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寓(一)——前缘往事

有一所房子,它的名字叫“香寓”,

这是一座独栋别墅,外墙上爬满了紫藤,春季最香,夏秋季最美。还是吴岳的老公,田然给它取的名字,暗含“相遇”二字,以纪念两人相遇至今的情谊。

36岁那年,吴岳离婚,失了孩子的抚养权,一个人流浪在姑苏的街道上,她本不是这里的人,只因为爱那个男人,所以离开了生养自己的巴蜀地,嫁作江南妇

非到这一刻,吴岳都不会想到竟有一日,自己会无处可去,没有家,没有爱人,没有孩子,以及回不去的父母那里,狼狈到了极点,年近40,又重新回到一无所有的状态,甚至失去了更多,因为年华都不在了

浑浑噩噩好几日,白天就像个幽灵一样的在街上乱转,漫无目的,晚上就缩在小旅馆里,裹着冰冷潮湿的被子,和衣而眠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来这里,但是总想起爱上江南的最初,是因为这里水乡的旖旎,润油油的水,雾蒙蒙的天,枯旧的房屋,那么深沉的年代感,仿佛一坛陈年老酒,呷了一口流过喉间,说不出的芬芳甘沁

可是现在呢?嫁过来12年,竟然从来也没有好好的游览一番她梦中的水乡,而今来到这里,恍如隔世,一个是少女时代阳光和煦温婉如春的旧梦,一个是中年妇人支离破碎欲哭无泪的现实,当初有多梦幻,现在就有多打脸,眼前那里还见得旖旎风光?分明是烈日骄阳下炽热的夺目,将一切阴暗的角落的都照得清清楚楚,哪里有垃圾,哪里有灰尘,哪里有裂痕,哪里有补纹,她悟了:早该把一切都放在太阳底下照一照,自己的婚姻也不会千疮百孔了还浑然不觉……

直到丈夫说孩子房子归自己,钱财车子归她的时候,吴岳才彻底清醒了,那些婚姻里的迷雾并不会使得景色更美,反而,藏污纳垢,而容忍这迷雾的存在,吴岳竟以为丈夫早晚会回心转意,她还可以继续梦下去,谁知,丈夫先过够了,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把一切都摊了牌:“她跟着我都五六年了,我们不要孩子,就拿咱儿子当亲生的,你拿着钱和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12年了,跟他一起摆小摊,一起开门店,再到开分店,给他生孩子,一起置宅子,换了三次车子,到现在,他什么都有了,而我,要拿了钱以后愿意上哪就上哪……”吴岳这样想着,苦笑着,“那我的青春算什么?”可是她没有闹,痛快的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她知道,即便眼前这个男人净身出户又能怎样?她再也找不回她的家了,而对女人而言,没了家,别的还有那么重要吗?即便可以坐在宝马豪宅里看他哭,自己真的就那么好受吗?

吴岳就是这么单纯明了的女人,她太知道什么才是自己想要的,就像当初不顾父母家人的反对,执意远嫁江南,她说这里有她梦中的小桥流水,烟火人家

最初的时候,丈夫也很体贴她,两口子在水乡景区的附近卖花糕,丈夫家是祖传的手艺,花糕甜而不腻,吃到嘴里,半日留香,她也是因为这花糕认识了丈夫,她说她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以前只知道把香味留在身上,却从没想过把香味吃进肚子里,于是每样又多买了几块,卖糕的小伙子青涩稚嫩,生疏地拿着称,很不自然的拨弄着秤砣,又不好意思的笑着,他说父亲去卫生间了,自己是来帮忙的,让姑娘等一会,姑娘听了莞尔,就上手教他摆弄称,小伙子学得很认真,不大一会功夫,又帮他开了几单生意,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得知小伙子是假期来帮家里忙的,就又多了几分好感,姑娘说很羡慕他可以在本地上学,他说自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没有去见见外面的世界,姑娘说自己来自蜀地,家里是做香料的,这次赶上父亲过来谈生意,自己毕业没事了就跟来转转,谁知还没有开始转,就遇见了他,变成了一个“痴”货……

年轻多好啊,郎有情,妹有意,都说不清是怎么开始的,然后就开始了,就那样你也美着,我也笑着……

忽然,不远处的卫生间里传来喊声,“有人晕倒了”,小伙子都没反应过来,还是姑娘问了他,叔叔去了多久了?小伙子才赶忙往卫生间那边跑……

父亲就这样去了,突发性脑溢血,都没来得及看看这个即将成为他家儿媳妇的女人,再后来就是尴尬的错乱……

小伙子家失去了顶梁柱,他自己也肄业了,说要承担起家里的重担——家里还有一个体弱多病的母亲,可姑娘知道,他家里虽然条件不好,可是父母从来也不让他做什么,只要学习好就行……“可是他什么都不会啊,连看称都不会……”姑娘越是这样想着,心里情愫之根就生得越深了

两人联系了几次以后,姑娘觉得小伙子是个有志向的人,值得托付终身,就决定前往江南,父母家人怎么反对也没用,姑娘就铁了心了,一张坐票到姑苏,再次见到心上人的时候,看着他憔悴得令人心疼,两人就在一起了,不久后就有了孩子……

可是女方这边,为着女儿不听话,伤透了父母的心,一分钱嫁妆也没给,还断绝了联系,父亲撂下狠话:“你以后没有娘家了”

