,他有些着急,眉头蹙起来。

女人看着他悲伤的眼睛,心里煞白一片,酸涩地翻绞起来,说不出的痛苦。金色的头发柔软地拂过他的脸颊,他说出了他脑海里唯一剩下的两个文字,用他那本只擅长歌唱的喉咙,颤抖着,语调生涩地说出了那个在他脑海里日日夜夜盘桓着的字,属于谁,来自于谁,他已有些淡忘,但喊出这个名字时的情绪却是不会忘的,他说:

“... ...格瑞。”

女人愣在原地,少年也愣了愣,好像也被自己吓了一跳,然后转身消失在了大海里。

后来,女人成了祖母,也有了自己的小女孩时,那小女孩就天天缠着她的祖母,要她讲那个已经被讲了无数遍的故事。

“奶奶!奶奶,小人鱼真的有那么漂亮?”

女人笑着,脸颊的肉已经有些松弛,但却让她显得更加慈爱。

她回想着那天见到少年的情景,好似扇贝含珠,所有的粗粝都变成了天蓝色。

“那可真是奶奶的见过最美的人啦。”

“那么最后小人鱼怎么样了?”

女人低下头吻了吻孙女那白嫩的额头,笑着说。

“他啊,回大海去了。”


END



注释:

①巴瑶:巴瑶族(Bajau)是东南亚的一个民族,生活在菲律宾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之间海域。多数人潜海捕鱼为生,常被称为"海上吉普赛人",被认为是最后一支海洋游牧民族。

巴瑶人是一群数百年来,世世代代生活东南亚海域,甚少踏足土地。

"巴瑶"在印尼语里是"海上之民"的意思,这个古老的海洋游牧民族常被比喻为"海上的吉普赛人",是一个游牧民族、航海民族,他们拥有发达的海上贸易和自给性渔业。也叫巴夭族。

③一期一会:一期一会(いちごいちえ)是由日本茶道发展而来的词语。指人的一生中可能只能够和对方见面一次,因而要以最好的方式对待对方。这样的心境中也包含着日本传统文化中的无常观。

Ps.以上资料来自网络


还有就是,有没有人看得懂,为什么格瑞问金泥土的时候,金要指着格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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