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女子无才
我心中落着伤感,来告别相处月余的翱翔一班。
春末夏初的正午时分,阳光灼热耀眼,来校的路旁,树叶子蔫蔫地当风乱抖,我收了狭窄巷口中只顾翻卷的太阳伞,看见白亮的天色下,团团簇簇的学生不做言语地缓缓行步。
我忽然想念他们了。我所记得的学生并不像眼前的样子。
我的学生好多了:他们在四方的教室里听讲,眼睛黑黑亮亮;他们常常将右手举得老高,斜着身体急着发言;他们能一步跨到讲台,怀抱起我的水杯眉色飞舞地表演;他们还能一脸神气地在全班的哄笑中睨视全场……
我回想起他们的可爱来,回想起我们相处的一幕幕快乐时光。
校门口处巧巧遇上了翱翔一班的班主任翟老师,她替我露着一脸的开心:“要卸任啦?”
我点点头。
“哎呀!卸任了轻松!”,她朝我挤挤眉眼。
“是啊!”我回答。
她满脸的明媚灿烂映照着我,我想起了我们的初次交接。那时她愁云满面,跟我讲班里学生调皮,不好好学,管理起来十分费心吃力,提醒我要严格绝不能手软。
我笑着一并应了。
上完了第一节课,我觉得很是不安。预设的内容没有讲完,孩子们脸上显着质疑和失望。我只好说:“开头的不完满是个遗憾,但也不全是遗憾,残缺也是种美。”他们一定不记得了,在他们的张老师未被调走之前,我曾给他们上过《钱塘湖春行》一诗,当时也没讲完。
他们的张老师,是和我一块儿进启迪教学的同事,学期初,她被调去教高一年级,我很是羡慕。如今我来接手她班级的语文课,直到学校招来新的老师。
周末,我和张约着去了艾灸,她告知了我许多翱翔一班的情况,说他们情商高,老师们都很喜欢;他们重情重义,曾为张的调动大哭大闹上书校领导试图挽留过;雨天湿寒时,张也曾亲自给露天比赛的孩子们煮姜汁可乐……
我开始为这个班的学生惋惜:善良可亲的张老师,他们终究失去了,而今后,取而代之的是我,是我出现在他们期待的语文课堂上,出现在他们的眼中、口中,成为他们要去努力接受的“新”老师。
我很清楚,要熬到卸下这个班的教学工作,我还有一段很漫长且煎熬的心理路程要走。
我开始十二分用心地备课,希望能用课堂消弭隔阂。
事随人愿。第二日的语文课一下,学生们就齐拥着围我在讲台,吵吵嚷嚷,有纠正我发音的,有举着卷子问我答题思路的,也有纯来八卦聊天的……我匆匆解决了这依次的问题逃离出教室。想象中的“敌对”并没有出现,他们用十二分的热情欢迎了我,仿佛我的到来不是“新至”,而是“回归”。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我于是日日盼着给他们上课。
周四是班里的语文早读,高煜和李正阳往往是早早就等在我的办公室门口了,一看到我就紧步上前来埋怨着吐槽:“老师,我们都等你十分钟了你才来。”我心里轻轻一笑,想着他们刚刚一定在天南海北地谝闲话。收拾好课本递给两少年,他们又要过我手中的水杯便齐齐先跑下去一楼了。
高煜是我的课代表,会在课前把讲台收拾干净,等我上课。翻页笔却总忘了取。王曦灏则稍稍内敛,听讲学习都认真但不怎么和我说话,我有意开玩笑时他便低着头莞尔一笑。他听懂了我的善意却并不接话。刘书睿是我唯一的女生课代表,眼睛大大的,满身的稳重认真,但我们交流并不多,高煜总冲在最前面把所有任务都包揽了。见齐他们三个是偶尔抱作业的时候,但更多时是高煜和周佳旭,或王麒睿,是他们男生抱了班级的积累本从一楼交来三楼。
王笏晨是个清瘦高冷的男生,眼神斜长,不爱发言。他坐在第三排的中间,正对着讲台,是我最先注意到的看起来不那么友好的学生。他总沉着头听讲,最多半挑起脸又紧蹙双眉,嘴角挂满轻视。我知道他质疑最多,而且不欢迎我。
我打起精神决意要攻下这一城。我认真地翻阅资料、梳理思路并制作课件,沉下心走入课文寻找自己的感悟,以己之心解读作者之心,想来最真实也最有意义。
时间缓缓流逝着,班里学生的性格也渐次明显起来。李尚哲调皮嗜睡,张益暄总在语文课上阅读《读者》,王玺坐着专座蜷窝在靠窗一隅里,两耳不闻外事、一心只顾发呆……翟老师沙哑又尖细的声音冲向我:“好好收拾!要严格要求,不听话告诉我!”又转过脸去对着学生依稀自语:“现在的学生还是欠收拾的。”
