垓下霸王

(一)贫贱夫妻

  “不过了,不过了!”虞姬敲着耷拉的面盆,盆儿两面光,两天没吃食了,死男人项羽还不肯出去找活干。

  “你懂个甚?”项羽信步出去了,摊再烂,不想管。他还记挂着那对蛐蛐儿,昨日在那家垓下赌场定是运气不好,一不小心全输进去了,今日,今日必能扭转势局。

  一抬头,秦皇修阿房宫,嘿,漂亮,百年的树都做不得梁,雕的凤鸟花凰,奇珍异兽,都腾云驾雾。好,真是好——就是不是自己的。

  兀那斯刘邦所言,不如一把火烧掉,大家都看得。

  “你他妈走出去就别回来,老娘嫁你是瞎眼了,十几年没过过好日子,如今还没志气,白瞎命了。一辈子不翻生……”

  “那也不见你生出个蛋来?你要是给我生个儿子,看见那阿房宫了没,我立马让你住进去。”

  面盆子被砸了出来,项羽落慌而逃。


(二)富贵可乎

  迎面撞了人,项羽没当回事,待抬头来看,个子小小的,不甚如何,抬抬手告了声罪:“兄弟,得罪。”边欲走,却又被拉住了。手中一震,却甩不脱。

  “认错人了。”

  “错不了,找你的。”

  难道识得大名?项羽心里一丝难以察觉的骄傲涌上来,但是压住了。矜着,只说出两个字“何事?”,似乎这样便显得沉稳。

  “阿房宫的差,去不去?”

  项羽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阿房宫。”

  要进阿房宫,自是极难的,或天赋异禀,或俊美异常——那些亡国之人的眷属,项羽觉得自己不像这两种中的任何一种。

  “你是何人?”

  “乌获。”

  乌获不用介绍是哪哪的乌获,乌获就是乌获,秦国力气最大的力士。等闲不敢有人取这个名,不然上街就会被层出不穷的人来挑战,一把掀翻在地。反倒是真乌获,倒没人来挑战了,谁都知道,他曾经一双手一气把十八个人推倒。为什么没更多人?他推倒人后就把武器捡起来了。空手的都打不过,笑话,有了武器的乌获谁敢惹?

  “怎么知道我?”一点诧异还未消去。

  “你不想去?”乌获眯眼,一线狭长的眼色倒叫人知晓他的厉害。

  想字就在嘴边兜了圈,却被勺子扣住跑不出来。

  去当差后,回家的日子就少了吧。不知怎的,他眼前放过虞姬独自在家的样子,灯影下冷清得很。奇怪,他虽总去垓下,但每日多晚都必定回的,虞姬何曾有过独自在家的时候。但就是挥不去,怪念头。

  “领教了。”乌获松了他,点点头,拔腿便走。

  “哎……唉”

  项羽说不出是怎么了。


(三)富贵可乎

  “嘿——嘿,这是怎么啦?怎么不搭理人?”刘邦凑上来,勾搭了肩背,却被项羽甩脱一边。

  他站没站相,两手好闲,项羽离他远一点,他便又凑上来,一块狗皮膏药,跑不脱,挣不掉。神气地一扠手,把项羽拦住。“我说哥们儿,你可不能富贵就忘兄弟啊!刚刚我可看见乌获找你了,什么好事,请兄弟吃狗肉吧。”

  项羽不耐烦,一手拿捏住,那刘邦便进不得身了。“去去,乌获是你指过来的吧,我说怎么认识我?你都干嘛自己去,别赖上我。”

  项羽的这一手,也不是刘邦可以抗衡的,他挣不脱,被奇怪地倒擒拿住手,瞄一眼四周怕丢掉了面子被人瞧见,佝偻着身子,像一只扑腾的野鸡。“你不是没答应吧,天呐,阿房宫你都不去,整个咸阳没有比你更实心的,你用金子铸的心哟,好前程都耽误了。烧草烟迷了眼,泥巴糊了窍,都是该……”

  “你管我?”项羽狠地一掷,猛然得了自由的刘邦赶紧抽了手。项羽力气大,他好心思举荐给乌获,要是项羽去阿房当了差,他也能混个汤水喝。至于自己为什么不去,嘿,乌获看不上。可这项家子,谁都不待见,自己过去吧,爷爷呐,不管啦!

