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行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人死了,羊也死了,它们不吃食。”母亲说。

“死了多少只?”

“五六只吧......”母亲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

“大概也有可能是七八只。”她转而又说。

我从门缝里看到父亲叹了口气。

自从发了大水后,母亲变得疯疯癫癫。按理说,母亲早应该对大水见怪不怪的。村里人总会在大水来之前挖好引水的渠,把土坝加固到一只蚂蚁都爬不过去。大部分女人还会把从少女出嫁至今都舍不得穿几次的锦缎衣服和家里值钱的玩意用蓝花布包在一起。关于为什么要用蓝花布,是有说法的,虽然我并不知道——我想也就村里那些老得满嘴豁牙的老太婆老大爷知道蓝花布的故事了。总之,大概的说法是大神能保佑家里的孩子不让大水冲走。

这个村子便也叫蓝花村。

大水过后的第二天——或是第三天,村西的田大汉把木门敲得嘎吱嘎吱响。父亲是村长,大水过后如以往忙地焦头烂额。我不得不放弃盯着天上那朵就要变做小狗的云彩,推开木头门。

我看见田大汉,他白色的短褂衫汗津津灰蒙蒙的,额头上能看到闪着土黄色光芒的汗珠。

我刚想说父亲不在家——这句话我己经非常熟练了。这时候我看到他身后还有个女人。

女人的头发散开来,乌黑的发丝夹杂着尘土的黄色。

我看了许久才认出来那是我的母亲。

“你妈搁路上来回晃悠,跟没了神一样。我走过去还坐搁地上哇哇大哭,边哭边喊‘我的娃我的娃......”

田大汉转过头,对女人——我的母亲说:“诺,你的娃。”

我这时才看清母亲灰头土脸的样子,脑海里浮现出她瘦得像竹竿的身体在路边嚎啕大哭的样子。

田大汉闪过他那壮硕的身子,母亲抬头看见我,她的眼睛也像是蒙了一层灰一样。但盯着我看了一会又变得像她平时那般闪亮。

“娃儿,你咋在这。”

母亲像是小猫小狗扑狗尾巴草似的抓住我的手臂。

我没有理会母亲,张开嘴对满头大汗的田大汉说:“要不要进来喝杯茶?”这是我从父亲那学的。但我并没有太多机会说,况且父亲只教会我这句话却没有告诉我如何像他那样泡茶。

父亲总是这样,忘记很多东西。

我心里有些坎坷,害怕田大汉点头或是说好。

但田大汉摇了摇头,他摸了把汗津津的额头,说“你爹不在家吧。”

我顿时有种被人看不起的感觉,心想等爹回来了定要让他教我泡茶。

田大汉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等你爹回来了给他说说你娘,让他看着点。”

我把木门嘎吱一声合上,回头望见母亲眼睛里像是被抛弃的小猫小狗一般可伶的眼神。

父亲在太阳快要落下的时候回到家。

我把田大汉告诉我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了父亲。

“爹,能不能教我泡茶。”爹像是没听见一样,拉住我问,你娘呢?

我说,在屋里呢。

我跟着父亲匆匆的脚步走进屋子。娘还像下午刚被田大汉送来时一样坐在床边。我怀疑娘是不是整整一下午都没有动过。

我跟在父亲黑色的背影后。屋子一度沉默得不像话。父亲望着母亲,母亲的眼睛却不知道看着哪里。

“你娘可能忘了很多东西,你搁在家里好好看着她,别让她乱跑,记得让他吃饭。”父亲突然转过身面对着我。

我看着父亲发白的鬓角,瘦得棱角分明的脸,点着头。

他又背过身,望着像犯了错的孩子般灰蒙蒙地坐在床上的母亲,沉默了许久。

我听到父亲暗暗叹息的声音,父亲紫黑色的大褂又一次转过来。他的嘴唇微微颤动。

“看着你娘。”过了半天父亲只吐出了这四个字,便又转身出了门。

“爹,晚上什么时候吃饭!”

我望着父亲渐渐远去的黑色背影,不知道爹有没有听见。

第二天,娘的眼睛依旧灰蒙蒙的,死死地盯着院子的一个角落。

我顺着娘的目光望过去,院角潮湿的泥土上边长着几颗看起来不太健康的野草。

过了很久,至少我感觉如此,娘依旧保持着蹲坐的姿势,我开始好奇娘的腿会不会酸,因为我的双腿已经酸疼得坐不下去了。

我扔掉手里干枯的树枝,从板凳上站起来。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喊了声“娘!”我的母亲似乎没有听见——我看到她的眼角都没有动一下。于是我用更大的声音喊道。

“娘!”

母亲依然坐着没有动。这时我才想起父亲说的话,娘忘了很多东西。

想去找小芳的想法被莫名的紧张和害怕代替,我走到娘身边,又喊了一次。

娘的眼睛死死盯着墙角死气沉沉的黑土。

我看着娘。

娘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即使她现在头发上有灰褐色的泥土,脸颊因苍白而显得憔悴。娘依然是个美人,不属于这里的美人。

我生在这个村子,爹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但娘却是从遥远的南方来的。我的印象里,娘的身上总有江南水乡那种轻而不浮,水生生,灵巧巧的气息。娘的眼睛也永远亮堂堂的。我不知道嫁给我爹之前的娘是怎么样的,但我依然记得生活在这个蓝花村的娘,她像村里的妇女一样穿蓝花布的衣服,娘的衣服很宽松,但衬托出她纤细的身材,她像村里的妇女一样地笑,但她笑的时候常抿着嘴唇——在很久的记忆里是这样。

但现在我望着娘,她穿着蓝色,但没有花样的上衣,依然宽松,却显出她身体的纤弱。娘眼睛里黑色的瞳孔像一摊死水,不像以前那样流转。

“娘忘了很多事情。”爹说。我又慢慢地坐回石阶上。

我突然想到我也会忘记很多事情,我不记得前天傍晚看的云的形状,甚至已经忘记了昨天晚上吃了什么。但娘忘记的事情似乎很多。我又想到大人会不会都是渐渐变成这样,就像我的父亲。我想起昨天晚饭时我又一次问爹茶的事情,他却说他也忘记了怎么样泡茶。

但小孩也会变成大人。我又想到。

我望见太阳越升越高,这才想起午饭的事情。爹让我在家里看着母亲,却没有说自己什么时候会回来。

太阳很快升到了我的头顶,父亲没有回来,我感到饥饿。

直到今天早上我才知道父亲也会做饭,但仅限于把饭煮熟。

“娘。”我站起来呼喊着。娘已经对黑色的墙角发了一上午的呆,我甚至没有看到她的视线移动过。

“娘!”我又用感觉是平生最大的力气喊道。

母亲像一个人偶,一个美丽、憔悴的人偶,就像我现在看到的那样,她的目光似乎只会盯在墙角黑色的土地上。

“娘!”我边喊边用手推搡着娘瘦削的肩膀,娘的身体也像人偶一样摆动。

“娘,该做饭了。”我已经没有叫喊的力气了。

太阳在我的头顶,墙角黑色的泥土上不知名的植物一动也不动。

“娘忘了很多事情。”父亲说。

莫名的恐惧和恐慌这时淹没了我,我感到眼泪溢出的眼眶,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母亲的身影,美丽,憔悴,如人偶般的身影。

“娘,我饿啦......”