我笑下来回答:“一定!不听话的我会如数上交。”
学生尽抬头注视着我们的对话,偷抿着嘴笑。
我不会把他们交出去的,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把他们吸引到我的课堂里,让他们认可我,认可我讲的知识,认可我的教学,同时生长出无数的对于语文和文学的渴求。我坚持做着,就会获得成功。那日我讲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有初读的翻译和示范朗诵,我声情凿凿传达着柳宗元寻得山水的快乐、悲叹着他被贬永州的孤独,我如临阵挥毫的大将般纵横捭阖铺叙了柳宗元的人生,我讲他人生的大起大落,讲他迷失于山水而终得山水之乐,讲他短暂的乐情山水后孤独的清醒,讲他与山水互为知音后不愿再停留的草草离去。我注意着王笏晨,注意着这个灵魂孤傲的孩子,他不再是清清冷冷的一幅远山的画,他的眼中起了波澜。
下课铃响,掌声渐次爆发了。这是他们对我课堂的喝彩。我低头收拾讲台上的书本,余光里,见王笏晨深深地朝着我鞠了一躬。
从此,我是课堂上思无凝滞、威风凛凛的大将!而他们,整装昂头,就是我最得意的劲旅!我们开始利用空闲时间做游戏,他们喜欢“飞花令”,以座位为分,前后拉通,两列为一组,共四个大组。我找了靠窗最前排单独座位的一个孩子为计票员,每组出一人说一句,依次轮组,得票最多者为胜。他们很喜欢这个游戏,很享受为争夺胜利而苦思敏答的过程。这是一众多有才艺、落落大方的好学者,不仅回答问题时思路清晰、语言流畅;参与游戏时更是积极活跃。我感到了莫大的满足和自在,感到开心和充实,感到自己充满力量,拥有着光环。我感觉到幸福。
这种幸福的感觉是他们给我的,是我要珍藏于心底且万般不愿失去的。
领导那里传来了风声:新老师不久接班上任!
我突然慌张了:我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好,离别就这么突然在即了,我还不能准确叫出上课积极回答问题学生的名字,还没构思好他们渴望已久的书法课,还没有改正几个孩子学习中存在的坏习惯……可是,告别就要到来了,此后永不复有交集的现实就在眼前了。原来终究,这场我和翱一班的相遇,要以草草收场作结;终究,我对于这些学生的深厚情谊要被岁月轻轻搁浅。我开始有意无意地为必然的分别做起铺垫,但他们并不知道我是临时接班的老师,他们以为我要陪他们直到中考,所以当我第一次批评吓唬他们说要换老师时,他们都安静着没有人接我的话。我后悔极了,悔恨自己不该早早提及。高煜课后跑来问我,我于是赶忙改口说只是开了个玩笑,但是眼前的那个大男孩,神色沉重再没有言语。
此后每一个崭新的日子里,我都变得虚伪:我在同事面前吐槽着带三个班的辛苦,欣喜着不久的卸任轻松,一边却在心底企盼事情能有转机。我想到自己课前的认真准备,想到自己午休时提早的起床、路途的奔赴,想到自己收拾好语文课本下楼时的激动,想到步于翱翔一班教室门口的欢喜……这些天,我只顾着备课讲课了,我还并没有好好认识他们啊,他们于我而言,还只是班级名单上陌生的名字,还是翱翔一班的学生,我还不想就此挥手作别。
我开始故意晚到办公室,高煜、李正阳依旧玩笑着抱怨我的迟来,我看向这两个少年,凝视着他们的脸庞:高煜的眼里沉稳,有担当;李正阳眼神清澈、阳光。课堂的交流里,我也不再匆匆忙忙,我留心记住他们的模样:巨鑫雨落落大方、声音清亮;王若琳口齿灵巧、自信阳光;李姿润灵动勤思、能言善学;周佳旭好思沉着、专注冷静;刘石屹友善多才、勤于实践;王强胆大心细、积极开朗;王笏晨笑起来竟是满天的阳光……
运动会上,我利用计时员的职务之便搜寻他们的身影,为他们加油呐喊,我录下他们接力比赛的视频,偷偷留存于手机之中,只想在往后怀念的日子里,翻看,回忆,以此告慰久久的哀伤。
时光的脚步就这样匆匆而往,终于穿过这潺潺的日子迈入离殇。
最后一节课的前一天,李正阳含蓄地引导我安排好了课堂内容:他们唱歌给我,我分享文字给他们。我心中暗暗称赞,原来这些孩子,早已有了规划。
