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十三年了,每年今日,我都如同魔怔了一般,想要知道你在天国过得好不好。
有这样一个人,我记事的时候他已经离去了,他的镜像,或黑白或彩色,静默得与我对话。世间是死寂的,他在安静地笑,安静地唱歌,安静地演戏,所有他鲜活地存在的日子,我仅可从影视录像中窥得一星半点——我是无知的,哥哥走了,却一分一毫不曾减少我对他的贪妄与痴想。
他是我的信仰。
我阅读他的人生,听他俗世清欢的歌,听他用寂寥低沉的嗓音回答着主持人的提问,他始终携着热烈的温柔与亲和,却不激烈,汩汩地像盏茶,嫩芽舒展,尽根纤细,茶味清淡,又如揭开茶壶盖后袅袅蒸腾的水雾,晃悠着映出他那张年轻美好的模样,定睛看时,蓦地,又消散了,再也寻不见。
他用干净澄澈的眼眸注视着我,好似在鼓励我说出深埋心底的心思,那些个翻来覆去的念头,罩在他的目光下,一下子被洞穿,哥哥,哥哥!我竭力地想要靠近他,心疼地快要哭出来,他是这样美好的一个人,在他黑曜石般美丽的瞳仁,一直深藏着整个星空,闭上眼,听他的歌声,仿佛就能看到漫天星辰。“我一生没做坏事,为何这样?”,带着这样无解的疑惑,他离开这个世界,我的信仰塌了。
蔡康永在《那些男孩教我的事》里面,絮絮叨叨地,讲着第九十八号男孩的故事——带哥哥去逛台北的同志公园,再带哥哥到家里做客,蔡康永写道,“他望向窗外,喃喃自语:‘月亮呢?刚才在公园里的月亮呢?’”,后来两人躺在露台上,蔡康永靠近外缘,他开玩笑,“这样有点危险。我如果往后翻,可能会翻出窗户,掉到楼下去,死掉。”
书中继续写道:“我一定会抓住你,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他看着我,脸上似笑非笑。他又补了一句:“我发誓。”
那晚,蔡康永当然没有摔到楼下去。——只是,哥哥后来掉下去的时候,没有人抓住他了。
当我想起那个夜晚的时候,我就会随便找个窗边的沙发躺下,让月光照在我的脸上。
我会一直看着月亮,一直看,直到月亮太亮,我把眼睛闭起来。——《第九十八号男孩》
我试图用我苍白无力的语言去描摹一个时代的剪影,那个人惊才绝艳,却率性纯真,他的身姿挺拔,笑容天真无邪,我竭尽全力地靠近他,伸长了脖子,仿佛这样便可以缩短点我与他的距离,却被岁月无情地嘲笑着,被时光横亘在阴阳彼岸,得到的仅是一张模糊残像。
我不断用辞藻粉饰着笔力表现张力的无能,却又暗自心颤,我或许根本无法做到,哥哥并不是我说的简单几句话就可以勾勒出来,谁也做不到,我也是。颓然地丢开笔,我沮丧不已,仰面盯着哥哥的画报发起长时间的呆——他一直是这么好的人啊,对待家人是如此,对待粉丝也是这样。我能想象到哥哥温柔的模样,面对着笨拙的我用稚嫩的笔触为他画像,好似他都能原谅,然后会浅笑着摸摸我的头,说,没关系。
他是最单纯可爱的那颗星星,澄澈得熠熠生辉。
我始终记得,贵妃醉酒那场戏,台上戏演到一半的时候,台下混乱成一片,听戏的看戏的惶惶不安,面面相觑,独独一个程蝶衣镇定自若,于台上旋身,身段步法一丝不乱,遗世而独立,绝代芳华,看得袁世卿和日本头子拍案叫绝。
于是,戏台上画得千娇百媚的那张脸,咿呀婉转地念着凄切的词儿,“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此景非你莫有,此貌非你莫属——”,镜头转到他犹如深潭古井的瞳仁上,未说出口的全是戏,“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见人家夫妻们洒落,一对对着锦穿罗,不由人心急似火,奴把袈裟扯破。”
程蝶衣:“师哥,我要让你跟我。不对,就让我跟你好好唱一辈子戏,不行吗?”