泪糊住我的眼眶,我只看到阳光像碎金般闪耀。

过了很久又不是很久,我看到父亲转过身了,我看到他低垂的脸,被发梢已经泛白的头发遮住了额头。

父亲对着地面发了几秒呆,便向门迈开脚步。我赶忙从门缝旁边跳走,鞋子在我急匆匆的脚步下发出令我惊心动魄的声音。

爹娘屋的木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我已经坐在了院里的板凳上,树枝在我手心攥出了汗。

我低着头,今天的月亮不是很好,院里一片漆黑,我的目光不知道看向哪里,胡乱在地面上摸索。

我听见父亲的脚步声,很慢很沉,远不及我砰砰直跳的心脏。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握着树枝在地上胡乱戳着洞。

“百顺。”父亲叫着我的名字,我从板凳上跳起来。

“百顺。”父亲看着我的眼睛又叫了一声,仿佛那天我叫母亲一般。

“爹。”我不知道说什么,拼命抑制着不禁发颤的声音。心脏仍在砰砰直跳,在我耳边像是很远但频繁得不像话的闷雷。

“百顺,”父亲顿了一下。“都多晚了,赶紧进来。”说罢,父亲便背过身抬脚往屋里走去。

我长舒了一口气,便听不见心脏狂跳的声音。我扔掉手里的树枝,拍拍手跟着父亲走过去。

父亲黑色的,与黑夜将近融为一体的背影显得高大,但两条瘦弱的腿又让我觉得父亲有些憔悴。我这时想起刚才响亮的心跳声,觉得在黑暗的院子里莫名地令人害怕。

“百顺,你还记得你那个亲戚家不?”

我站在橘黄的灯光下,偏着脑袋想了一会,眼前浮现出灰色的院子,一个半老不老的女人递给我一块芝麻糖,笑容让她脸上的皱纹堆叠在了一起。

“记得。”我点点头。我还记得那院里有一条灰白毛的狗,一见到生人就呲牙咧嘴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拴着的铁链哗哗地响。

不过,那条狗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村子里现在缺粮了。”爹过了好半天才开口。

“这次大水比往年的严重。村子里......”

“你娘现在病了,百顺,去那个亲戚家的路你还记得吧。”

我点点头。

“帮爹个忙。”爹低着头,盯着地面。

爹要我去借粮,顺便再找那个村子的郎中,给娘开药。

我躺在床上,望向窗外,月亮残缺的光芒在云里若隐若现。

第二日的清晨,我起得很早,要先去找小芳道别。

小芳是村子里最好看的女孩。走在弥漫着晨雾的路上,我想起小芳的脸,我想象着她听到我要出村子,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时的反应。

小芳家的屋子还在清晨中沉寂,像其他院子一样。

我走到后墙的一个窗户旁。

“小芳。”我敲了敲糊着一层纸的木窗户,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格外响亮。

屋里没有声响,我只听见自己的哈气声,眼前腾起一片白色的雾气。我忘记出门的时候是几点,我望了眼村口道路尽头的太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雾,太阳似乎比我印象中的小了许多——只有鸡蛋般大小,像一个圆润的散发着橙色光芒的小球。

我转过头,搓了搓冷得发颤的手,指节在窗户的木栏杆上又一次发出清脆,且响亮的声音。

“小芳。”乳白色的水蒸气又一次,更加浓厚的弥漫。

屋里还是和外面一样宁静。

我跺了跺脚,土地发出凝重沉闷的声音。村里的雾几乎消散了,风却变得越来越刺骨,令我不住地打颤,嘴边升起一阵又一阵模糊的水汽。我想起入冬后娘说的令我耳朵生茧的话“出门多穿点,外面冷。”但现在那声音在我脑海中却变得模糊,像是淡掉的颜料。

我又望了一眼远处的太阳,太阳变得像我印象里的正常大小,仍散发着橙色的光芒。但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这让我想起从前元宵节的时候的花灯,也是这样散发着橙色的光芒,但是在我眼里太过于遥远,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温度。

冷。我想。我开始后悔出门时没有穿娘入冬时织的蓝色毛衣。

窗户纸仿佛也在寒风中不易察觉地颤抖。

发红的手指僵硬的与木头栏接触,发出的声音我自己都没有听清。我把脸凑在——缝隙上,不出所料,什么都没有看见。

我打着哆嗦走进家门,便望见父亲的身影。

父亲递给我一个蓝花布包,他用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家里面粮食也不多了,这里面有够七天的干粮。走累了就歇歇。”

父亲顿了一下,像是解释般道:“你娘最近吃得少。”

我接过布包。

“这是你娘给你的包。”父亲又说。

我和父亲站在桥前。

桥下的河哗哗流动。我想起曾经有一次发大水,大水过后,桥断了,不知道哪家孩子的母亲就站在飘着残破木板的河前——河托着木板,安静得让人无法想象它发怒的样子。我记得她怀里露出的蓝色花布,她哭的声音比流水的声音更加响亮。

“快去快回。”爹说。

我点点头,迈出脚步,尘土在我脚下扬起。我回头的时候,已望不见父亲,只有刻着蓝花村几个字的木牌在光线里闪闪发光。

蓝花村前是一片很大的森林,但是我对这片森林已经很熟悉了——小芳也是。

但我还是第一次在清晨走进这片森林。我抬起头想望见这片林子里最高的那棵树的树枝,但是森林里也还弥漫着淡淡的晨雾,大部分已经变得光秃秃的树梢在我头上层层叠叠。

我也望不见太阳,但我能看见树枝上闪着的耀眼的白色的光。

这是我和小芳的树林。我常常这么想。

其他孩子不敢来这里,因为村里的大人们最常讲的故事就是这片林子里有狼,语气像是在说天黑之后不睡觉的孩子会被可怕的河妖叼走一样。

我记得娘曾经也这么说,但后来渐渐就不提了。

这片树林远远望过去确实密不透风,像一个到处都是入口的迷宫,但我知道这片林子里面并没有那么可怕。

我走得很慢,直到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森林变得像我曾经熟悉的那样。我又一次抬头想找那棵很高很有特点的树——它的顶端永远孤零零的,没有叶子,无论春夏秋冬。

我想起曾经许多次在那颗树下用小刀刻下自己的身高,然后嘲笑小芳无论怎样踮脚都够不到的样子。

但是我现在却望不见那棵树。仿佛这片森林变得陌生起来。

半天的路程,我却一直走到黄昏才走到森林的边缘。

第三天清晨的时候我穿过森林,眼前变得开阔,我能在天边望见连成一条线的小麦田。

我抖了抖袖子上的灰尘,弯腰扯下不知道什么时候缠在小腿上的荆棘之类的东西。

荆棘在我掌心粗糙但莫名舒适的手感,让我想起从前家里的砂纸,但是搬家之后,家里就没有这种东西了,无论我背着父亲翻箱倒柜找了多久——我还曾问父亲是不是忘了带走,我清楚地记得,父亲摇摇头——那时他还没有那么多白发,“用不着的东西。”他说。