当日天色晴朗,明明亮亮的阳光挑逗着我的眼睛,酸涩、疲惫。我踩着步子穿巷而过进入了校门,头顶的白云正翻卷着幻化如梦。我上楼,签到,取书,戴好扩音器,接水,下楼,一楼穿堂的风倏忽间扑过来,我打个寒噤清醒了许多。恍恍惚惚中跨步上讲台,抬头,看见暗暗的四方的教室外风摆动着树影,那树影就穿过玻璃窗都落在了王玺身上,这个孩子还停留在属于他的世界里,正呆坐着一言不发。我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正如他们不知道我的想法一样。我想要一场好好、好好的告别,我可以倾诉着对他们无可复制的喜欢和不舍,我可以真实情感、酣畅淋漓地宣泄着痛苦,流泪哭泣,我能送给他们很多深沉的话,能撷取我们相处日子里所有的美好回味咀嚼,我们还能把时光的意义解剖得更加清晰和明澈。但是不可以啊,老师是课堂的主导者,是情绪的引导者,我不能增加他们的感伤,让他们再次因别离而痛苦,我要借此机会教会他们平静地接受别离、坦然地面对不舍。
我于是冷静、坚定、面无悲伤。
他们打打闹闹迟缓着步子在落回座位,满脸哀伤,沉沉的叹气声渐次从四面徐徐传来,我眼角开始翕动。
“古之言‘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要不我们积累积累古诗词中的送别名句,营造营造氛围?”我调侃道。
你们苦笑了。
我站在讲台上环视了全场便忙忙告知了本节课的安排。我走去班级后面示意表演开始,王子都嗓子难受,李正阳便一个人上了台,我看到他背后的墙上,时钟正指向两点十五分。
讲台上那个面容清澈的少年,低沉地讲话、唱歌,把一首林俊杰的歌,轻轻演绎。
清透低回的嗓音,落寞伤感的表情,和一张青春期男孩子干净纯真的脸庞,还有那缓缓唱出的歌词:“那些你很冒险的梦,我陪你去疯”。一瞬间里,我竟恍惚自己也正年少,也还是上学求知的青春年华,那么,我和他们还会有更多相处的时光吧,我还能看着他们进步,看着他们成长。可是啊,陪伴的时光远去了,今天便是来作结。往后,我眼前的这些少年,他们会相遇无数可能:他们会努力,会奋斗,会为奔赴辽阔未来而昂昂然奋进;他们当然也会失误,会放弃,会因成绩的下滑而身陷泥潭中苦苦挣扎;他们肯定还会幻想,会追梦,会满眼笑意地在初中的第三年里携风唤雨,创造着奇迹……只可惜,不会是我,再也不会是我去参与到他们的青春了。
王强还有几个孩子轮流上台唱歌、讲话:《成都》的哼唱声寥寥响着,大家都低声和唱;女孩看向我动情地说着抱歉,她讲自己两次被我点名都没能回答上问题,很愧疚于我,我竟然都不记得了;李姿润频频回头,为我画了幅速写:一张清秀的面庞,眉眼弯弯,笑意恬淡……
我脑袋里开始嗡嗡作响,望向时钟,才是两点三十分。
班里十分热闹,你们说说唱唱、欢笑晏晏,似乎十分愉悦地享受在这文艺的氛围里。我站在后面,举着内存早满的手机假装着在录影,我望着讲台上不知谁的影子,我堆着满脸的假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僵化起来。我想着距离下课,距离我走出这教室与你们挥手作别,距离我从今往后再不复踏进这教室为你们讲课的时刻越来越近,你们渐渐不复欢笑嬉笑了,开始一个个地回转头来看我,可是我要做些什么呢?我能做些什么呢?窗外的树影在轻轻晃动着,晃动着拍打着窗棂,窗棂下的王玺依旧呆呆地坐着,不知道此时的他在想什么呢?会不会生发出一丝丝对我的不舍之情?我收了手机装在兜里,迈起沉沉地步子走去讲台,然后转过头,漾开满脸微笑,我为你们的歌声和表白喝彩,并调侃起明日的不复相见,我送上最诚挚的祝福:希望你们在文艺之外永远葆有着对文学的热爱……
你们一个个端端正正坐在座位上,都在听我讲话,一如既往地认真。似乎有低低的啜泣声隐隐约约响起,就在那明亮的窗户下响着。我仍在天南海北地闲谝闲谈,一派又一派地胡言乱语;我沉浸在自我营造的世界里,欢喜至极,无可自拔;我紧闭上双眼,盼着铃声响起:我要逃离!快快逃离这一场强颜欢笑……
铃声终是赴约而至,终于清清亮亮地响彻起来……
那,就这样吧,翱翔一班的孩子们,我们的师生情谊至此作结!
唯愿,你们在未来更加广阔灿烂的日子里,遇见更加美好的人和事,然后,健康快乐地成长。
郝老师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