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冬巷往事 | 造梦之家

我想,我的家就是摩天轮里的一间屋子,有时它明亮,富有色彩,能俯瞰世界,好像一整个未来为我敞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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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访冬巷里藏着许多故事,主人公童年的老友,梦想着有一家迪士尼那样的乐园。成长的轨道把彼此的命运错开,当再次相会时都已经饱经沧桑,而老友的梦想也以另一种形式实现。”

1.

年岁尚幼时,我一直怀疑,这世界就是一座巨大的游乐场,而我所居住的访冬巷就是其中的一个装置设施。如果非要形容的话,我想,我的家就是摩天轮里的一间小屋子,有时,它明亮,富有色彩,能俯瞰世界,好像一整个未来为我敞开着;有时,我们身置低处,被遮住双眼,什么也看不清,生活仿若浸在一团迷雾之中。

和我一同搭乘这座摩天轮的还有我的小伙伴方俊——他长我一岁,住在我家隔壁。小的时候,我们好得不分彼此,甚至连性别也弄不清楚。有一年的夏天,我们一起坐在红色的水盆中洗澡,母亲回家,看我赤身裸体和一个异性坐在一起,气得立刻将我拎回了家。

“你们不一样。”母亲叉着腰说:“你明不明白?”

说起来,我们那时的性别启蒙极晚,我根本没有搞清楚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区别。当然,母亲说的也不仅仅是性别,她的潜在意思是——“我们家和他们家不一样。”

九零年代末期,下岗潮来袭,许多工人丢了工作,被迫到社会上寻找营生。方俊的父亲听说国外有打工的项目,他想着,努力个四五年,回来就能有一大笔钱,到那时,想做什么生意都可以。就这样,方俊的父亲踏上了出国之路。具体做什么?说法很多,有的人说还不就是打黑工,干外国人不乐意干的苦活累活;有的人说,可能是做诈骗吧,不然怎么来钱那么快?而方俊的说法则是他的父亲在国外修建游乐场,是负责监工的。

我们那时还没有听说过迪士尼乐园和环球影城。在我们的印象之中,最好的公园就是中山公园,尽管它的摩天轮极矮,过山车速度也很慢,但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刺激了。

“你坐过旋转木马吗?”秋天的时候,我和方俊一同走在小路上,准备去巷子口买蒸糕。蒸糕五分钱一个,一角钱两个。我们两个手里没什么钱,经常买一个蒸糕,两个人分。他提起旋转木马的事情,我便摇了摇头。我只在动画片和电视节目之中看过那种玩意儿,在现实之中,我还不清楚它长什么样子。

“我爷爷要带我回上海一趟,听说上海有很多旋转木马。”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方家是从上海过来的,战争年代,到处都很乱,他们被迫和亲人分离,来到了一座陌生城市。尽管已经生活了数十年,但方爹爹的口音里还带着沪语的腔调。

“你们以前住在哪里?”我问。

“听说以前是农村,但现在修好了,是一个叫陆家嘴的地方。”

方俊告诉我,方爹爹是想回去要房子的,但大概率是要不到的,如果实在不行,就当回去省亲了吧。

“上海的生活很好吧?”我一边吃蒸糕一边问。

“这我也不清楚,得等我去了才知道。”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方爹爹带着方俊去了上海。那会儿,我正热衷于看《三毛流浪记》,里面所形容的上海,看起来有些可怖。那好像是富人的乐园,穷人的坟场。我最恐惧的一幕是三毛以为自己的眼睛要被挖掉了。看完那一集后,我好几个夜晚睡不着,迷迷糊糊眯着了,也会梦到有人过来挖我的眼。

白天的时候,我魂不守舍,母亲问我怎么了?我只是讲看电视剧被吓到了,母亲又问,看的什么呢?我说《三毛流浪记》。她说,这有什么可怕的呢?我说,我觉得上海好恐怖啊,上海那么大,万一方俊跟方爹爹走丢了,会不会也变成流浪儿,然后被人挖去眼睛?母亲看着我,笑着说,你就是胡说八道,上海哪有那么吓人。母亲告诉我,外公年轻的时候经常去上海出差,每次去,都要特意带一些服装和精美物件回来。母亲转身,从五屉柜中取出一副皮手套,展示给我看,她说,这手套就是外公从上海带回来的呢,做工可好了。

我把那个皮手套放在手里端详,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与此同时,我又在想,方俊如果平安归来,会不会给我带什么小礼物呢?