(四)恐有患

  连日的雨。自那日回绝了乌获的差事,项羽心中总是晕乎乎影绰绰的,想干点什么,又怕不对。因着这日,他又寻着了那乌获。

  “下大雨了,阿房宫建得可是好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阿房宫是秦皇的,谁能多管闲事管到这份上?,又觉这样太公事了,缓了口道:“若不是当日见你多少有点虎气,仅这一句,我就能捉了你蹲大狱。”

  项羽摆手,不敢担这帽子,辩言:“我怎敢担心阿房宫?只是年年从各国中挑选劳役修这阿房,途径辗转多有折损。今年这雨太大,不若有什么外患,总得防备一二。”

  “话说清楚点。”

  “我听说原来的楚国,义气硬得很。从那边来的话,水患最多,即便不虞水冲走了人,道路总是不好走的……”

  乌获盯着他,眼里有刀剑,“我会向吾皇请令去驻守的。”

  项羽听见刀剑落地的声音,如簌簌秋风。


  (五)楚国陈涉

雨停了。

  乌获已经去了好些日子,长到项羽再次鸡鸣狗盗,填满虞姬的面盆又快要吃空的时候,伐楚的声音日渐一日的响亮了起来。

  听说今年楚国来的劳役谋反,被乌获拿下了。

  都杀了吗?项羽侧着耳朵听。

  没呢,擒了首恶,这两天就要回咸阳了。

  他有些张皇起来,想主动绕开这大路走,躲着人。

  怕见谁?

  一个被捆了上半身人的堵了他面前的小半条路,衣衫褴褛,笑容洁白。另一个渊停岳峙,把另外半条路给堵死了。倒是乌获擒了人犯在等他。

  项羽睁大了眼,看看乌获又看看这人,不知道乌获什么意思。

  “不认识?”

  项羽觉得自己隐约忘记什么事了,就快要捕捉到那根线,线上坠着千斤的重物。

  “楚国陈涉。”来人忍不住给自己做了介绍。

  嗒,线崩断了。

  “我听乌获说,是你预到了我们会谋反,因此他才过来平叛。我呢,也很不幸被捉到了。”陈涉一边说,一边在项羽眼前踱步,想看清他哪里有神通。

  “不过人嘛,总会不甘心,想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算是个后来教训——我是没有后来了的,但我还是想听——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项羽慌张地看着乌获,明明被绑着的是陈涉,可是被逼问的人犯反而是他。

  “猜的,只是猜的。”

  “猜的?可是你明明不认识我,”陈涉的自信令他节节败退,“楚国若是没有我,早晚也是这个下场。”

  “你是楚国人吗?”陈涉眼睛贴着眼睛逼问,“不是,我在咸阳,在咸阳。”

  “你不应该在咸阳的。”

  “我不认识你。”项羽不知道要辩解些什么。

  “我也觉得是不该见的。”

  陈涉扭了扭身子,拉动绳子的另一端,“走吧,我没什么要问的了。”

  走出两步后,他突然回头,笑容灿烂而愉悦,说:“你知道为什么天鹅飞不起来么?”

  “因为没有水啊——”

  陈涉自问自答,笑得畅快,仿佛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开怀。

  项羽看着他们走远,忽然记不清这个人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他衣衫褴褛,笑容洁白。


  (六)请你吃鱼

  街上来了大泽乡来的草卜先生,大伙叫他吴叔。

  手里提溜一条鱼,送到项羽家门口。

  “请你吃鱼!”草卜先生客气非常。

  项羽先做了礼,“先生客气。”不明白这外乡人,为何接二连三找自个儿。难道头顶生光,祖坟冒烟?

