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我回来了

看了有个网友的文章,里面谈起村里大娘去了,然后说起村里老人的现状,种种的凄凉,让我想起我自己的村庄,想起我自己的家。我很幸运,虽然我从没有见过奶奶,可我爷爷仍然健在,想起这个平时其实不太亲近的爷爷,突然发现也有很多话想说。

对于爷爷的出生年份,他自己的说法与爸爸的说法是不一样的。爸爸说奶奶当年告诉他,说爷爷是1931年出生的,可爷爷总跟人说他是民国十九年生人,换成公历年,那就是1930年,在爷爷那张旧得不能再旧的身份证以及户口薄上也确实写的是1930年,这么算来,到今年,爷爷就已经89岁高龄了。按我们那里的风俗,男上女满,意思是男的年龄上到了9字头上,就算是整十了,是要办寿宴的,比如男的到59,就已经要办六十大寿酒了。想来今年是应该给爷爷办九十大寿了。

爷爷是党员,在我的心里,他一辈子除了烟和酒,就没有其他不良爱好,前些年喝了酒摔了一跤,后来他就再也不喝酒了。他会打牌,可从没见他跟任何人打过什么牌,奶奶到如今去了整整四十年了,也从未听说过他有意要再找个老伴什么的。记得我们还小的时候,妈妈曾建议他再找一个,爷爷拒绝了。因为爸爸跟爷爷一直都关系不太好,妈妈认为是爸爸没点头,爷爷才拒绝,所以又反复劝说爸爸,让他去跟爷爷说。后来爸爸有没有去跟爷爷说我不知道,按他的性格我估计是没有,不过我曾听爸爸亲口说过他不反对。不管怎么,反正爷爷一直就单着,中年丧妻,到如今已经四十年。

奶奶在我哥出生前几个月就去了,所以从我们记事起,就只有这么一个爷爷,对奶奶的印象还是来自于爷爷的大嫂,也就是我们的大奶奶。爷爷没读过多少书,没多少文化,不过奶奶去世前后那几年他在村里当村支书,想来也还算是有些水平的。不过他似乎不太会跟人打交道,即使与家里人也是一样。爸爸经常跟我们说他年轻的时候是怎样靠自己才走到今天,他对爷爷是很不满的,而且后来他还把奶奶的死部分的归到爷爷的头上,认为他没尽到照顾奶奶的责任,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他就更是不怎么搭理爷爷了。爷爷就我爸一个儿子,在我们两兄弟出去读高中前,他就一直在不断地跟我们分家又合伙又分家然后又合伙,直到他年近七十,才在妈妈的“强势”要求下,又搬回来跟我们一起。妈妈说要不是她把爷爷的那套家伙什砸了,他估计还会想搬到他自己房里单过去。

我对爷爷其实也是有意见的,因为我一直觉得他对我哥比较好,而这不是我的错觉或是不懂事,他确实对我哥比较好。就说我和哥去外地读书那些年,因为我们就读的学校离家比较远,都是寄宿学校,一个学期也就回来一两次。每次离家前,他都会偷偷地给哥哥塞一些零花钱,可从来就没有给过我。我曾把此事跟我妈提过,妈妈总是不以为然,有时又笑称这是农村习惯,叫“爷爷奶奶爱长孙,爸爸妈妈爱满崽”。后来有一次妈妈倒是跟我分析过一次,爷爷更喜欢我哥,其实是有原因的,因为哥哥做事勤快,嘴又甜,爷爷同样吩咐下来一件事给我们去做,哥哥即使不愿意,嘴上也会马上先应下来,而我呢,如果不愿意,就说不想做,要不就是不出声,这样在爷爷的心里自然是大孙子比较乖巧懂事,当然就更喜欢他了。