又过了两周,方俊和方爹爹总算回来了。方爹爹带了很多土特产,而方俊则两手空空。他讲,他给我买了几张明信片,但是赶火车的时候弄丢了。我说,行吧,只要平安就好。我又看了看他的眼睛,检查了一下他的胳膊,这架势把他吓了一跳,他问,怎么了?我说,我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剧,里面说小孩子如果不小心被卖了,会被人挖去双眼的。

听到我这么说,方俊笑得前仰后合,他说上海很安全的,可比访冬巷安全多了。那时,访冬巷附近的三里坡经常出事,人们还编了一个朗朗上口的歌谣——“三里坡,鬼又多,前面走了,后面拖。”

“你坐了旋转木马没有?”我问。

“没有。”方俊说,他们的行程很匆忙,大部分时间,方爹爹都在和人吵架,他们吵了很久,但是一无所得。那几天,方爹爹总是坐在黄浦江的边上,感叹着,说当时要是留在上海就好了。


“那你觉得上海好,还是我们这里好?”

方俊犹豫了一下说:“这也由不得我选,要我说,外太空最好,都不受地球引力束缚了,人还可以飘起来呢。”

在一个多雨的秋天,方俊的父亲回到了访冬巷,随他一起来到这条巷子的还有一些国外的磁带和碟片等。方父看起来意气风发,丝毫没有受生活折磨的痕迹,我逐渐相信,方俊的话都是真的,他的爸爸就是在做游乐场的监工,不然表情怎么可能如此轻松惬意呢?

在那个物质尚不够富裕的年代,我父母的音乐偶像是邓丽君,而我的音乐偶像则是一些港台歌手,但方俊的父亲很奇怪,他喜欢听英文歌。他把磁带塞进录音机,紧接着旋律缓缓流淌了出来,我听出来那是电影《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我心永恒》。虽然我觉得这首歌的旋律十分美妙,但我的父母还是没有进化到欣赏这首歌的地步,他们总是讲,方俊的父亲是去国外,受到了那边的影响,所以喜欢听外文歌。

一个落雨的清晨,我又听到方俊的家里传出来《我心永恒》的声音,我刚准备进去瞧瞧,找方俊聊聊天,就听到里面传来争吵和打砸家具及玻璃器皿的声音。又过了一阵,方俊的母亲开始低声哭泣,边哭边说她这些年过得如何如何不易,方俊的父亲一声不吭,只是坐在角落边发呆。

过了许久后,我才知道,那天,方俊的父亲说要拿赚来的钱去做开出租车的营生,但方母不同意,说是浪费钱,方父只好作罢。

“有钱了,你会想做什么呢?”在放学的路上,我和方俊在蒸糕摊前徘徊,这次他很大方,买了六块蒸糕,请我吃三块。

“钱不在我这里,我也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挺奇怪的,他们以前没钱的时候不怎么吵架,现在有一点钱了就天天吵。”

“我听过一句话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但没想到有钱了也会吵啊,看来结婚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我一边吃蒸糕,一边望着方俊说:“你想考哪个学校啊?”

方俊的脸色立刻变化了,他跟我说,他觉得自己成绩很差,根本考不上什么好学校,大概上不了高中吧,只能读个中专,学点技术之类的。

“开挖掘机?”我逗他。

“不不不,我想赚钱,赚了钱,我要开个游乐场。”

2.

在那个高速发展的年代,钱放到银行是会迅速贬值的。方俊的父母没有安排好那笔资金的运作方向,这导致没过多久,钱就不值钱了。方俊的父亲开始抱怨,当初要是买辆车就好了,跑跑出租车,起码是个谋生方式。

那一年的九月,方俊去了一个我没有听过名字的中专念书,而他的父亲则跑到附近一个废弃火车站旁帮人搬货,这活儿是纯粹的体力活,相当之辛苦。每次,我凑巧去那周围买东西,总会看到方父的身影。我本来以为他会抱怨和憎恶那种生活,没想到他每次看到我,都笑眯眯地说:“要不要吃糖啊?”