这片平原比我想象的大许多,明明一眼就能望见远处的金黄色的小麦,但我已经走了半天了,那片小麦似乎还远远地挂在天边。

我感到自己累了。父亲出发前给我说粮食够吃七天的,累了就歇歇。

太阳在我的头顶,我抬头,感到汗水从额头似乎流进了眼里,又或许是因为太阳的光芒——我感到一阵刺痛。

“累了就歇歇。”父亲是这么对我说的。我记得很清楚,因为父亲几乎从来不对我这样说话。我心里面对父亲有种害怕的感觉,小芳也说她害怕父亲。

小芳的父亲是渔夫,我只见过他几面,我记得他身上包裹着泛着光的衣服,以及有一次靠近时身上散发出的鱼腥味。因此我对他有种讨厌的感觉。我还记得他许多次傍晚或中午的时候笑着邀请我去小芳家里吃饭,我看着他的笑容——那笑容总是令我想起他身上的鱼腥味。我毫无例外地告诉他母亲已经做好饭了,不回去吃饭的话会骂我。

那可真是......他脸上又露出那种让我泛起鸡皮疙瘩的笑容,话说到一半便闭上了干裂的唇,紧接着便会说“你妈做的饭哪能跟我们做的比啊,快去吧。”

我对小芳说“你爹身上真难闻。”

小芳出乎意料地生气,她扔下手里边那颗透明的琥珀色石头——那是我早上给她的,我还告诉她这是琥珀,有钱人家才有的东西,虽然我不确定为什么会在田野里捡到这种稀罕的石头。

她漆黑的眼睛看起来像是翻起波涛的河了,似乎要滴下水来了。她说“我爹一点都不难闻。”

我感到好笑,盯着她的眼睛,想知道她会不会流眼泪。

于是我说“你爹就是难闻,天天和鱼搁一块,腥死啦!”

“你胡说,你天天就知道胡说......”我盯着小芳的眼睛,希望能从里面看到闪光的东西。

可是终究没有。

小芳飞快地转过身,跑进了她家的院子。

我慢慢地站起来,拍了拍满是补丁的裤子上的灰尘,这时我想起那颗被我捡到的“琥珀”。

“琥珀”半个身子沾上了灰尘,上面还闪着橙色的光,我觉得,这倒像是小芳的眼泪。

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从蓝花布包里拿出娘给我的干粮。这时我在远处看到了一个人,我望向它——一时分不清那究竟是不是人的身影。

阳光变得更加猛烈,我眯上眼,空气中似乎有看不见的棱镜,使阳光以奇异的角度横在我和那个突然出现在荒原上的人。

我盯了很久,阳光让我的眼睛有种刺痛的感觉,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

我渐渐分辨出了那个人的身形——个头很矮,是个女孩。我又渐渐看到像不时经过我们村头的乞丐一般颜色的布料,她的头发让我想起田大汉来的那天母亲的样子。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那个人——在向我走近。

越来越近。但我一步都没有动,我似乎忘记了移动,我望着那个女孩,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变成了半截被砍掉的木头桩。

女孩走到距离我两块秃了地皮上,虽然我并不确定她那脚步还能不能称得上是走。

她抬起头的动作像是耗尽了全部的力气。我没有看清她的眼睛。

我看见女孩张开黑而干裂的嘴唇,蹦出了两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哥哥。”

接着她便倒在了地上。身子几乎没有扬起灰尘。

女孩在傍晚的时候醒来,女孩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饿晕了过去一般,甚至伸了个长长的拦腰,我终于松了口气。

娘教过我,不能见死不救。整整一个下午,我把一半的干粮都喂给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直到能从她黝黑的脸上看到些黑红的血色。

“喂!”我望向那个女孩,看到她靠在我把她背过去的半截树状上,似乎又要睡过去。

“喂!”我又喊了一声。

“你是乞丐吧。”我有时会在村子里见到乞丐挨家挨户地讨要生活,尤其是在发大水后的一段时间。但是很奇怪,几乎从没有乞丐敲响我们家的门——除了一年冬天一个用背篓背着孩子的奇怪男人。

女孩瞥了我一眼,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回答我。接着她又打了个哈欠。

“离家出走了。”

“为什么?”

女孩又瞥了我一眼,过了很久说

“不知道。”她望了我手里的“家里没粮了呗。”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望着女孩,心里又想起了小芳的模样。小芳的脸算不上白,但和她相比简直就像是擦了白粉一样。

“你要上哪去?”女孩问。

我这才想起来父亲交给我的任务,还有家里疯颠颠的母亲,以及这个女孩吃了我许多的干粮。

我还没有回答,女孩又问道:“你哪个村的,不会也离家出走了吧。”

“不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回答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强烈,连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但女孩却没什么反应,仍笑嘻嘻地盯着我,我脑海里又浮现出父亲夹着白丝的黑色头发。

“村里没粮了,爹让我去借粮。”我没有说娘病了的事。

“对了,你吃了我好几天的粮食。”

女孩听了我的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她拍了拍看不出颜色的衣服,灰尘抖落了一地。

“我不记得了。”

“我救了你。”我突然感到很生气。

“哦。” 女孩又仰起头似乎想了想什么。

“你救了我。”她接着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低语道,声音在劈里啪啦的柴火燃烧的声音里很快便消失了。

“你要到前面的村子?”女孩问。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孩的话有种让我被看穿心思的感觉,令我很讨厌,不禁想起了小芳父亲的笑容。

小芳,火散发出飘动的光芒,我又想起小芳。想起似乎从没有哭过的小芳,好看的小芳,穿着碎花布衫干干净净的小芳。

她肯定知道答案,这种感觉真令我讨厌。我想起她倒在地上时枯燥的嘴唇。

“我不是你哥。”于是我脱口而出。

“我没有哥哥。”女孩也几乎是脱口而出。

一阵沉默,荒野上木柴劈里啪啦的声音格外响亮。

“你没事了吧,我娘说过不能见死不救。”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女孩坐在树桩上,半个身子藏在阴影里,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那我明天就要走了,爹给我的干粮要不够了,你还浪费了我半天的时间。”

女孩过了几秒钟终于从树桩上跳下来。她的身体出现在火光里。这时我才发现她在笑。

有一瞬间我觉得她的笑容甚至比小芳的还要好看,可能是火光和荒野上遍布的黑暗的原因,我只觉得我似乎从没见过这么存粹的笑容。

她很开心,像是我扔石头赢了小芳一样——虽然我每次都赢。

而我却莫名的不开心,仿佛我是小芳,她是赢了我全部石子的我。

我什么都没有,而她却有许多,其中大部分还是原本属于我的.

