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鲤
(或许是类似聊斋的续篇(?)冯梦龙老师提供素材且蒲老师想写的一篇)
(写这篇的原因放在这了,忘川风华录里知交圈元明清文人组一段很有意思的互动)
“嗬,听说没,东边那人家升官了,成天放炮,好不威风!”
“啧,可不是嘛,但听说还有件怪事。”
“怪事?”
“听说啊,那人家的小女儿不见了,一连几日,周围的街坊邻居都未曾见过,问起主人家,也总是支支吾吾答得不痛快。”
“丫头丢了炮仗还放这么响,这人家……”
冯三靠在墙角饮尽最后一口茶,听够了故事,把茶碗一盖,付了银钱准备走,却不成想被店小二叫住,只得停下步子回身看他。小二笑着递给他一幅卷轴,上面是空白的,什么都没有画,冯三疑惑之际,小二开口道:“客官赏脸,收了这卷轴,日后定有用途。”
冯三心下生疑,却也不好拒绝,只得收下卷轴道了谢,退出门朝山下走去,心里盘算着想把今日的事讲给同行听,兴许是个好素材。只是又被人叫住了,他转头一看,还是那店小二,冯三无奈站住道:“又怎样?”小二嘿嘿一笑:“客官,小人看您面善,再多句嘴,山中多精怪啊。”
他一面说,一面向后退去:“若是碰上了,记得留下些供奉,方可平安归家啊。”
就在冯三眼前,那店小二说完一句话后,忽地没了踪影,片刻后,一只通身雪白,双耳和尾巴上却带点蓝紫色毛皮的狐狸从林间跃出,似乎朝他的方向望一眼,转身几下跳走不见了踪影。
冯三愣了一下,额上霎时覆了层冷汗,他握了握手里的卷轴,再三确定了那人是条白狐变的,心里愈发不安,疾步朝山下走去。
耽搁太久,天色已逐渐黑下来,山路又崎岖,坑坑洼洼的不好走,他一连绊了两三下,又脚一滑摔得人仰马翻,冯三忍着身体的疼痛慢慢站起身,手里扶着斜插在石缝中的一杆破旗,盯着头顶上的圆月看了半晌,心中的不安又多了一分:“奇了怪了,往日我上山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怎的方才还是黄昏,这会月亮就挂在顶上了?”
冯三细细思索着,却觉得那圆月越看越古怪……不对,十五不是都过了近一旬了吗?这月亮怎还这样圆!
想到这里,冯三再也没法强作镇定了,他慌忙迈开腿,在坎坷的山路上奋力跑了起来,不知跑了多久,绊倒了多少次,又爬起来多少次,只有腿上身上密密麻麻青紫的伤口能佐证一路的不易,最后终于累的瘫倒在地。冯三缓了缓,忽然觉得周围有些熟悉,他喘着粗气抬头,猛地看到身边的石头缝里插着一根竹竿,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慢慢朝上望去——竹竿顶端挂着一面白色的破旗——正是先前扶过的那一个。
冯三登时冷汗直冒,早便知道这地方诡异,终是没能绕出去,眼下应当是父辈们曾提过的“鬼打墙”,他紧张地环顾四周,到处都黑漆漆的,微风吹动丛生的杂草,如泣似诉,呜呜咽咽地哀鸣,听的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冯三紧闭双眼回想着前人教过的办法,冰凉的汗水都流到了眼睛里,却心慌意乱全然想不起来。
他困在这里了。
回不了……家了。
冰冷的泪水混着冷汗流下来,流入鬓发间,冯三愣愣地抬手抹了把脸,看着满手的眼泪,一时呆住了,他本不想流泪的,可这眼泪好像开了闸的水,由不得他意愿,莫名其妙就淌了下来。
正欲细想,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小孩的啼哭,听声音是个小姑娘,冯三赶忙爬起来,循声找到了哭声的源头。
果真是个小姑娘,看着也就八九岁大,脸上满是泪水,身上的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单薄的肩膀和瘦弱的身体尽数露了出来,冯三见状愣在原地半晌,赶忙扯下自己的外套,笨手笨脚地替人裹上,挡住了点微凉的山风。
“小孩,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你爹娘呢?”
“啊……先……先生……”
小姑娘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话也含含糊糊说不清楚,冯三凑近听了半天,才费劲地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我爹娘……把我放在……放在山里……就走……走了……”
冯三皱了皱眉,恐惧害怕也散了个差不多,满心满腹烧着怒火,这么小的姑娘,一个人丢在深山里,不是明摆着寻死吗?至于为什么丢了,冯三也能猜个十有八九,不过是没钱,养不起,嫌晦气罢了。
“小孩,走,我带你下山。”
他把小姑娘拉起来,放到背上颠了颠,似是忘了先前鬼打墙的经历,又似是打心底里固执地想把人带走,冯三脸上的泪水都没干,却笑着跟她说:“放心,肯定让你回家。”
“小孩,叫什么名字啊?”