方叔叔的口袋里总会装着各种各样玻璃纸包的水果糖,有时,天气热了,水果糖化了,黏在他的口袋里,方俊的母亲总会破口大骂。这对夫妻的相处之道让我感到窒息,我总觉得方母的神经过于紧张,而方叔叔则像个小孩子一样,好像没有长大。

方俊成了家里唯一的“大人”——每当他的父母吵得不可开交,甚至扬言要打死对方的时候,方俊就会挡在两个人的中间。他的办法也会极端,他经常说:“你们两个要是不想活了也可以,先把我打死吧。”

暴风雨不会因为人的祈求而停止,往往,它还会变本加厉。有一年冬天来临的时候,方叔叔搬货受了伤,伤势严重,差点要落下残疾。方母在家里成日成日地哭,说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嫁了个没用的男人。方俊是最沉默的人,他只是一言不发的坐着,坐着,坐到天色暗了,他便站起来,打开音响,播那首带着一点儿悲伤调子的《我心永恒》。

方叔叔最终并未残疾,但也休养了约一年左右。医生对他说,以后不能干重体力活了,再做下去,身体要出问题的,方叔叔点头说“好,好,好。”转身又想去汉正街帮人拖货。这件事被方俊给拦了下来,他对父亲说:“爸,你歇歇吧,我快毕业了,我来养家。”

方叔叔最终并未残疾,但也休养了约一年左右。医生对他说,以后不能干重体力活了,再做下去,身体要出问题的,方叔叔点头说“好,好,好。”转身又想去汉正街帮人拖货。这件事被方俊给拦了下来,他对父亲说:“爸,你歇歇吧,我快毕业了,我来养家。”

在我没日没夜备战高考,企图考上名校的时候,方俊在到处找工作,他先去了广东东莞的工厂,但那边待遇太低了,后来他听说深圳有一些不错的活儿,连夜坐火车赶去,结果又被熟人老乡骗了钱。那一阵,我感觉我们的生活已经完成分了叉。尽管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住在同一条街上,家里门挨着门,但后来,事情逐渐发生了变化。我说不清变化产生的原因,那很复杂,我只是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忧伤感——从此,我们的道路将不同了,我们不再是童年的玩伴,我们将走得越来越远。没有旋转木马,没有游乐场,没有蒸糕,我们都要变成那种让人讨厌的大人,为了生存,到处寻找活路。

高考结束之后,母亲带我去了一趟香港。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香港的一切都令我感到新奇,看到那些TVB电视剧里熟悉的街巷忽然真实的展现在我面前,我看得痴了。住在香港的亲戚告诉我,香港好玩的还不止是小吃和商场,其实海洋公园和迪士尼也是值得一去。我听到“迪士尼”三个字,猛地来了精神,马上站了起来,两眼放光的问:“我们什么时候去啊?”

翌日清晨,我们坐着大巴车来到了迪士尼,那种兴奋感实在是难以言喻。我什么也不想,直直冲到了有旋转木马的地方,我和妹妹迅速跳上了一辆马车。过了一会儿,机器动了,音乐也跟着响起,我坐在旋转马车之中,好像进入一个久远的梦境里。我想起儿时和方俊的对话,想起他说,他要做一个大的游乐场,然后放上所有他喜欢的游乐设施。

从香港回到老家后,母亲问我,想不想要一台手机,我连忙点头。那时,手机商都没有直营店,我们买手机要去一个大的市场。

在那个市场,我再一次见到了方俊,他比小时候胖了许多,整个人显得有些臃肿,他看着我,笑了笑,我看着他,也笑了笑。因为有一阵子没见了,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我一边挑选手机,一边问他:“你现在在这里上班吗?”

“嗯,暂时在这里卖手机。”

我在诺基亚和索尼之间徘徊了一阵,问了问他到底哪个比较适合我,他说都行,看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慢慢挑,不着急。”方俊从冰箱中取出两罐可乐,放到了我的面前。我那天刚好穿了一件迪士尼买的TEE,于是兴奋说起我在香港去迪士尼坐了旋转木马的事情。我说完之后,方俊只是淡然一笑,并没有表现出很兴奋的样子,我感到自己好像有些自说自话似的。

“你小的时候不是很喜欢游乐场吗?”我问。

“你也说了,是小的时候啊,现在我们长大了。”

他不再是小时候那个天真无邪的样子,他的脸上藏着许许多多的故事,一些我根本没有了解且无从了解的事。

3.