可是明明——她是个乞丐。

“你是要去前面的村子是吧。”她说“没错,一般路过的人都要经过前面的村子,找个舒服点的住处,买点粮食什么的。”她像是在自问自答。

“但是呢,没啦。”

她看着我,脸上写着她正在从我的反应上寻找惊讶。

但是我沉默着,虽然有一瞬间我嘴边的“为什么”差点脱口而出。

她没有找到我的惊讶,就像我从没见到小芳的眼泪一样。她脸上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这令我很高兴。

于是她继续说“那个村子里得了瘟疫。瘟疫,你知道吗?就是传染病,很厉害的传染病,人啊,羊阿,牛阿,只要被传染上,先是流血,最后过不了几天就死啦。”

我很想说我知道,但我只是看着女孩眉飞色舞的样子,她黝黑的脸在火光下忽明忽暗,散发出一种油脂般的光芒。

“我知道。”我还是张口。“你是那个村子里的人吗?”

女孩像小时候玩的拨浪鼓一样摇了摇头。

“总之,那个村子现在已经不能去了。上一次见到有人往那个村已经是上个月了,而且之后除了那个村子里的几个年轻人,也没有其他人出来过了。”

“估计也出不来了。”她又补充道。

我不是很相信她的话。

“你粮食不够了吧,想找个歇脚的村子。”她仰起头装模做样地思考着什么。“真不巧,附近的村子我都挺熟的。嗯,就当还你粮食了,我就勉为其难地给你带个路。”

我低头看着火光。

“对了,这片荒野里有狼哦。”她突然说。“要是不快点找到个村子的话......“声音戛然而止,似乎剩余的话不必说就已经回荡在了我耳边。

奇怪的人。我默默想。但是我还是下意识地回顾了一下四周。荒原漆黑但星星很多。女孩显然看到了我的动作,我听见她“扑哧”的笑声。

“你害怕?”

我又一次感受到被人看穿心思般奇怪的感觉,这一次使我的心里莫名烦躁,于是我准备今晚再也不对她说一句话。

“放心,跟着我走,荒原上就没有狼了。”

我意识到她在骗我,心里更加烦躁,甚至转化为了气愤的感觉。

我醒来的时候,一双乌黑的眼睛令我打了个激灵。

那双眼睛飞速离去,接着一张黝黑的脸短暂的占据我眼前的世界,最后我看到她站在我面前,哈哈大笑。

“没有狼吧。”她说。

“有。”我站起来,赌气般地回答。

清晨难得的没有起雾,荒原的景象出奇的清晰,带着冷冽的空气。

我打了个寒颤,接着想起了什么,抓起原来枕在我身子下边的布包。

过了几秒,我才意识到包的重量轻了许多。我看了眼女孩,她却背对着我,像个饭饱茶足,准备远走而眺望远方的旅者,但她瘦薄的身躯让这景象有点滑稽。

我打开包。

我看到几乎空荡荡的蓝色花衬布。

我先是感到悲哀。

真是莫名其妙,心中的酸意甚至让我几乎滴下眼泪。我感到这片荒原是那么大,而我像是村里刚刚出生的丑陋婴儿——蜷缩着四肢,想要哭但是哭不出来。我想起爹,娘,家里的门和院子,想着屋里面是不是亮着橘黄色的灯。

我想见小芳,平静地给她讲荒原,村子,还有莫名其妙的女孩。

似乎从来没有人让我有此时这种感受。

接着我感到愤怒。

同样莫名其妙。我转头望向那个乞丐一般的女孩——我认为她就是乞丐。像在饥荒之时用枯槁且没有血色的手徒劳地敲响没有生气的声音的乞丐。看不出颜色的布料,肮脏的身体。

我扑向那个乞丐,有一瞬间我看到黑而红的脸上同样露出的像是狮子般的表情,这让我更加愤怒。但转而,我便看到了惊讶甚至有些许迷茫。

我顺着拳头又一次清晰地看到了女孩的眼睛,漆黑的光芒一瞬间将我吞噬。

拳头停在半空,我坐在女孩身上,我感到我的牙齿仍然咬得很紧,拳头上仍有着我无法估计的力量。

但是,我感到疲惫。

我走了很远的路,走了很多天。

“荒原里有狼。”我想起这句话,接着我似乎在很远的地方望见了一头狼,它望着我,幽绿的眼睛里有怨念和苍老,但我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恐惧。或许是因为,荒原里没有狼。我的眼睛有些干了,狼的幻影因此像小小的沙堆一样被风吹去。

我感到自己哭了。泪水粘稠的滑过我的脸。

我忘记了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脑海在飞速地回想,但终究是想不起来,但是却想起了娘哭的时候。

我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哭,因为她还在我面前,因为这个乞丐,这个可恶的笑容又很好看的女孩。我觉得自己不能在女孩面前哭。于是我拼命地用袖子抹过我的眼眶,粗糙的布料,线头令我的眼眶有些疼痛,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因为该死的眼泪还是不住地流出来,滑腻的感觉令我不住地打颤。

我终于放弃了,我倒在地上,把头埋在自己的膝盖里。任由眼泪滑向不知道哪里的黑暗。

黑暗在我的眼前,我似乎也忘记了很多事。

我忘记了我为什么要行走,我为什么要离开那个村子,我忘记了父亲走之前跟我说的话,或许我应该在那个晚上拒绝父亲,也许会让他不高兴,但他会同意的。

这时候我突然感受到那种温度。不属于这片荒原上的温度,像一片生长得很旺盛的树丛包围了我。荒原上的风从缝隙中间撕扯,让我感受到冷,同时让我意识到上面盛开着的花朵,仿佛是将来的春天一般。

我眼前的黑暗仿佛越来越深,有一瞬间我希望自己在这种温度中间慢慢滑向眼前的那片黑暗,身体似乎丧失了重量,大地丧失了对我的吸引力。

但理性让我转而挥舞起手臂,我知道这是她的温度,让我因而讨厌的温度。

我感受到手臂触碰到女孩的身体,但又像是在空气中挥舞。

女孩的温度消失了,黑暗也随之消失,我又看到荒原浅褐色的土地。

我用袖子抹了把眼泪,我才意识到袖口粗糙的布料与杂乱的线头。

我站起来,突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愤怒,为什么哭,眼前的荒原依然广袤无际,我能望见的那片金黄色的小麦天依然遥远得似乎永远到不了。

因为她偷了娘给我的粮食。

也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就已经开始想念娘,不知道有没有亮起灯光的房子,小芳,甚至是爹了。也许是因为我走了很多天,走了很多路,可眼前只有这片荒原。

“你不要跟着我。”我的语气有点像是母亲告诉我早上吃饭一样,既不是提醒,也不带丝毫的感情,似乎在重复一句已经发生而可有可无的话。

一瞬间我觉得有些惊讶,似乎那不是我的声音。

我丢下这句话,没有再去看那个女孩。我低下身背上空荡荡的蓝花布包,起身的时候我望着荒原,有些迟疑。

过了几秒,我便迈出脚步,朝着来时的树林走去。

我想起了父亲严肃的脸庞,还有生了病的母亲。心里泛起一丝恐惧。

但我还是往前走去。

我的眼睛盯着远处的森林,越来越感到疲惫。

一直到此刻我突然觉得爹给我的干粮,我穿过的森林,荒原,都是那么莫名其妙。我想回想起这次荒唐的出发,但一直以来像羽毛一样的想象突然变得沉重。

我似乎听到自己的脚步落在荒原上的声音,但我很快便意识到那是我的心跳。我头抬得更高,眼睛望见森林里很高的孤零零的枝丫,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凯旋的英雄。但是我已经太累了。

森林......