“……冯水清,家里叫我三儿。”
“为什么?”
“我是第三个孩子,有一个哥哥,姐姐已经嫁人了。”
“……小孩,怕不怕?”
“……怕……先生在,不怕。”
冯三低低笑起来,冷白的月光从头顶洒下来,在嶙峋的怪石上投出黑色的影子,一大一小,慢慢走在山路上。
“小孩,给你唱曲儿罢。”
他说着哼起来,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在耳边唱响的童谣。那时候他靠在母亲身边,母亲总是很忙,一直到三更半夜还在院里干活,他就不睡觉偷偷跑出来。母亲总穿着小小的鞋,看起来很疼,却从不脱下来,母亲怕疼,所以不能坐在她怀里,冯三就轻轻地靠在那单薄消瘦的背上,听着童谣,数着天上的星星,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童年就像风里的尘埃一样,散尽了。
他唱着,心里又像压了千万斤的担子,那轻而缓的调子细沙一样往里填,越填越重,越唱越沉,在墨一般的夜色下,那些沉重的情绪愈发了浓稠。
可好像哪里变了
回荡在山林间的歌声里,多了一个微弱的,又稚嫩的声音,是背上的小姑娘,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刚哭完的沙哑,却还是轻轻跟着唱——
月儿圆,明明挂,
我的小囡囡啊笑开花,
月儿圆,明明挂,
我的小囡囡啊快回家。
风不知从何处来,抹去了小姑娘眼角的泪,冯三感觉到衣襟里有什么东西颤抖着,他连忙腾出一只手探过去,只见是那店小二给的卷轴,此刻仿佛有了生命,鱼一般跳动着,他忽地想起那人说的“留下供奉,方可平安归家”。
冯三慢慢展开那卷轴,先前空白的卷面上,居然凭空出现了一幅画,画上是一条紫色的鲤鱼,正腾跃而起,鱼尾扬起欢快的水花,旁边题了四字——“紫气东来”。
正要细看,却发现那画竟能揭下来,冯三小心翼翼地掀开,只见下面还有一幅,也是紫鲤,却是奄奄一息,那鱼眼圆睁着,落下一滴泪来。
“留下供奉,汝等归家。”
一个空灵缥缈的声音似是从地底传来,冯三猛地抬起头,看见了那只白色的狐狸,他踉跄一下,扶着背上的小孩往后退了两步,紧紧盯着那狐狸,说话时声音都打着颤。
“不知……不知狐仙……要何供奉?”
那白狐看了看他,用洁白漂亮的尾巴指了指冯三手里的卷轴:“报上名字,留下供奉。”
冯三将信将疑地俯下身,将小姑娘放下来,双手握着卷轴递到白狐跟前道:“在下冯三……无意叨扰,望仙客留情,放吾归家。”他双手剧烈地抖着,生怕那白狐心下不快,找他麻烦,却听狐狸开口道:
“冯三?你不叫这个名字。”
他眉头一皱,刚要声辩,忽然觉出些不对劲,那种从踏进山里开始,一直到现在的不安感,他不是冯三吗?不是冯三,又能是谁?
“我叫冯水清,家中排第三……”
“爹娘把我放在山里,就走了……”
“先生在,不怕……”
冯三怔怔地想着,之前一切古怪都有了源头,他不可置信的望着手里的卷轴,滚烫的泪一滴一滴从脸庞滚落,膝盖被山上的怪石磕出了血,他却无知无觉地跪在原地,霎时间眼前闪过无数回忆。
他想起来了。
冯水清,人心至死清如水啊,当真如此吗?
他哪里是冯三,不过是冯水清的心相,不过是自幼差点被溺死,长到十岁又被抛弃的女儿身的痴妄。
在那么冷的夜里,冯水清蜷缩着身子,梦里是母亲瘦弱的脊背和三寸大的小脚,她看见母亲婆娑的泪眼,那温柔的童谣,从记忆的深处传来,缓缓流淌在耳边——我的小囡囡啊,快回家。
老人们说,人在弥留之际,会走马灯一般看到一生的景象,她这是要死了吗?可她才五岁半,那个带了黑眼睛的老爷爷跟父亲说,小女克财,死了便官运亨通,紫气东来,于是她被丢在荒芜的山间,这里太冷,也太黑,却没有一个人来救她。
她想,如果她是男孩子呢?
还会死在这里吗?