大学毕业后,我在本地找不到自己想做的工作,于是收拾收拾行李,去了北京和上海闯荡。童年旧友们散落天涯,虽然有他们的联络方式,但我们再也无法坐在同一个巷子口吃西瓜,看动画,听故事了。

工作的第三年,我因为加班太多,患上了抑郁症,身体各项指标也不是太好,于是我辞了职,回到老家休养。那一阵,母亲总是到处买好吃的给我吃,试图让我开心一点儿。

“你想吃什么呢?”母亲问。

我瘫在沙发上,回忆起了小时候吃的五分钱蒸糕,那时卖蒸糕的人总是挑着一个重重的担子走街串巷,若是有人说要买蒸糕,他们便放下担子,停下来,为食客制作食物。

随着时代的更替,这种老式的卖货方式逐渐被各类连锁门店给取代,虽然新的烘焙店层出不穷,但我还是怀念童年和方俊一起分享蒸糕的生活。

母亲告诉我,方俊一家搬到了近郊,方俊具体做什么工作,并不是特别清楚。但有一次在菜市场碰到他的大姨,大姨说方俊去了东南亚,好像在卖玩具。

“卖玩具?”

我想起方叔叔那年从国外回来,给方俊带了一个赛车模型,这还不够,他又带着方俊去访冬巷对面的百货公司买了一个最新款的变形金刚。当然,我还记得各种游戏机和溜溜球之类的。那时我们徜徉在玩具的海洋之中,觉得人这辈子最开心的就是不管不顾地疯玩。若是知道长大后要面对的是这样的世界,我可能会幻想自己拥有魔法,能把自己缩小成儿童模样。

没有方俊的消息,给他发信息他也不回,于是我进入了他的QQ空间,试图找到一点儿蛛丝马迹。他空间里多是转载文章,也没有什么心情分享,偶有的几张照片都是上学时别人偷拍的。在照片里,他的眼神看起来很青涩,甚至还带着点儿怯弱。我翻着翻着,忽然发现他弄了一个锁起来的相册,我也不知道密码,随便按了下,发现弹出了一个问题,我循着记忆随便填了个答案,没想到进入了相册——在这个小小的空间内,全是方俊在游乐场扮演小丑,逗孩子们玩乐的照片。我一张张地划过去,越看越吃惊。他果然实现了童年时的“梦想”,他在游乐场中找到了工作。尽管这工作是偶尔扮演小丑,偶尔扮演卡通人物,但从他的神态来看,他的心情不错。

我再次想起了我那味同嚼蜡的工作,虽然那份工作表面上看起来颇为光鲜,但内耗严重,我上了几年班,头发都掉了不少。

看到方俊的样子,我意识到了自己不开心的源头。正在我沉思之时,母亲推门而入,指着门外一个大箱子说:“你那些小时候的破烂还要不要,不要我都卖给废品站了啊?”

“要的,要。”我立刻扔下键盘,跑出去,从那个废旧的纸箱中找出一个脏兮兮的“雪娃娃”。儿时,我一个人觉得孤独时,就对着雪娃娃说话,唱歌。我一直很珍惜这个毛绒玩具。可后来,随着自己逐渐长大,我便把雪娃娃放到了柜子里,很少再“使用”它。

“破都破了,要着干嘛?”母亲觉得我的要求不合理,她在盒子里扒来扒去,忽然搜出了一个变形金刚道:“那这个呢,这个破东西你也留着?”

变形金刚已经损坏了,无法变形,但这是方俊送给我的玩具,我有点儿不忍心丢弃。

“有没有什么办法修补一下?”我问。

母亲告诉我,在泰宁街有个旧货市场,在那儿有一些收购二手玩具和修补玩具的商店,如果有兴趣,可以过去转转,看看有没有办法。

翌日,我起了个大早,坐着车来到了泰宁街,这里果如母亲所说,全是卖旧货的。我随意走进一家钟表店,问老板,附近哪里有修玩具的?老板指着大市场里面幽暗的商铺说:“往里头走,走到底,那里有。”

我顺着老板所指的方位,来到了一个门口摆放着各种二手玩具的小店,在小店的门头上写着五个字——“俊俊游乐场”,这下面还有一行黑字,是“二手玩具修理、回收”,在地上,另有一个竖着的木板写着“价优货正,童叟无欺”。

没有看到老板的身影,倒是有一只灰色的小奶猫一跃而出,我被它不经意的动作吓了一跳,扶着眼镜到处搜寻老板的身影。朝里面又走了一小段路,我忽然听到老音响里淌出一段熟悉的旋律,是《我心永恒》,紧接着,我看到一个佝偻着身体的驼背老人,他转过身,望着我,我发现,那正是我许久未见的方叔叔。

“来找方俊呀?”他笑眯眯地望着我,好像这数十年来,一切都没有改变。我不是上这儿来修理玩具,我仅仅只是推开门,来到方俊家的门口,要找他玩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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