我突然听见背后传来女孩的声音。

”喂,你见没见过我哥哥?”

幼稚的声音在荒原上飘荡,消失在我耳畔。

森林变得更加近了一些。森林......

“这地方真的有狼。”

“求求你啦,这里没有狼,但是有狗。”

“跟我走好不好......”声音变得微弱,我听出来女孩在哭。

“我害怕狼啊!”

我站住脚步,声音彻底沉寂,就像这片荒原原本的那样。

我想起娘,小芳,还有那个女孩抱住我的感觉。

我心中一楞。

村子在燃烧,耀眼的火光映在我眼里,我站在桥的对岸,一动不动地看着火光。心中却像是缺失了什么没有丝毫的波澜。直到我看到一个人影从火光中冲出来,不是娘,不是爹,不是村里的其他任何人,而是小芳。小芳跑得如此快,小路,村口,桥,河,接着像火一般撞在我怀里,让我顿时有种难忍的温暖。

我没有来得及惊讶,我看到怀里的小芳抬起头,我看到她燃烧着的脸庞。

这是多久前的噩梦,我记不清了。但此时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突然觉得我再也没有力气再一次穿过那片回村子的丛林了。我突然不愿回想起村子的样子,

村子的许多细节我似乎也忘记了。

我想起那个女孩,我想起父亲说要让我去xx村,借粮,要去找xx郎中,拿药治好我生病的可怜的头发像乞丐般乱糟糟的母亲。

于是我也哭了,我任由眼泪滑落,落在泥土上。

荒原很寂静,我听见似乎没有的风声,与我无声的眼泪落地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还是转过身,望向远处金黄色的麦田。女孩在我视线中央变成一个黑色的一团的点。

我慢慢走近女孩,女孩抬起脏兮兮的脸,我看到她脸上还挂着的眼泪,以及漆黑好看的眼睛。

“走吧。”我说。

“我没有骗你。”女孩的神态跟刚刚简直判若两人。她蹦蹦跳跳地跟在我身后。

“那村子真的有瘟疫。现在去铁定是没什么用了。”

我没有搭理她,继续像着远处的稻田走着。我仍然无法完全相信女孩的话,但是我似乎只能朝前走,而再也无法回头穿过那片树林。有个莫名其妙的女孩跟着似乎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也没有什么坏处。

“你养过狗吗。”女孩突然说。

“没有。”我突然想起某天在天上看到的很像小狗的云。

我一直很想养一条狗,最好是大狗,但小点也可以。但爹娘却在这件事上态度很一致。我感觉整个村子就只有我们家没有狗。

走到麦田前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但天空依旧灰蒙蒙的。我看到大片大片金黄色的麦田终于在我眼前延伸开来,无数麦芒像是落下的雨丝,又像是看不见的线。

我松了口气。

“别往前走了,我不想死在这。”

我没有理会她的话,心里不禁有些担心,但是我只能往前走,走进这个村子。我告诉自己。

“我都说了肯定不会骗你的,我们现在都是一路上的人了。”

我感到饥饿,这时我意识到自己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要去你自己去吧,反正我是不想死在这里。”

我登上田垄,沿着摇晃的麦田间的土路往前继续走着。我已经能望见升起的淡淡的炊烟,还有落在田边的几块灰蒙蒙的房子。

脚步落在很结实的黄褐色田垄上,我几乎听不到声音了,自从和女孩一起走之后,空气久违地恢复了安静。我笑了笑,虽然看不见,但我觉得自己的笑变得苍白无力,或许是因为饥饿吧。

我继续向前走去,眼睛盯着越来越近的炊烟。

这种安静只过了几秒钟,我又听见女孩的脚步声。

女孩难得安静地跟在我身后。

穿过麦田,我才发现这是一个很小的村子,至少在我看来如此。我甚至从村口的一条土路就能望到延伸向另一片荒原的尽头。

现在是黄昏,土路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尽头显露的夕阳显得特别巨大,仿佛是一个要流下血的眼睛。

村子很寂静,耳边除了我们俩人的脚步声外只有掠过麦田的风声。我想起女孩的话,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

我站在村口,注意到脚边一块磨损得很严重的石碑,我好不容易才在上面认出了“奠基”两个字,下面的写着一行很小的数字,大概是年份,但是已经看不清了。

我犹豫着,终究还是走向了离村口最近的一个房子,那个冒着炊烟的房子。

我敲了敲门。

屋里没有动静,安静得像房子上面升起的炊烟。

我准备转身离开,这时我听见屋内断断续续,缓慢的脚步声。

屋内又变得安静,但是还是没有人开门。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屋里有人吗!”我喊道。

我躺在草编制的勉强可以称作床的东西,我回想起那个有雾的早晨,看不清楚的蓝花村的村桩,这是第几天?我想不起来,也不愿意去想。但那天的雾在我记忆里似乎永远散不去。

我记得我走了许多路,也许比我在村子里生活多年走过的路都要长,此时我只是感到无比的疲惫,心里希望这是个无梦的夜。

进入梦乡前,我往女孩的方向瞟了一眼,她似乎早已经睡了,黑暗中我只能看到一团小小的剪影。

我终究还是做了梦。

我梦见了荒原,我眼里满是阳光,但却望不见太阳在哪里。

这是荒原的春天吗?遍地似乎长满了原本干枯的绿色的草,甚至能看到成片的花,到处灰褐色的石块也变得像是装饰。似乎比真正的春天还要温暖。

我梦见了女孩,我看到她漆黑的眼睛,里面似乎有望不到头的黑夜。

我望见她扬起来的嘴角,有一瞬间我觉得站在我面前的是小芳,因为那笑容跟我记忆里的是那么像。

我们突然开始在荒原上奔跑,大笑着奔跑,像是恶作剧得逞后的小孩子,但我听不见自己的笑声。我听见女孩的声音越来越放肆,虽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我也意识到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裂开般扬起。

暖和的风穿过我们,荒原望不到尽头,我们只是放肆地跑啊跑啊。

跑啊跑啊,越跑越快,似乎要飞起来一般。

这是荒原的春天吗?我想。

但我感到女孩手心的温度似乎比春天还要温暖。

我在黑暗中惊醒,我先是看到女孩漆黑的眼睛映出的火焰。

女孩把我拉起来。

“快跑。”

这时我感到周围温度的异常,秋天,夜晚,我只是穿着出门时的衣服躺在草垛上,却感到有种怪异的温暖。

女孩见到我没有反应,她拉起我的手。

“愣着干嘛,快跑啊,着火啦!”

