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母亲七十多岁,得了老年痴呆症,可精神蛮好的。她会佝偻着背,一边用布满老茧的双手,把几十根顺溜光滑的竹片在几个铁桶间转来转去,一边唱着她年轻时学的那首老歌:
“灯草花儿黄,天天想情郎……”
母亲的声音细而圆润,如果你光听声音,会以为是哪位妙龄少女在歌唱。
那些岁月里,只要父亲不在家,母亲便会对我们说:“你爸爸和那个女的出去了,不晓得疯到哪里去了!”自母亲生了这个病后,一直反反复复地说。
我们都知道,年迈八旬的父亲,根本没有和什么女人出去过,只是到小茶馆喝茶而已。
母亲说这话,只因父亲年轻时,深深深深地刺伤了她。
那时父亲刚三十,英俊而聪明,凭着自己的能力从农民考为工人,捧上了当时让人羡慕得流口水的铁饭碗。母亲则平凡得如路边的小草:没有如花似玉的美貌,目不识丁,地道的农村妇女,除干农活外,还喂了三头猪,并带着年纪尚小的我们姊弟三个,辛勤地劳作让母亲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至少五岁。
刚开始,县城工作的父亲一周回家一次,再后来,一个月回一趟家……几个月后,干脆不回了。
总有好心人劝母亲,去看看吧,小心你男人变心!
母亲的眼里露出对爱情深信不疑的光芒,回答得干脆响亮:“他才不会呢,一定是太忙!”
就在这时,刚满六岁的阿姐生病了,病得不轻,乡下医生说必须到城里治疗。
母亲为钱愁容满面。
奶奶心疼地说:“去孩子爸那儿吧,他好几个月没给你交工资,应该有钱!”
于是母亲找来萝筐,一头放着阿姐,一头放了一块石头,挑着阿姐往离家三十多里的城里去。
母亲是在厂外的林荫小路上遇到父亲的,那时正是六月天,夕阳快下山了,一个身着粉红色连衣裙的女孩,正牵着父亲的手说着什么,父亲穿着雪白的衬衫,脸上笑容可掬。
母亲气得全身哆嗦,费了好大劲才喊出父亲的名字。
“你怎么来了?”父亲吃惊地说。
“孩子病了!”母亲的声音在抖,身体也晃晃荡荡地。
“谁呀?”连衣裙问。
“你先回吧,我带她们去医院!”父亲没有正面回答。
连衣裙很不情愿地走了。
他们来到医院,给阿姐打了针,吃了药,阿姐好多了。
第二天,母亲带着阿姐回家,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阿姐的身体渐渐康复。
温柔如水的母亲,永远轻言细雨说话的母亲,她日渐消瘦,憔悴了很多。
父亲变心的事,母亲深藏心底,对奶奶也没提起过,她怕年岁已高的奶奶担心。
偶尔父亲回家,会故意穿上别人给他做的鞋,走到母亲面前。
“瞧,这做工多好!”父亲气母亲。
“你再说,俺就把鞋剁成两节!”母亲气冲冲地说。这语气,母亲一辈子也只用过这一次。
母亲把痛苦埋在心里,有时我会看见她静默时不停地用手抹泪……
冷战一年后,父亲终于提出要和母亲离婚。
母亲很平静,平静得如同无风时的湖面。奶奶暴跳如雷,挥着粗棒,呼天喊地,大声宣布:“要想离婚,除非将老娘打死!”
只因母亲是个疼爱婆婆的好儿媳!
父亲终究没能如愿,那位连衣裙也嫁给了他人。
慢慢地,父亲发现母亲虽未秀外,但却慧中,她善良,任劳任怨。
到父亲退休时,父亲对母亲的好就越发明显起来。父亲常常对我们说:“你娘勤劳苦做带儿女,辛苦了一生。“
那时候,母亲还在种菜,父亲会帮着做各种各样的农活。
母亲于75岁时,患上老年痴呆症,父亲每天给母亲洗衣做饭菜,细心照顾,母亲总会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儿,父亲微笑地听着,大度地包容着母亲一千个一万个缺点。
后来,母亲病情加重,生活起居均不能自理,父亲像照顾小孩一样地关照着母亲:像理发师一样地给她洗头、剪发,无论严寒酷暑按时给母亲洗澡,准点依照母亲的喜好给她做好吃的,把饭菜端到母亲手里,看着母亲慢慢地吃……父亲一直如此,一直如此……
母亲约八十岁时,便忘了说那个伤心的事儿。
母亲虽病得认不得我们了,却依恋着父亲,别人给她东西,她会用求助的眼神望着父亲,等待父亲的回答,父亲点头,她才欣然接受,出门总要父亲陪伴。
父亲牵着母亲的手,又走过了几个春夏秋冬。
母亲八十三岁时离开了我们。
“你娘没了,好不习惯!”父亲常常对我们说。
曾经,我们怨恨过父亲,可看到父亲这样,我们对他的恨意,早已荡然无存。只是隐隐地有些遗憾,如果年轻时的父亲对母亲好些,是不是母亲便不会得这种病呢?恐怕永远是一个谜吧。
因为母亲的病,我们无法读懂她的想法,母亲,您原谅父亲了吗?您在天堂还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