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梁畔,一块块青黄相间的箭筈碗豆夹杂在新翻过的麦茬地中间,如遗落的兽皮,花花搭搭,斑驳陆离。在六月的骄阳下“嗦嗦”作响,变黄变干,格外显眼。
这些碗豆平常得和漫山遍野的野花一样,属于五谷中的菽类,书上说大概由野豌豆进化而来。不过我想应该是蔓草,你看它们叶状羽毛,枝蔓延伸,相互缠绕,蓬蓬勃勃,扶摇而上。孙文“黄花岗上一抔土,犹湮没于荒烟蔓草间”中的蔓草,应该就是此物。家乡人为了和大豌豆区分开,称小豌豆,一般种来喂牲口,也可以和在小麦扁豆中磨成杂面,不过炒熟很好吃。此物身微位卑,自然气短,加上身上还捎带着未完全驯化的野性,自己便流落到山间的荒僻之地。
家乡人都说此物是贱皮子货,适合种在贫瘠的土地上。土地太肥沃,则枝繁叶茂,藤蔓旺盛,一长不可收拾,但精力全集中在藤蔓上,结的豌豆少,所以最适合种在林边梁畔,这种鸟不拉屎、鬼不下蛋的地方。而林边梁畔,正是割草放马的好去处。马儿走过地头的时候,总是趁人不防偷吃一口。
马儿吃草,我们干什么?洋芋一般种在离村近的地方,只能烧箭筈豌豆。走进地畔,成熟的豌豆蔓倒伏在土地上,似用碌碡碾压过。豆熟根断,捡干了的随手扯几把。“扑腾腾——”箭筈豌藤蔓中飞出一只鹌鹑,打着响翅,舞动着臃肿的身子,贴着地面飞下山去。扯一大捆豌豆蔓蔓,抱到梁顶,一把火点着,哔哔啵啵,豆萁燃豆角,豆在火中乐。一股烟,一把火,熟了!大家说着笑着,拔开灰烬,抢食烧熟的豆子,只听见“咯嘣咯嘣”的声音……
那天下午,青草飘香,阳光洒满山坡。火刚点着的时候,顺着马连现梁走来一个青年男子和一个青年女子。从穿着打扮长相看,两人决非山野村夫。男子很英俊,白衬衣,青裤子,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步履轻盈。女的很漂亮,大眼睛,白皮肤,披肩发,一袭白色长裙,一顶白色凉帽。帽檐上一朵淡紫色的小花,轻风中微微颤动,似一只翩翩轻舞的蝴蝶。女子裙裾飘飘,莲步轻移,白莲花般飘来……
我们羞涩地看着他们走来,惊诧于他们的美丽,竟忘记了正在哗啵炸响的箭筈豌豆。后来我读了孙犁的《黄鹂》,读到“各种事物都有它的极致。虎啸深山,鱼游潭底,驼走大漠,雁排长空,这就是它们的极致”这句的时候,我才明白,什么是美。他们独自走来,就已经很美。他们并肩走来,踏着清风,沐着金阳,在我们朦胧的意识深处,播下了甜美幸福的朦胧美。后来一想到美,想到爱情,我眼前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们二人的影子。
他们梦幻般飘到我们跟前,笑语盈盈,竟蹲下身来围座在我们中间,一边说笑,一边搓食着香脆可口的豌豆。我们局促不安,把烧得最好的豌豆荚留给他们,自己的则捡食着半焦不糊的小颗粒。男子优雅地掸净灰土,搓开黑豆荚,吹掉搓碎的豆壳,将豌豆递给女子。女子笑着接过,一颗一颗送进嘴里,“真香!”女子和我们一样“咯嘣咯嘣"咬着,笑靥如花,眼里脸上满是温情。那双眼睛真好看,清澈明亮,看着看着,我想到了上泉的那眼清泉,清泉上荡开的丝丝涟漪……
或许是累了,或许是饿了,或许是箭筈豌豆真的好吃。那天,他们吃了很多。夕阳落山的时候,他们说着感谢的话,拍着身上的灰土,迈着轻快的步子,沐着夕阳的余晖,梦幻般离去。
我们目送着他们走上韭菜梁,走上通向光明寺的小路,消失在蜿蜒盘旋的小路中,竟有点恋恋不舍,怅然若失。
那次的豌豆,真香!
以后的很长时间,我还时时在想着他们。梦幻一样飘缈,似一阵风,一朵云,一只鸟,不知从哪里来,不知向哪里去。他们或许是从《楚辞》中走来的湘君与湘夫人,或许是从《史记》中走来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或许是从《长恨歌》中走来的唐明皇与杨贵妃,或许是从《警世通言》中走来的许仙与白娘子,或许是从《西厢记》中走来的张生与崔莺莺,或许是从《小二黑结婚》中走来的小二黑与小芹……隐隐绰绰,恍恍惚惚,都是,又都不是。或许,他们只是抛却尘嚣的凡夫俗子,只是流落人间金童玉女,只是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仙草,赤霞宫中,日日以甘露滋润仙草的一位神瑛侍者……
直到今天,偶翻诗经,读到《诗经•国风•郑风》中的《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我才茅塞顿开,恍然大悟,他们只不过是从《诗经》中走来的两株蔓草,浪漫而自由,朴实而率真。走过楚辞,走过汉赋,走过唐诗,走过宋词,走过元明杂剧,一路馨香,一直走向这北方的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