我转头,雄雄的火光映入我的眼里。

我想起那次做过的噩梦,任由女孩牵着我在燃烧的小路间奔跑。

茅草棚离村口很近,我们很快跑到了村口。火似乎是从村子那边烧起来的,从村口望去,火光吞噬着村子,但却离我们很远,让我有种欣赏某种壮观的景象的感觉,似乎眼前的大火与我无关。女孩松开我的手,在一旁气喘吁吁。我意识到存留在掌心的温暖。

成片的麦子在风中慌乱地摇曳,但他们动不了。真是可悲。我想。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什么东西被我遗漏了,于是我脱口而出,

“包,娘给我的蓝花包!”

女孩没有搭理我,仍低着身子喘着气。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到异常恐惧,我抓住女孩瘦弱的肩膀,紧接着看到她惊讶的眼眸。

“包,我的包还在草垛那。”

女孩转头望着远处——但很快就很蔓延到这里的火光。

她又转头盯着我的脸,我看到她的嘴唇刚刚张开又闭上,我看到她眼睛里映着的火光还有模糊不清的我自己。

当我回过神时,女孩消失了。

我看见火光中一闪而过的小小的黑影,我感到后悔,似乎自从走入了荒原,一切都变得没有规则,变得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身体沉重得像半截断掉的树桩,只能矗立,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用那种,在眼下似乎是请求般的语气跟她说话;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那个蓝花包那么重要,那是村子里最最平常的布包,甚至因为磨损变得破旧;我想起里面的粮食,但我更觉得我似乎是在报复般地央求女孩;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自己还站在这里,站在火焰尚未蔓延而冰冷的土地上。

想要自己去拿啊。我似乎听到女孩的呐喊。

但她已经消失了,她已经帮了我。于是我没有必要再冲进那片可怕的火海。

我怎么了?

我感到自己像是陷入到了无尽的棉花堆中,无力的绝望几乎让我窒息。

我跪倒在冰冷的泥土上。眼泪又流了出来。这更让我气恼,但紧接着更加令我窒息。

为什么我在哭?为什么我只是在哭?

我意识到自己在嚎啕大哭,但是却听不到哭的声音,火燃烧的声音像沉默的背景,让我觉得寂静。

我望着火,房子,烧着的房子,眼泪渐渐将他们融合在一起,似乎变成了一个遥远的,与我隔绝的世界。我不知道那个世界的人还能不能来到我身边。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在火光中看到无数黑色的,小小的背影。我想要抬起脚步冲过去,但是我做不到,我只是让自己勉强站了起来。

我没有冲出去,但黑影却在急速放大,直到一股炽热的力量又一次将我扑倒。女孩倒在身边,我感到她的脸更加黑了,也许是因为她紧闭着她明亮的眼睛,也许是因为她手边蓝花布包的映衬。

我抱着女孩,不知道感受到的是火还是她的温度。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只知道我的身体已经变得麻木,火光在我眼里仍遥远而不真实。这时我从火光中看出一个人形来,一个瘦长的、不健康的成年人形。我看到人形慢慢变大,渐渐听到像疯子一般的笑声。

那个人放肆地笑着,自由地在大火中奔跑,像是很小的孩子在参加一场只有自己的赛跑。

他渐渐跑进,我看到他右手里拿着的火把。

“你放了火!”我没有问他,我没有询问他,我只是向他陈述了一个事实。

“你放了火!”我感到自己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吼出的声音在火光里震耳欲聋。

我冲出去,他是个成年人,但我还是轻易地狠狠将他推到在地上。他手里的火把落在一旁。

我不清楚我为什么那么愤怒,我愤怒得像是黑暗中无能的老鼠。

我的眼里只有亮堂堂的火光,我此刻只能听到大火劈里啪啦的歌唱声。

“你个疯子!”

我的拳头像雨般地落下,带着似乎不属于我的力量。我想起那个噩梦,熊熊燃烧的村子,从火光中冲出来的女孩。

我感到自己无比的愤怒又无比的悲伤,但我没有落泪。

我看到那个像树叶一般的男人的脸上的血像老树的树根一样蔓延。我停下手,茫然地望着越来越近的火。

疯了,他疯了。他是一个疯子。他也像母亲一般疯了。

我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一阵无以附加的委屈又漫上我的心头。

母亲只是病了。病了吃了药就能好了。所以我要往前走。我要去很远的地方,我要找到母亲,那个目光清澈会给我做饭的母亲。

疯子。树叶一般的人嘴唇儒动着,过了一会他放出了巨大的笑声,就像他从火光中冲出来时一样。

疯子,他们才是疯子!他哈哈大笑着,树叶般的身体像是在狂风般不住地颤抖。

我没有病!他们病了!

男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继续笑着。转身一步一步又像火光走去。

全烧干净了,全烧干净了!哈哈哈,就像你们想的那样!

我望着那个树叶般的男人,树叶般的男人在他放起的火中泛起红光,渐渐消失,我还能听到那怪异的笑声。

我站起来,浑身酸痛,仿佛满身都是伤口。

女孩的身体格外的轻,我感受到她身上沉甸甸的温暖,接着捡起落在她脚边的蓝花布包。我没有受伤,但浑身仍火辣辣的疼痛。

我又望了眼晃动的麦子,真是浪费。我想。接着便转身朝着漆黑的荒原走去。

我升起了火。望着远处仍泛着红光的一个点。

女孩在早晨醒来。

我没有睡觉,睡意像是被那个村子里的大火一并烧掉了。

转过身时我才知道女孩已经醒了,我先是看到漆黑的眼睛,但只有一只剩下了原本的光芒,另一只眼睛仍然漆黑,但却已经毫无光彩。我心中一颤。

她安静地望着我,或是远处的某个地方。

“对不起。”我小声的说。

女孩的一只眼睛亮了起来,她似乎看到了太阳从西边升起来。

“你说什么?”

女孩的声音还跟以前一样,但我觉得自己似乎好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以至于她的语气仿佛都跟我印象中的有些不同。

“我说对不起。”

女孩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很大,似乎是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笑的话。我转过头,因为我觉得悲伤。

笑声慢慢消失,荒野又变得什么声音都没有。早晨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也凝固了风。

“为什么要笑。”我轻轻地问,像是在自言自语。

“为什么要笑啊!”我变得生气又痛苦。

“为什么?”我突然转过身,我看到她黯淡的一只眼睛。我看到了小芳,安安静静。

“为什么要跟着我?”我怒吼着扑向女孩。

“为什么啊......”我意识到自已又哭了。“好奇怪啊。”

浑身剧痛而疲惫,似乎是昨天本应受的伤现在一股脑地加到了我身上。

该走了。我说。

女孩仍坐在地上,她犹豫了一会才站起来。

走吧。她说。

女孩走在前面,我已经不认识这附近的路了。她的衣角感觉更破烂了,在风中微微扬起。她的头发也是,我突然想梳好她的头发,就像哥哥和妹妹一样。

我想起不知道多少天前的中午,女孩干裂的嘴唇。“哥哥。”我突然很确定那个词的发音,清晰到像是放大了无数倍。

我想要询问,但我没有。我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只是往前走。

夕阳很快落下了。我在路上拾了点木柴,在一棵枯树下的空地生起了火。

我透过橘黄色的火光,望着对面的女孩。我脑海中浮现出往年的元宵节。村里的灯笼也是这种光芒,我似乎是在那样一片朦胧的灯光中望着她,遥远。

“你......”我犹豫着。“要不要跟我回我们村子。”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但是一股脑地说出来了。“我爹是村长,我娘很好看,只是病了。”