段小楼:“这不… 这不小半辈子都唱过来了吗?”
程蝶衣:“不行!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 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段小楼:“蝶衣,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呀!唱戏得疯魔,不假!可要是活着也疯魔…在这人世上,在这凡人堆里…咱们可怎么活哟?”
还有《倩女幽魂》。
哥哥那时候的样子,真是青涩纯真得不得了,扮演起来玉面书生宁采臣,容色清秀,气质澄净,举手投足尽是独特的张氏风情,眼角眉梢间,犹如情人在耳边细语,相比起王祖贤所饰演的聂小倩,姝色妍丽,丝毫不落下风。
书生傻,对着心仪的女子,即便是刀山火海,也要闯给你看,“看着小倩在笑,天地万物也仿佛在我身旁消失无踪,我心中再没有恐惧和困惑,就只有小倩甜蜜而充满憧憬的笑容。”,可他其实是悔的,“又有谁知道,从她遇上我的那一刻,悲剧的一生亦随之展开,为了我,她心力耗尽,也要改变命运。”——哥哥也许从没有想到过,他与唐先生之间,是另外一段不被祝福的悲剧。
另外插一段,哥哥年轻时候烟瘾很重,却阴差阳错地当选“戒烟形象大使”,既然成为大使,他向公众承诺会戒烟。提到这件事的原因在于,当年哥哥与唐先生的照片被曝光后,面对媒体长枪短炮的夹击,他首先紧张解释的不是自己与唐鹤德先生的关系,而是重复自己右手中夹着的不是香烟,而是卷成了卷的电影票……
哥哥率性天真而真性情,承诺的事一定会办到,不论对粉丝,还是对爱人,当唐先生匆忙回头看狗仔时,哥哥却置若罔闻,坚决地继续拉着他的手向前走,他的心中一定燃烧着忠诚于赤子之心的火苗,面对这世间尘云叆叇,经久不灭。
聂小倩有句台词,“你总是那么认真,那我就认真地记住。当我真的离开你,当你的心真的在痛,眼泪快要流下来的时候,那就赶快抬头看看这片曾经属于我们的天空,当天依旧是那么的广阔,云依旧那么潇洒,那就不应该哭,因为我的离去并没有带走你的世界。再见了。”
哥哥走了,十三之久,他的离去并没有改变这个世界,我想象着他跳下去之前会想些什么,他是否面带微笑地跟虚空告别,选择了一个愚弄狂欢盛宴的日子,如同在讲一个劣质的笑话,或者,当他注视着下方十几丈的万家灯火,沉默中,有没有觉得很孤独?千万盏灯,唯独没有一盏留给他。
我努力搜寻着有关他的一切,不断地修补我对他的记忆,一遍又一遍铭刻在心上,我渴望他能听见我的心声,可是,再不可能了;如同,你狂热地喜欢着一个人,却被告知他早已离开,如同飞鸟划过天际,一丝痕迹也未留,事后所能做的,全是追忆。
我心底泛上来一股浓重的酸涩感,轻嗅了一下鼻子,再次注视着哥哥的海报良久,悄悄地说,声音微不可见,“你好吗?……我很好。”
犹如《情书》中最后一幕,女藤井树对着茫茫雪山,寂寂山野声嘶力竭:
你好吗?——你在天国还好吗?
我很好!——虽然你不爱我,但有人爱我。
你好吗?——虽然你不爱我,但我还是希望你好。
我很好!——尽管遭遇了这些,但我还是会好起来。
你好吗?——我很思念你。
我很好!——但我会放下思念,走完属于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