从我们还小,爷爷就主动的出来,指挥我们两兄弟跟他一起去做一些我们力所能及的事,而很多时候正是我们所不愿意去做的。比如说每年春夏之交,要翻动好几次红薯藤,每次都是要起一个大早,天刚蒙蒙亮,我们就踩着满脚露水出发了,而且往往要做到太阳当空晒得脑袋发晕才回来。没做过这事的人不知道,会想为什么红薯藤还要翻?这是有道理的,因为红薯的藤是在地上爬着生长的,每一节藤都会在地上抓下些细根,翻红薯藤一方面可以把藤理顺,这样每株红薯的叶子都能均匀地得到阳光照射,而且把那种细根翻断了后还可以让它吸收的营养集中到红薯身上,而不是那些苗和根上,就跟瓜农给果树剪去一些枝叶一样。还有就是翻过以后,在挖红薯的时候能省下许多手脚,要不然那么多藤长到一起就像一团乱麻,是很难理顺不方便挖红薯的。这个工作即使是村里其他人,很多也是不做的,就算是那些做的也是只做一次而已,而我们,每年都要做三到四次。为此,耽误了我们很多睡觉的时间,每次我们都抱怨不已。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每年我家的红薯收获都要比别人家好,红薯长得多,个头大,记得有一年我家曾挖到一个将近二十斤的红薯王,村里好些人都过来看,这也成了我们向小伙伴炫耀的资本。

翻红薯藤对我们是苦差,挖红薯的时候我们也不好过。每次挖红薯,大部分时候都是爷爷带着我们两兄弟,爸爸妈妈只有在忙完了工作又有空的时候才来帮忙。爷爷年纪大,我们又年轻小,一块不大的土我们三个有时要挖一整天才能挖完。爷爷在前头挖,我和哥哥一个负责把藤割掉,捆成一捆,方便挑回家,一个负责把爷爷挖出来的红薯从根上择下来,把上面的土和细根去尽,按大小码到簸箕或是箩筐里。挖红薯的时候不但很无聊,而且还累,挖完了后更是不轻松,我们要把所有的藤、红薯全挑回家。三个人都算不上壮年劳力,每次都挑不多,而这土都是在山上,很多还在很远的地方,山路又不好走,所以如是往返几次,次次都让我们苦不堪言,也只有在红薯很多,实在难挑回来的时候,爸爸妈妈才会来帮忙一两次。

红薯给了我这么多痛苦,所以我到现在都不喜欢吃它,而红薯还不是唯一让我们痛苦的,也不是最让我们痛苦的。从我们十岁左右,就开始跟着爷爷,还有父母一起插秧,每次都插得腰酸背痛。插完秧,等秧长大了,还要去踩田。我相信很不人不明白什么是踩田。踩田就是人在两行水稻中间踩过去,目的有二:一是踩田时顺手把稗子拔掉,二是给水稻松土,水稻的根能好好呼吸,自然长得就好。这个工作都是在上午到中午那段时间做,每次顶着烈日,也能把人晒得头昏脑花,而且很多时候会被蚂蟥吸到腿上,又痒又痛关键是蚂蟥看起来摸起来还呕心,更恐怖的是有时田里还有蛇。

别以为踩田累,要是跟双抢比起来,那就算是天堂了。双抢的辛苦想来每个亲历过的人都是知道的。而爷爷和我们两兄弟的工作,一是把稻谷用镰刀放倒并摆成一排排的,然后还要一把把的把它们交到爸妈的手上,让他们脱粒。双抢的时候田里是有水的,一脚踩下去腿就陷进了泥里,然后拔出来,一个上午下来就能让你的腿酸痛不已,而双抢大部分时候至少要持续一个星期,往往一个星期下来,肩背上和手臂上的皮不是晒掉了就是挑稻谷挑掉了。或许你会说等收晚稻的时候就轻松了?那你就高兴得太早了,晚稻虽然比双抢时当然是轻松些,但对我们兄弟来说,却又多了一项工作,我们要负责把晒干的稻草挑回家。这些稻草可是牛过冬的食物,而且猪牛羊过冬取暖还要靠它。之前说的挑红薯难在路远,山路不好走,而挑稻草回家不但路远,田埂也不比山路好走,而且那稻草碰到皮肤,不但痒,而且有时候还能把你割开一道道口子。