  “有鱼吃啊?”头顶生光的人没见着,嘴上抹油的倒是来了,“弟妹快快烧火做饭,今天要吃上大鲜鱼了。”刘邦挺了挺肚皮,今天要祭那五脏庙。

  项羽白了刘邦一眼,又对吴叔做了个礼,道:“先生收回去吧,区区小子,何事有劳?”

  “无他事。”吴叔一手提鱼,一手比划。

  指上,再指下。

  鱼被送到面前。

  “请你吃鱼。”

  项羽不伸手。

  刘邦看得急了,要吃不吃?他伸手去抢。

  斜刺里杀出一只手,飞快接下了吴叔手里的鱼,端的是快过风雷,强过飞鸟。虞姬福了一福,“谢吴叔赠鱼之恩,妾身这就烧水炖汤来。”

  “哈哈哈哈哈……”吴叔笑,笑先从嘴出再入眼,透肺腑,整个街巷都听到了笑声。

  “嘿那吴叔,吃了饭再走啊。”刘邦替主人招呼。但人已去得远了,转个街巷,不见了。

  吴叔摊开手,穿鱼的草茎两根,刚刚那一抢,断了一根,残茎正在手上——是根短签。

  长签啊——

  “那厮,还不杀鱼。”项羽家的小娘子一走了外人就没好脾气。

  “叫你呢,快去,别累着弟妹啊!”刘邦又当起了客人,推搡那不情愿的进了后厨,还不知羞耻的叮嘱着:“那鱼鳔不要扔啊!最是喜欢了。”

  项羽开始杀鱼,鱼腥味蔓开。

  开腮,刮鳞,破肚,掏肚肠。

  这是什么?

  项羽摸出物事,白色圆棍状,两头略散,鱼的粘液和血糊湿了。

  是绢。

  一撮,这圆棍子就散开来,项羽松了鱼,另一只手来拨,这绢上的字眼展开人面前。

  王!

  王?古往今来,谁敢称王。

  秦皇吗?

  一千个一万个声音说不,不要再看了呀,这诓骗的东西是会招来祸事,扔了,当鱼杂碎,当耳旁风,当没事生。

  这小卷这么小,王字搓开,小绢就开了一半,下方半个字,隐约可见。

  籍。

  项羽的名,籍。

  项羽知道说什么了,他想起吴叔送鱼时的动作。

  指上,指下。

  无他事,天下事尔!

  绢从项羽手中掉过,一边滚一边拖了灰尘,再也合不上,上面的字眼清晰可见。

  项籍王!


(七)我要吃鱼

 “兄弟……兄弟你这是去哪?鱼还没吃呢。”刘邦一把拦住这撞出来的大汉,谁知他浑不晓得事理,连留客吃饭都不知道。

  “滚开,”项羽拳头外沾满沙石,灰黄泥土裹了鱼的黏液全糊上,肮脏不堪。他急着去找那吴叔,提鱼来的吴叔这会儿可是到哪儿了,寻不着了,拐过弯,千万条岔路,从不知道的来处来,去向了不知道的去处,为何要找上他呢。

  “啧,这是什么话……”

  “谁也没有请你来!”

  “项羽!”兀那汉子嘴唇紊动,不日的怒气勃发出来。“往日你输了钱,我便要一起挨揍,他们都当我是和你一伙的。只有我知道,你从来没有瞧得起我对不对,我把狗肉给你吃,皮最厚的狗肉,你瞧也不瞧上一眼。蛐蛐斗输了,我把我的胜将军给你,你转手就扔在地上,你不要,你踩死它。你是石头做的,是没窍泥胚,是腊月结的冰,比冰棱子还伤人。”

  “你以为我要白吃你们家的鱼是不是,我带了礼物来的。”

  他摸出一条白色的物事来,长不过一尺,扭扭曲曲,细细长长,通体鳞白。吓得那虞姬一声呼:“蛇!”刘邦手一板,将物事甩在三条腿稳当一条腿悬的桌上,怒道:“好叫你项家子知道,我刘邦不是那没脸面的人。”

  项羽眼一瞥,已看清那东西是个死的,虽细又长,可是脑袋也忒圆了些,眼也是圆的,死目无神,好大一尾白鳝鱼!