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又发出了一串笑声。

“明天一直顺着今天这条路往前走就到了。”女孩仰头望着天空,像是在思考。我看不见她的表情。“走到傍晚就差不多了。”

“嗯。”

“我想想。”

“嗯。”

“明天再说,我困了。”

女孩像是刻意般地打了个哈欠。接着便倒在草地上。

我盯着女孩小小的灰蒙蒙的身体,浓厚的睡意突然向我袭来。我想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我感到自己失去了她,但我想起我从未拥有过她,为什么会感到失去了她。

清晨的空气有种舒服的冷冽,似乎还弥漫着淡淡的雾。

我又变成了一个人,就像一开始一样,仿佛是做了一场梦。

我望着前面的路,似乎真的像女孩说的一样在尽头望见了一个村子。

没有雨,虽然弥漫着淡淡的雾,但太阳仍然很好。我坐在地上,身旁是娘给我的蓝花布包。这是第几天?我想。但仍记不起来。我想起雨,以及雨和大火交叠在一起,想起憔悴的母亲和父亲,想起自己忘记了问女孩的名字。

我感觉自己在地上坐了很久,虽然我站起来的时候清晨的雾仍没有散去。

我最终还是站起来,像是树根拔地而起。

雾已经完全消散了,但空气仍然清冽。我沿着路往前走着,一只狗映入我的眼睛,一只土黄色的小狗。

我望着狗,狗似乎也在望着我,没有一点怕生的样子。

过了几秒,我便继续往前走去。

我望了眼远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依稀觉得已经能望见一点村子的轮廓了。这时我听到身后荒草的声音。我回过头,看见那只土黄色的狗。

我往前走,狗也跟着我往前走。

我也有一条狗了。我想。但我回头,朝着狗说,别跟着我啦,我没有吃的给你,什么都没有啦。我挥了挥胳膊,狗因此似乎受到了惊吓,做出转身的动作。

但狗走了几步又转身跟过来。

我站住脚步,盯着狗。狗漆黑的眼睛有些外突,它似乎也在盯着我,但我不知道它眼里是不是有我这个人。狗土黄色的皮毛看起来很光滑,不像是流浪狗。

你要跟着我吗?我说。

狗没有说话,我想起它又说不了话。

我笑了,但是却没有感受到高兴。

我也有一条狗了。真好。

傍晚时候我走进了村子。村子意外的热闹。我看到路两边挂着的灯笼,一串又一串,散发出橘黄色的光芒。

我抱起狗,路过被灯笼照亮一角的农院,看不见的巷口旁似乎跑过一串快活的声音,院里坐着两个被星光或是灯笼的光照出阴影的老人。

“真好,都结束了。”

“是啊,一年又一年。”

“广儿呢?”

“跟他娘看戏去了。”

“年轻人就是爱热闹...这次演的哪出?”

......

我抱着狗继续朝前走去。

我顺着最亮的路走到了村子的一边,一片空地上已经搭起了一个戏台。戏台很大。我想起每年大洪水过后,父亲也会请人来演戏。

狗在我怀里不安分地扭动。我站在人群中,怔怔地望着很大的戏台,以及上面耀眼的橙色的光。我只是望着,似乎眼里只有那橙黄色的光,蓝色的红色的舞动的衣袖。

戏开始了,我被更加嘈杂的声音和舞台上遥远的光芒包围,有一瞬间我忘记了我走过的路,父亲说过的话,我感到这个地方让我莫名地熟悉,像是已经回到了记忆里的蓝花村,父亲像往年一样请来了戏子,我不会只顾着欺负小芳,抢别家小孩的零食,我只会望着面前那个遥远的戏台,望着上面走动的人,我听见像是吟唱的歌谣,平静或是激烈的人声。

颜色模糊我的双眼,但大多是橙黄色的光芒,我感到嘈杂的声音像浪一般褪去,我像是一个只剩下半截的木桩一样站着,麻木地抬着头。

当我再低头的时候,发现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我怀里跑走了。

我环顾四周,人群的声音很嘈杂,路上的灯笼似乎跟舞台上的灯光一样,黯淡了不少。

远处的房子大多藏在阴影中,我看到层层叠叠带有棱角的轮廓。反射着橘黄色光的路上有拎着板凳的大人,小孩,老人。

人群熙熙攘攘开始像潮水一般从我身边退却。

这时我想起了蓝花村的一切,我想起父亲的话,想起母亲的病。

我像是要抓住潮水一般抓住了身旁一个女人的袖子。

女人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我没有看清她的脸,但我还是楞了一下。

“请问我亲戚住在哪?”我下意识地说。

“你亲戚是谁?”

我想了一会临走前父亲告诉我的名字。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于是我问“这儿有没有姓宁的人家?”

有几个刚刚要走的人又走了回来,于是我又问了一遍。“请问这儿有没有姓宁的人家,我爹让我来这找亲戚。”

我听见人们窃窃私语:我们村有姓宁的人吗?

没有吗?我疲惫地笑了笑。大概是我记错了吧。我说。

你是蓝花村来的?那个女人问我。

我点点头。

我爹让我来找亲戚,还有找这里的郎中开服药,我娘生病了。

蓝花村?我听见有几个人的低语,有苍老的男人,年轻的男人,几个女人。

好远的地方。有人低声说。

那大概是我记错了。我一边说一边离开人群往前走去。我突然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人们的声音让我感到无比的嘈杂。

戏台搭在这片村子的边上,我望见高高低低的几座院子后无边的荒原。

别往前走了,荒野里有狼!我听见年轻的声音喊。

我听见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地踩在泥土路上。我听见到处都是而遥远的笑声,甚至有婴儿的哭声。

声音越来越小,光越来越黯淡。

荒野里有狼。

身后的声音似乎与记忆里的交叠在了一起。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往前走,或许我还没有走到要去的尽头?

声音完全听不见了,我面前的荒原里只剩下星星的光。

不,还有一点绿莹莹的光。那光突兀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不远不近。

是一头狼。我想。我感到害怕,荒原里真的有狼,我想转头往回跑去,但是身子像灌了铅,一动也动不了。

但,就算能跑我也不会跑的过狼的。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该怎么办?我会死吗?

这时狼说话了,我感到那头狼发出的声音,呜咽,像是村里不知何时会死去的老人发出的声音。

“我已经很老了,我就快要死了。”

我没有动,狼会说话吗?