姑娘的牺牲,最初也的确换来了小伙子极大的爱重,尤其是怀孕以后,虽然姑娘也总是抢着干活,但是丈夫总是数落她又不听话了,累着儿子怎么办,小家里无时不刻的充满着欢馨,后来孩子的到来,使得多病的母亲也多了许多笑语……

但是年轻的丈夫总是记着岳家,没能在他最需要帮忙的时候帮帮他,12年里,从不会陪妻子回家,也不许孩子去,每次都是姑娘一个人大包小包的回娘家,却见不得父母的面,好在家里还有一个只小她几岁的弟弟在,可是弟弟对她说:

“姐,从你嫁人以后,咱家就没好好过过一个节”。

这世间的好女儿,若是都能听到这句话,怕是没有一个不心碎的吧……

即便是这样,吴岳也依然没有抱怨丈夫,她觉得丈夫早晚都会明事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让父母伤心了,可她不知道,这世上又有哪个男人能真心接受看不起他的岳家。

前缘已散尽,往事不可追。

但再不可追,也要追一追,吴岳站在桥上,看着眼前的碧水,仿佛奈何桥下看忘川,执拗地想着忆着,自己的婚姻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12年来的付出,在丈夫的眼里都算些什么呢?难道丈夫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家可回了吗?

人就是这样,越要想明白,就越想不明白,她像个游魂一样,在桥上乱晃,景区管理员盯了她好半天,终于,她还是自己走下了桥,又晃到巷子里去了

脚下的路,眼前的景,于她,或许也是千百年来的缘分,可是她还能看得下去吗?尽管来意就是要看清楚,想明白,可此时,世间怕是再也没有比她更糊涂的人了——那个男人走了,不爱她了……不,她是被那个男人赶出来了……是啊,她,无处可去的她,被那个她爱着的男人赶出来了,而那个男人,最清楚,她是个无处可去的人……

离家前,吴岳和儿子打了招呼,说自己要去看看外公外婆,让他和爸爸乖乖待在家,这一次,儿子没有吵着要跟着去,懂事的跟妈妈说,“等我长大了……”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流出来了,剩下的话都噎在喉咙里怎么也没说出来……谁说孩子不懂事呢?11岁的他,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端正的外貌,修长的身材,然而性格脾气确是像吴岳的,温和懂事得很

想起儿子,一脸惨淡木讷的她竟也挤出一丝笑容,这是她12年来唯一的收获吧,如今,她也放下了,也是不得不放下,自己都不知去往何处,还怎么要孩子呢?

就这样一天天的,白天一边胡思一边乱晃,晚上要么梦魇要么无眠到天亮,黑眼圈越来越重,可是脸上木讷的表情却越来越少了,她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就这样走了,这世上也许不会有一个人知道……再次苦笑了,她笑自己怎么就活到了这个地步,她,本来就是这样的命吗?她的父母当真不认她了吗?又想起儿子,自己这次是放弃他了吗?是吗?不是吗?脑子又乱了……

下意识的摸了摸手机,不在身上,又一次深深的孤惧……眼前的世界,对她而言,还有什么关系?她要去找和她有关系的人,丈夫和儿子那里回不去了,父母那里呢?她要回去,告诉父母她离婚了,无处可去了……可想到这里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站在原地泪如雨下

此时,天公也不作美,哗啦啦的下起雨来,街上的人们跑着笑着骂着,她还木讷的站在那里,站在天地间,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抬起头看天,分明是蓝天白云的晴朗,可是雨却下个不停,好像是为她一个人下的,因为所有人都在躲雨,只有她,被雨浇透了

不知何时停的雨,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小旅馆门口,想起手机不在身上,就想问天公要一个抉择,如果手机在房间里,她就回去父母那里,如果手机被偷了……呵呵,她也不知道还有什么选择了……还没进门,就听到手机一直在响,开了门,拿起手机一看,是弟弟,又是哑然一笑,“还没被全世界抛弃,不是吗?”

接了电话才知道,父亲前几天从朋友那里得知女儿女婿闹离婚的消息,竟不远千里一个人跑到女婿那里要人,12年来才第一次见到女婿的面,上去就开始揍他,没动几下手,可年纪不饶人,一激动就晕倒了,现在在**医院

吴岳,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去的医院,一别12年,一个细胞都长成都懂事的孩子了,父亲会变成什么样子啊?分别时,记得父亲还是很年轻的…可再见时,只见光光的头上刚刚长出来的白色发茬子,鼻子口中插着各种各样的药管子……“爸……”吴岳跪倒在地,撞头如捣蒜,一口气吸进去,还没出声就被弟弟捂住嘴,拉着,搂着,紧紧地抱在怀里,贴着耳边带着哭腔说:“……别让他听见你哭……”姐弟俩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病房里却只有大声抽泣的声音,配着机器的嘀嗒声,传出窗外……

父亲醒来看清楚是吴岳后,第一话:“我揍他了,你别怕”。吴岳再也忍不住了,趴在父亲床前嚎啕大哭起来,像极了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可不就是孩子嘛,在父母面前,谁人不是孩子……“爸爸……我想家了……你带我回家吧……”

大夫告诉姐弟俩,父亲是激动引起的高血压,也有了心梗的前兆……吴岳付了所有的医药费,眼下,她有的也只剩钱了

十天后,父亲出院,带着吴岳和吴川回了四川老家,家人相见,自是另一番喜极而泣,后话不提

然而这并不是结局,而是《香寓》这个故事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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