  刘邦一掀帘幕,斗大的屋子就见了后厨,那条死鱼还在淌着血,那剖鱼的刀还润着黏液。

  他一把抄起刀,回身又到那桌前,举刀道:“那便来个了断。”

  一刀剁下。

  从此两断。


(八)不是好鱼

 刘邦走的时候,还是把斩成两断的白鳝带走了。

  项羽怔忡在门口,有什么事发生,又似乎只过了短短一瞬,如闪电,天光乍亮将熄,一切还是平常的样子。

  虞姬在一旁看着他。走过来,掰开他污泥的手,那白绢蜷着,安稳扮演无辜。虞姬展开细细地读了,不作声,眨了一次眼,又将绢卷好,放在桌上,犹如只是读了一张便条,上面托了一条无关紧要的口信。

  “原来不是什么好鱼。”虞姬笑着说,随手扯了一旁的粗抹布,给项羽擦干净手。

  项羽手被她仔细擦着,白绢也让她看了,一个蛮汉在她身边像一个婴孩乖巧。事实上,他历来勇武莽撞,刚娶她时,只觉得知冷知热,甚好,多年处下,他这发妻骨子里确是个有主见的,虽恶他凶他,但未曾嫌憎,特别在大事上,心细如发,在她身边,听她说或说给她听,甚觉安心。

  “我坐家里,平常也听三姑六婆说话,大部分如我曾言那般,日日厮混斗室,偶尔带一两个子儿回来吃饭,姑婆便要啰嗦,不是嫌弃没钱财,就是嫌弃没志向,事事不顺心,只道愿意坐金银堆里哭,哪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看不见也无妨。也有那家财万贯的,能吃饱喝足,还穿金戴银,却言恨那不良人,只有金银度日,却天天忙不见人影,好似嫁了一堆冷冰冰的珠宝守活寡。这也是一时之言罢了,倘若把这两种人易地而处,她们的心思很容易又变了样了,得钱的婆姨怨没人疼,有人陪的婆姨呢怨没钱使唤。这事事呢,哪能尽如人意,你说是不是?”

  项羽手被擦干净,目光漂移在桌上的白绢条子上,她说这些家长里短,必定是有一番别的话说。

  “所以呢,我的意思你大概是明白的,人呢,如何也料不到将来要发生什么事,手中有什么,便要守住。徒去揣测那不可知的,白白耗费了心神。”

  “我每日里擦锅抹灶,洒扫庭除,这这家室是你我共有的,我便守着家室。虽见你厮混,但日头落了总能见你回来,心里便是欢喜的。”

  她抚上项羽的脸,把他从绢上的目光挪移开来,垂到她脸上。点点莹目,如月面庞。

  “不要去。”


(九)最厉害的人

  一锅鱼汤,热气氤氲。

  虞姬还是把鱼给炖了,那小话再怎么诛心,鱼总是真的,莫不如真当成送鱼的消受了,才是过日子。

  手里有什么,便要守住什么。道理是不错的,那白绢上的小字,其实什么都没有——拿空的许诺来兑换现在的安稳好日子,呸,谁要当真。

  鱼骨头倒在菜园里,不多时就有黑猫循味嗅了来。项羽抬起头,精瘦的乌获在房顶上看他。

  “有何贵干?”

  乌获指了指街头尽处,“大泽乡来的草卜先生,在那里等了你两个时辰有余。”

  果然有企图的。

  “没什么好事。”项羽嘿嘿笑一声,跟着也爬到屋顶上来了。

  “但你总被人高看一眼,是也不是?一直跟着你的刘混子这样,我是这样,不知从何处来的草卜先生也这样。还有…对,还有上次那个陈姓逆贼,他也谈起的你,车裂之前,在说鸿鹄之飞。”

  “我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因为我也不是最厉害的人。”要看清自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项羽觉得困惑,自己存在于每一个人的眼里。

  “那你说谁最厉害?”