狼静静地卧着,我看到它闪着蓝紫色光芒的毛。它幽绿色的双眼平静地望着我。

狼沉默着。我似乎听到了荒野上不知道什么虫的鸣叫,除此以外,荒原安静的可怕。

“我快要死了。”狼像是显露出悲伤一样低下绿莹莹的双眼。

过了一会它抬起头“你走了许多路。”

“你累了。”它说,像是很老的老人对刚刚回到家的游子说的话,那么肯定,那么苍老,却也只有这种语气才能讲的出来。

狼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低沉,更加像呜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但它绿莹莹的双眼却一直平静地盯着我,我似乎从中看到了狭长而没有尽头的荒原。

我累了。是啊。我想终于有人这么告诉我了,虽然是一头狼。于是我真的感到无比的疲惫。我像是倒下一样坐在荒原上。

狼抬起头,像是对着天空叹息。

“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活了很久,也见过许多人了,听了许多故事。”狼补充到。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国家。他们的国家里住在宫殿里的人是国王,国王的妻子叫王后,他们的女儿便是公主。其中有一个头发很长的公主。住在灰色石头砌成的城堡里。公主很孤独,因为城堡里没有跟她同龄的人,公主最喜欢的事就是在城堡最高的地方,望远处的蓝天。

有一天,公主病了。公主的一个老嬷嬷在某个清晨用铃铛唤公主起床的时候发现公主病了。公主像是变了个人,明亮的眼睛变得呆滞,优雅的礼仪也忘记的一干二净。公主也很少说话了,即使说的话也是很让人费解。公主更长时间地站在城堡的最高处,呆呆地望着远处的蓝天。国王和王后很担心,王国里最好的医生全都来了,但他们看看公主的眼睛,又象征性的地给公主把脉,然而都只摇了摇头。

真是怪病。真是可惜。他们窃窃私语。国王听见了,暗中叹息。王后听见了,默默流着眼泪。

最后有一天,这个国家传说中的医生来到了城堡,他是一个有着灰白山羊胡子的很老很老的医生,曾经治好过国王的曾祖父。但等到了国王继位的时候,这位医生却在王国内销声匿迹了。

老医生只是望了一眼公主的眼睛,便对国王王后说,公主只是看不见颜色了。她的眼睛里满是灰色。

那该怎么办呢?王后迫不及待地问。

说起来很简单,只要让公主见到她最喜欢颜色的花就行了。

国王说:这很简单,城堡的花园里什么颜色的花都有。

于是王后国王以及城堡花园里的园丁陪着公主走遍了整个花园。花园很大,他们走了整整一天,一直到太阳落到天边。但公主仍像个木偶一样走出了花园。花园的工匠,园丁疑惑,但仍深深鞠躬送走了国王王后以及可伶的公主。

看着公主长大的阿嬷,也就是发现公主病了的那位,这时急匆匆地告诉国王,公主或许喜欢的是蓝色的花。

国王想了想,觉得自己的花园应该有蓝色的花,于是他拉过身旁的园丁,园丁忠诚地回答:没有,陛下。国王很奇怪,他觉得自己的花园应该有全天下所有的花。

据我所知,年轻的园丁说,这个国家没有蓝色的花。

有的。年老的园丁慢慢说,这个国家里只有一种蓝色的花,那便是蒲公英的花。但那是一个遥远的传说,谁也没见到过蒲公英的花。

你知道怎样能找到蒲公英的花吗?王后焦急地问。

传说中蒲公英花长在最荒凉的地方,因为那里本来没有风,直到蒲公英的花带去了种子,也带去了风。年老的园丁回忆道。

国王沉思。

于是第二天,全国的人民都知道国王在找一名勇士,能前往最荒凉的地方,找到蓝色的花的勇士。找到蓝色的花的勇士,可以让国王满足他两个愿望。悬赏帖子上这么写道。

蓝色的花?人们议论纷纷,从没见过蓝色的花。

等了许多天,终于有一个年轻人来到了国王面前。他说在出发之前想要见一眼公主的样子。

国王同意了,于是公主出现在年轻人面前。年轻人被公主的美貌深深吸引,即使公主像一个人偶。他向国王发誓要让公主的眼睛恢复原来的光彩。

国王赐给年轻人一匹好马,以及许多黄金。年轻人便开始向王国的西边一直走去。

年轻人一直往西边走,走出了繁华的城镇,走过荒原,又穿过一个又一个富有或贫穷的镇子。

但王国的西边似乎没有尽头,他的视线里从未望到过很高很高的山峰。终于有一天,国王赐给他的马因病死去了。年轻人不知道为什么为此无比伤心。他在眼泪中忘记了公主的模样。

年轻人感到无比疲惫,身边尽是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

于是年轻人停下了。他最后向王国的西边望了一眼。

而这时的城堡里,国王和王后有了一个儿子。而公主依然目光呆滞,整日不动。她的衣服越来越旧,发丝也变得很乱。只有看着公主长大的老嬷嬷还在服侍着公主。

远去的年轻人杳无音信,最后,没有人再记得这位很好看的,长头发的公主。

狼讲完了。它低下头沉默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了狼身上。

狼身上很温暖。

荒原寂静的只剩下风不知道吹过什么东西的声音。我望着遥远的夜空。

很少有花是蓝色的。想到这的一瞬间,我心中一紧。

紧接着我便感到自己哭了,或是流下了眼泪。

但荒原在模糊的视线中是那么广阔,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过了很久,我听到了远处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在我身前停下。

我抬起头,望见刚刚人群中的几个年轻人。

我看到他们在说什么,但声音却异常的遥远,仿佛他们跟我相隔了一整个世界。

“骗你的,荒原里没有狼。”最终我听到一个声音说。

我摇摇头,荒原里明明有狼,就在我旁边。我想转头指给他们看,但他们拉起我的胳膊。我感到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他们似乎也抓不牢我的身体,于是在我半挣扎般的动作中,我又坐回了地上。我呐喊:荒原里有狼的,但是我不害怕,它是一条好狼。但我的声音也变得遥远,模糊。于是我用尽力气,拼命的喊着:

荒原里真的有狼!

几个人望着我,有的在摇头,最终我看到他们黑漆漆的背影。

人声消散,荒原变得寂静。

我转过身,想告诉那条狼,想指给它远去的人影。但狼却消失了。

原本静卧着的狼消失了。我还记得狼的声音,嘶哑,像老去的人。我想起那条狼的温度,我记得刚刚靠在它身上的触感。但狼消失了。我却并不惊讶,似乎这是我早已知道的事情。

我抬起头,愣愣地望着远处的星星。我感到一切都结束了,我似乎已经走到了这次旅程的终点。

于是我站起来,最后望了一眼远处。

就在那匹狼曾在的位置上,我仿佛看到了一朵刚刚吐蕊的蓝花。

我笑了起来,如释重负。

我捡起空荡荡的蓝花包,上面似乎还有火,或是某个人的温度。接着便回头向着来时的荒原,回家的方向走去。

我回家了,我清晰地知道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虽然是一片荒野,但我仍觉得自己像是个凯旋的英雄,一个受了许多伤的英雄。我感到我的走路的气势,似乎像是要像面前这个空空旷旷的世界宣告

“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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