如果是男孩子,邻里间或许称声冯三,他可以不穿着小小的鞋,可以念书,可以考科举,总之不会死在无人的深山里。
紫鲤因何泪不绝,道是人间荒唐尽。
“冯水清,沿着这条山路往下走吧。”白狐用尾巴卷起卷轴,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的冯三和一旁睡着的姑娘,像是轻声叹了口气,忽地消失了。
冯三愣了半晌,慢慢站起身,转头看向冯水清,忽然发现,那张脸和自己那么像,连心底里的绝望也那么像,但他知道,冯水清不能变成冯三,因为她长不大了,那具小小的身躯已经永远留在深山里了。
他背着小姑娘一步一步往山下走,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周围渐渐变得明亮,变得空阔,大山消失了,身上的伤口也不见了,温润柔和的光从路的尽头蔓延过来,有人喊她:“水清——”
那声音那么熟悉,从久远的童年传来,夹杂着低低的童谣,河流一般流淌过发梢,像母亲温暖的手抚过头顶,耳边仿佛神明低吟: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嗐,听说了没,那户姓冯的人家,升了官没几日,又被废了。”
“啊?”
“听说啊,是贪赃枉法,现在那户人家连门都不敢出呢,怕丢人!”
酒肆里两个中年模样的汉子一边喝着酒,一边闲谈,其中一个忽然凑到另一个耳边小声道:“那家人不是丢了姑娘吗,你猜怎么着?”另一个人摇了摇头,凑的更近了。
“那姑娘啊,是被自己爹娘害死的!”
汉子满意地看着对方惊诧的表情,继续道:“听说那当家的找了个算命的算了一卦,那人说丫头克财,留着啊,半辈子都升不了官!”
“后来十五日晚上,月亮圆圆的,有人在那块坟山脚下看到冯家小女儿了,那姑娘跟抽了魂魄一样走着,忽然间,一个神仙模样的女人出现把那丫头带走了,据说——”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顿了顿,在同伴的催促下道:“据说那仙女,长得可像前年过世的冯家太太了!”
“诶?还有这等奇事!”
“要我说,是冯家现在这样,真真是报应啊。”
那汉子摇摇头,仰头灌了口酒,望向天边昏黄的太阳,酒肆门前跑过几个孩童,踩得青石板咕咚作响,笑声翻过了墙,那些普通平凡的日子,却总有人一辈子得不到。
紫鲤紫鲤,莫怕莫怕,
紫鲤紫鲤,归家归家。
END.
文写完了现在是解释时间——
关于本文其实和蒲老师是有一点微弱的关系但关系不大,主要是因为喜欢一些元明清文人组的互动,觉得很有意思,正好遇到语文作业,就写了蒲老师想的这一篇。
知交圈里冯梦龙老师遇到的和本文情节也没什么关系,但主人公的姓还是用了冯(我绝对没有不尊重犹龙老师!)之所以想到这个情节,是因为冯梦龙的《禁溺女告示》。
冯老师和蒲老师在我看来其实是有很多相似点的,二人的想象力都极其丰富,冯老师喜欢编造历代名人故事以讽刺社会,而蒲老师喜欢以精怪暗讽人间,并且虽然朝代不同,他们的思想却很超前,在当时的封建社会下非常难得。
冯老师的《禁溺女告示》是针对三百多年前在他任职县令时寿宁溺女婴的现象发表的,原文有写“一般十月怀胎,吃尽辛苦,不论男女,总是骨血,何忍淹弃?”从文中不难看到冯老师是非常尊重女性的,这在明朝重男轻女的思想下,弥足珍贵。对于女性形象的描绘,比较出名的还有苏小妹,也就是传说中苏轼的妹妹,这个其实是冯梦龙在《醒世恒言》中将苏东坡性转的形象,这件事虽然颇为津津乐道,但他的主题却是“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那见逊公卿”。在塑造女性角色上,冯老师和蒲老师都是非常公正清醒的,例如心地善良的聂小倩,刚烈痴情的连城,都是非常饱满的角色。
而本文提现蒲老师的特点在于结局,翻看《聊斋志异》不难发现,蒲老师很喜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结尾,联系他个人生平不难理解。蒲松龄一生参加了十三次科举,却屡屡失败,一直到七十一岁才按例补位岁贡生,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善有善报,可偏偏自己没有遇到,这也许是他喜欢这样的结局的原因。不仅是他,中国的文学似乎都是这样的特点,汤显祖的《牡丹亭》,关汉卿的《窦娥冤》,真正完完全全以悲剧结尾的其实是曹雪芹的《红楼梦》,这是中国人团圆的思想,也是我最后想让冯水清的母亲接走她的原因。
至于文中的狐狸,是《聊斋志异》中多次出现过的元素,“雅爱搜神,喜人谈鬼,魑魅争光,魍魉见笑。”蒲松龄用这句话打开了神鬼世界,而他自己也坚信“草木有心,精怪有情”,狐狸恰恰是他笔下精怪的重要代表,关于狐狸和蒲老师,还有单独一篇文章,这里不多提及。
总之本文是蒲老师的一个脑洞,也是我在看完《聊斋志异》后根据自己的感悟写出的故事,不敢称续篇,因为实在班门弄斧。
非常感谢犹龙老师友情出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