  项羽扭过头很认真地看着乌获,一双手推倒十八个汉子,还有谁比他更厉害?

  “哈哈哈……你的意思是说,我很厉害?哈哈哈!”

  乌获愉快地笑了一阵,但笑声逐渐变得干巴巴,缺少了真正的畅快。在听的人觉得不舒服之前,他自己收了尾。说道:“从前,我也是这么觉得。”

  “也许你听过的,我一双手能抵十八个人的力,若是挥舞起大戟来,百来人也不是对手。再年少些,也生擒过飞鹿,打死过黑熊。那时,我也当自己是最厉害的了。”

  “然而呢,现在我是什么?只是区区一勇士。我双拳再厉害,若是来千人呢,万人呢?你再看这阿房,如此宏伟,却建起来了,靠的是千万人——秦王手下的千万人,他还有千万个这样的人。”

  “所以不是拳脚无敌就天下无忧,有些东西,一双手终究是不够。”

  最厉害的人啊。

  乌获噤声,项羽知道他说的是谁了,一起看向那阿房,宏伟无双。


(十)不由己

  秋风渐渐起来了,吹起人的衣衫泛起冷意。

  大街上驶过一队车马,后面串了一轱辘女眷,手被绑了随着车走。衣衫褴褛,偶有啜泣,但一会儿就不见了声响,在没有自由的队伍里,哭也是有罪的。

  人群中大大小小的议论声。

  “是大泽乡那的贼逆。”

  “不是说都当地处决了吗?”

  “还有当地治下的官员,治下不力才生叛乱,也挨了刀子,这便是他的亲眷了。”

  犯官之女,犯官之妻。

  “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呐…”身后忽然呼喊。不知道是哪个冒失鬼,贪看了热闹,把炉火丢在旁边,不管不顾。火势滚烫,转眼间街上已经慌乱起来。混了浓烟,熏得眼痛。

  “生人勿近,闯队者杀!”押人的官差半抽出刀来,但总归人数不足。被救火的人冲来冲去,队列中的哭嚎着想趁乱逃跑,队已不成形了。

  竟然连什么时候绑着人犯的绳子断了都不知道。

  他眼中涌过暴戾的神色,淹没了恐惧,办坏了事,他的家人也会和这些人犯一样的下场。羞愤和痛楚盖上来,他迅速地抽出刀,用力砍倒刚刚撞在他身上的人。“杀!”他大吼道。

  烟尘涌动下,血腥味更浓了。

  “求求你,救救我!”

  吕雉走投无路。跪在此人面前,瑟瑟发抖。她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是否会把自己交给官府,可没得选,人在命运面前,是身不由己的。


  (十一)无一屋一厦可安家

  浓烟还在滚。

  跪在面前的人身量弱小,楚楚可怜。火光中喊杀的军官浴血挥刀,状若疯魔。项羽不知道谁是他应该可怜的人。

  吕雉看到他的犹疑,提起裙摆飞快地站起来了。她没有时间去赌一个人的同情,聪明的人也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的。

  她往更远处跑,躲避浓烟和热火。最好是躲进房子里去,她想,路上被很多人看见了。

  一头撞进某个昏暗的所在,她心道错了,是两座房子的夹缝。一转身,撞到另一个肉墙上。

  光线飞快地暗下来,本来就狭小的地方因为挤进来另外一个人而愈加局促。来人一般说着:“啊,怎么到闹我家里来?”

