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老屋(散文)
野氓
行走他乡,想念家乡,更想念山中老屋。
老屋在大山里,在半山腰上,是爷爷那时买来的,那是财主家守山的屋。
老屋后面的高山,那是我们特有的野果园。
左边,有一棵板栗树。每到秋天,高高的树上,一个个带刺的毛球,傻傻的裂开了嘴,板栗熟了。金黄的板栗,在夜雨中跌落,在晨风中滚落。早上起来,拿着小竹篮,翻开茅草,东一颗,西一颗。每捡到一颗,就捡到一次欣喜和满足。
右边,那里有一棵柞树。柞树暗黑的树干,长长的尖刺,一树威严,人们对它敬而远之。每到十月,黑珍珠似的柞树籽成熟了,圆圆的,甜甜的。于是,大人小孩小心翼翼地避开它的锋芒,折几根满是果实的枝条,然后坐在树下,有的摘一粒两粒,慢慢品尝;有的摘一二十粒,塞满嘴巴,吃个痛快,享受这别样的山珍美味。
老屋正中的位置,背后的岩壁上,那里有一棵猕猴桃树。春天,猕猴桃使劲地伸展着筋骨,每一根藤条上都缀满着心形的绿叶。春雨潇潇,洒落在猕猴桃花蕊上,此时,老屋背后便是满地花雨。到了秋天,半个鸡蛋大小的猕猴桃,有的躲在叶子下,探头探脑;有的五六个挤在一条条光溜溜的藤上,急着抛头露面。我往往忍不住,摘几个半熟的猕猴桃,放到米缸里,埋在米中。大约一个礼拜,米缸里的猕猴桃熟了,皮薄肉嫩,好一个甜字了得!
当然,不只这些。屋后山上的黄皮野柿子,小红灯笼似的野草莓,白胖胖的茶包,咧嘴露籽的黑毛栗,柔软甜蜜的牛卵果,叫得出名字的,说不清名称的,野果到处都是。
屋后有一块一米左右的石壁,平整而坚硬,让我找到了练字的好地方。当时家里穷,哪里有什么钱买纸笔?我就捡起细小的石头,在上面写。不想这一写,竟然还在日后帮了我的忙。我在大学时就得过学校硬笔书法二等奖,参加工作后,又因此雕虫小技,赢得了一位妙龄少女的欢心,让她成了我的另一半。
门口那块小坪,留下了儿时快乐的记忆。有时,我们七八个小孩子,围在一起,一边唱,一边玩找莲子的游戏。
种莲子/开莲花/未种的莲子在何家
细细数/慢慢藏/莫告诉那个懒婆娘
藏紧些/藏松些
莫等上屋里的黄狗子听得
莫等下屋里的黑狗子晓得
其中一个拿一颗小石子当莲子,围着圈圈种莲子。另一个当狗子,要找出莲子藏在谁的手里。通常,狗子半天都找不到莲子,但是,在小孩的童真里,在无邪的笑声中,我们找到了许多欢乐。
也就在这个小坪里,父亲还上演过虎口救狗的惊险剧。
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一天下午,只听得我家的狗叫得格外急促,忽然就只有呜呜之声。父亲从屋里出来一看,只见一只老虎咬着垂死挣扎的狗,从狗窝里往外拖。父亲赶紧拿起一只洋铁桶,死命地敲了起来。老虎一惊,竟然逃跑了,狗也逃过一劫。当时,面对山大王,父亲没有躲进屋里,也不害怕,印证了山里人典型的特质:胆大。我以为,这就是父亲的机智勇敢。也因此,矮小的父亲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高大的。
每到种红薯的时候,小坪便成了人员的集散地。两个生产队都到我们这个山冲里种红薯,开工之前,都会到我家坐着歇息一下。人太多了,不够凳子坐。屁股不落地,犹如冇(mǎo,没有)歇气。父亲就到山上,凿了几条长长的青石,砌在门口的阶梯上。坐在沁凉的青石上,闲谈就拉开了序幕。大到国家大事,小到家长里短。一个有趣的故事,常常让人笑得前仰后合,眼泪巴沙。一个忧伤的话题,常常让人感叹世事难料,黯然伤神。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里是一个话语随意的桃花源。
我家有一个大的青花瓷缸,可以装两木桶水。每到这个时候,母亲会在早上烧好一缸凉茶。金银花、鱼腥草、夏枯草和老茶叶泡制的凉茶,淡淡的甜味,还有一股清香,特别止渴。多年以后,这种甜味还留在那些大人和小孩的味蕾里,留在他们的记忆中。
父母亲这样做,只是一种待客之道,从来没想到要什么回报,但回报却来了。挖红薯时,两个生产队都会挑个大、匀称的红薯,送几十斤给我们。红薯是我们的主食,一个全劳力做一天,才能得到十斤红薯。当时我家贫穷人多,对我家来说,这是一份厚礼!父母在感激和愧疚中收下了他们的好意。
小坪还是我们家承载希望的起点。没有读过书的父亲,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亲,对我们读书格外看重。打土豪分田地时,父亲一眼看中的不是其他的财物,而是一张大师椅。后来,我们读书时,父亲就把大师椅搬到小坪里,或让我们坐在上面大声读书,或在上面写字。有个风水先生对父亲说,将大门的方向改一下,开门便可遥望远方的笔架山。面对笔架山,家有状元郎。一心想我们学习好有出息的父亲,一向节俭的父亲,只有过年时才舍得买两斤肉的父亲,那次改门时,竟然借钱买了两斤肉,好好地款待风水先生。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做作业。当我翻开《新华字典》时,只听得坐在附近的父亲,小声对母亲说,你看,儿子多么了不起,这么厚的书都看得懂!多年以后,我才感悟到,不懂《新华字典》为何物的父亲,话语里分明洋溢着希望、慰藉和自豪。
母亲对我读书更是上心,偶然让我遇到的一幕,让我终生难忘。读初三了,回家我便到房里做作业。有一次,我从房里出来,经过厨房时,只见母亲脖子上挂着一根绳子,两头绑在钢精锅的把手上,一只手扶着,把一锅饭从灶上,几乎是拖下来的,大冷的天,母亲竟然累得满头大汗。母亲左手摔断了,粗心的我并不知道。母亲怕我分心,所以没有叫我帮忙。母亲说,只要你好好读书,娘吃点苦都是甜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
如今,老屋早已零落成泥,但老屋总是完整地出现在梦幻里,长久地刻画在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