说着说着,才发现很多跟爷爷有关的记忆都跟他叫我们去做这做那有关。我爸是教师,而且经常是在外地的学校任教,或许因为如此,他很少在这种时候出现在我们的记忆里,而爷爷却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白。认真回忆,关于爷爷的一些记忆也才浮现出来,原来也不是只跟劳动有关时才有爷爷。在那些还没有电视的夜晚,他跟我们在院子里的星光下乘凉,用蒲扇给我们赶走蚊子,喝着茶,他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他告诉我们我们村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里曾经有一位美丽又善良的田螺姑娘。每次姑姑回来看过他后,给他带回来的糖果,他总是时不时分几颗给我们,而每次他叫我们,我们跟着他走到他那神秘的柜子前的时候,是我那时最期待的时候。每次他去牛市回来,他总是带回一些牛身上的东西,有时是一小块牛肉,一条牛筋,或是一条牛尾巴,他总是能弄出一小锅来,香香的,然后偷偷叫我们去吃,偷偷地,说背着我爸和我妈,那时他经常跟我们分家,他们是没份的。

当然还不只这些,还有每次我们偷懒时他都会训斥我们,说我们如果这么懒下去,即使以后去做乞丐也不会有人可怜我们,还有在我们不听话他的时候,他会着急得冒火,却又只能无奈地转身而去,自己一个人去原本想叫上我们一起去做的那些事。还有那一年,爸妈不在家,他去村里修路,我去他修路的地方玩的时候,我在旁边他们刚挖过的山边上的石头上爬,石头掉下来把我压在路旁边挖出的过水道里,他背着我往村里的医生那里赶,他着急地一边跑一边一遍一遍地问我身上有没有哪里疼……

爷爷是勤劳地,因此落下了风湿,我经常能听到他半夜在梦中大声叫疼,吓得我们睡不好觉。爷爷还在很少的时候,我的曾祖父母就已经去世,他是年长他很多的二哥和二嫂带大的。我想或许是因为这,他不太懂要怎么去疼我们这些晚辈,包括他自己的儿女,可我想他心里应该是疼我们的。有一年不知为何我又跟妈妈说爷爷对哥哥比对我好,妈妈告诉我那年我读大学学费不够,是爷爷掏出了他几年的积蓄,那时爷爷已经七十好几……

时间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我们读完书,到了远方工作,结了婚,有了孩子,在远方也有了家,如今一年也就过年时在家里呆几天。我们长大了,头上也开始能看见皱纹和白发了,爷爷也更是苍老,如今已经年近九十了,他的背再也直不起来,他的耳朵大部分时候都听不清,他的眼睛已经浑浊,看到我都要仔细瞧半天才能认得出来,他的脑筋也不太清楚,一直都记不清我儿子的名字。岁月的更迭,所有人都在长大,在老去,我才突然发现,到了我这个年纪,还有一个这么年长的爷爷,是多么的幸运!我们年少的时候,他传递给我们很多古老的智慧,我们长大了,他又见证着我们的青春,让我们仍旧年轻。我们的前半生,正好也是他的后半生,由这样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人生”,有他的陪伴,我们的路才走得那么踏实。

每年快要到过年的时候,他就会开始念叨,谁谁谁怎么还没读完书?谁谁谁怎么还没放假?而我总是最后一个回家的,因此就成了他念叨最多的那个。我想起每年我回家走进家门的那一刻,总看到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我,我知道他没那么快认出我来,可他却总是知道是我,因为我最那个最后的,他会凑过来两步说:“你回来了啊。”然后再坐回去不再说话。

再过几天又要到一家团聚的日子了,我想我在推开家门的时候,我要对着他那已经不太听得见的耳朵,大声的喊一声:“爷爷,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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