  这破败的,两间房子之间稍大一点的空隙。只勉强一个顶,两面墙,望对穿的道。也能叫家?吕雉看见拢在一处的蓬草,难堪地和她的衣衫叫板穷苦高低。

  意识到是个美貌的小娘子,来人把几根竹子随意地靠在入口处。明明还听得见外面的声音,但这里却被人视而不见了。

  这是从未曾见过的门。

  “送上门的老婆啊,我刘邦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十二)何至于苦

  火灾被扑灭了。大泽乡的犯女却没有找到。祸及了这一片的乡邻。

  “如有知情不报,都以包庇罪论处,连坐三族。”

  噤若寒蝉。

  但这还不是全部。军汉们撞开百姓的门,扒开每一条缝,从米缸找到老鼠洞,从床底找到橱柜。誓不罢休的架势还没有拿完。

  怒,不敢言。

  项羽被掀翻在地,军汉用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扯来的布,包走了他面缸里粮食。

  “你们怎么这样?到底是抓犯人来了还是抢劫来了?”

  “多事!”伴随这声呵斥而来的,还有军汉的一脚。“不知轻重好歹!你可知道,秦皇的阿房宫,你日日见着的,不久就要竣工了。但凡奇珍,或是异宝,数得上的美人,窖藏的好酒,统统都要送到阿房宫里去。”

  “可是这白面算得什么奇珍异宝?你还不是天天吃粮长大的。”项羽一个打挺就来夺包袱。军汉不松手,项羽还抢,这包袱本就没怎么扎紧,蓦地四散。雪白的面粉如雪般倾斜而下。

  军汉豪夺不利,看着撒了一地的面粉也没法要了。心里气,就想给这厮好看。又不便大肆鞭挞,只一味放下狠话来:“你这厮没眼力,六国之奴就是前车之鉴。”跺脚便走了出去。

  阿房宫已成,有什么东西,悄然间亦凝结。

  未完全落下仍在飘散的粉末,在他身边扬。


(十三)对我不好

如此掘地三尺,竟然没有找到一名逃跑的犯女。

 阿房宫之势已成,万民来朝。但治下军汉,却没了法度。

 理在何处?

 原来捉人只是个托词,搜刮强抢才是本意。抢完六国,连家里人也抢。视这咸阳百姓何如,这秦民何如?

外面的喧嚣已经起了,项羽的心渐渐发冷。像掷入水中的石块,沉下去,冰冰凉。没有点灯,屋子里暗了。虞姬拉了他的手,他一句话也不说。沉闷得怕人。

虞姬细声道:“我们会有吃不完的粮食吗,面盆会一直是满的吗?”

项羽回了神,答道:“傻媳妇,怎么会有一直满的面盆,会生虫的。没有一直都是满的面盆,只有空了满,满了空,空了再满……但面盆是人吃空的,不是要给人抢空的。”

面盆空了,可以再满。人心空了,还能再满?

他还是提了菜刀出去,他要和人讲道理。


(十四)阿房阿房

外面已然是疯了,项羽听到那呼喊。

杀秦皇,夺阿房!

不知是从那大泽乡的大逆传出来的,还是从这咸阳人中传出来的。

谁不贪念阿房宫?

那贪慕,那嫉妒,一天看八百遍,白天看它高巍峨如山,晚上看它灯如星河坠世,连风如何吹过的响都是天音。渴求!一遍遍看,磨进眼里,刻到心里去。想要得发了疯,便忍不住伸出手,去抓,去抢夺。

为什么不杀了秦皇,杀了他!杀了他啊!

所有人都在呐喊。

秦皇有什么错?因为阿房宫是他的,阿房宫的雕梁画栋是他的,阿房宫的宝石金铢是他的,阿房宫的如花美眷是他的,阿房宫的一切,都是他的。

时他提了菜刀,反而并不惹眼。提溜木棍的,举着火把的,甚至是怀抱陶盆的,全来势汹汹。一人从他身边滚过,木棍混不避人,扫到了他。他看到那人是刘邦。一把扯住了他。

“为什么要拦着我们杀秦皇,你是不是秦皇的走狗?”刘邦问,视他如仇。

项羽:“我不是。”无人知他是要如何,他恍如是与这大势做对,这一刻,项羽只想起那个笑容洁白的人,他笑得那么开怀,理直气壮。他和眼前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不会说要阿房宫。

那是陈涉,可陈涉已经死了。

他忽然明白陈涉要对他说什么。

我不是想要他的阿房宫。

只是他对我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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