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有命,命不在天。
二瘸子是半路出家的屠户。年过半百才敢摸索刀。
二瘸子结婚那阵,老丈人就亲手把他的传家宝贝——一套“杀猪刀”——递过来,二瘸子瞧都不瞧就把宝贝直接扔进厢房。等到真正要用的时候一通好找,最后在厢房南角柴禾堆下的青石板下发现了,左一堆老鼠,右一堆蛆虫,二瘸子二话不说,拧着眉头就把宝贝铲进垃圾堆里。
二瘸子总想当成大事的人,锅碗瓢盆、钩刀架磨一应用具毫不含糊,样样重新置办,在地上排一溜,二瘸子心里就舒坦了。
二瘸子家小子开门就是一脚,妥妥踢在盆子上。盆子哐哐当当几个360度转身,然后整个身子扣在地上,就像铁块摩擦着石砖,咬着地面的沙砾,嗵地砸向二瘸子晶亮的玻璃心,然后哐叽碎了一地。
二瘸子家小子叫杨福根。二瘸子文化不多但爱摆弄。三十大几才生个宝贝,二瘸子就发誓一定要给儿子起个响亮的名号,一直没个合适的也就“福根、福根”这样唤着。快上小学了,宝贝小子还没个正经名字,二瘸子急了,不知从哪听了个词“俊秀”,大腿一拍,这就定了。“‘杨俊秀’,好听得咧!”
偏杨福根开窍得早,总觉得“秀”字是丫头名字,愣是开学第一天自己给自己改名叫杨福根,还说是老师的主意。二瘸子一听是老师的话,二话不说,就把户口本上的“杨俊秀”改成“杨福根”。
杨福根识趣地捂上耳朵,咧嘴冲他爹乐。
二瘸子顾不上数落,大手指着杨福根的方向,比划斗架的姿势;左眼珠瞄着盆,右眼珠瞪杨福根;高一脚、低一脚走过去拾起盆来。
这一年,杨福根刚上大学,二瘸子就看见大把大把的钱不知去向。这小子再谈个朋友,吃几顿、喝几顿;毕业了还得花钱走关系找工作;工作稳定了还得买房子结婚;等有了孩子还得自掏腰包带孙子。想及此,二瘸子下手的刀就又准又狠。
二瘸子这一干就是五年,从杨福根入学到毕业。杨福根没学医学这种高大上的专业,也不是专升本的好行当,就是留了一级,延迟毕业。
杨福根学的管理,却好上了他爹的买卖。每次杀羊,杨福根就跟前跟后地忙活。这种时候,二瘸子向来不准杨福根近前,这是他家铁的纪律,他怕刀砍了他小子的福根。所以杨福根没少挨揍。
杨福根随他爹,也是个犟牛,竟辞了职回家“帮忙”,那架势铁定了要“子承父业”。气得二瘸子三天不吃不喝。杨福根就在二瘸子跟前晃悠,幸灾乐祸得说:“爹,你这可就遂了我的意了。明个,我和我娘杀羊去!”
二瘸子听了高一脚、低一脚追着杨福根满院子跑,最后罚他站在院前的槐树下面,不让动弹就不准动弹。杨福根就直挺挺站在树下。这时他才发现,他爹为他种的树都长歪了,两米见长的枝干歪了三节骨,枝杈也快秃了,挂着最后几片可怜的叶子。他抬头望着树杈,望着天。
二瘸子准了他替他娘的部分活计。也就是杀羊的时候拽着羊腿,割肉的时候撑着塑料袋,收羊的时候在后边看着羊。
杨福根真想摸摸他爹的刀。他眼见着寸把长的刀子白刃进红刃出,他心里就紧一下,就像明知考试没考好还要静静地等成绩那般滋味。他最不喜欢他娘那扭捏劲,每次杀羊之前都要小声念叨几句,就像羊听得懂;还要捂上它的眼,生怕它见了自己死时候的模样。他真想试试,手起刀落的滋味。
天还不亮,二瘸子就叫杨福根起来跟着去收羊。杨福根乐了,他爹准是想把衣钵传给他。
收羊还算顺利,接连跑了五六个村子最终算是碰到了。杨福根发现一件事,全天下的老娘们儿都一个德行,多愁善感,爱叽歪。这老太太和她家羊分别的时候,一个劲儿地抹眼泪。杨福根一个巴掌拍在老太太瘦弱的肩膀上,说着不合时宜的劝慰话:“奶,得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刚说完他就后悔了,这老太太听得懂吗?和羊还用得上“宴席”这个词吗?杨福根大摇大摆爬上车,脖子上如果有条大金链子估计也会一起摇摆。
二瘸子一路向前,撇下老太太不舍的目光和浑浊的泪水。
入冬的时节,正是生意好的时候。杨福根一路盘算着,这一车羊,得挣多少银子!他吐口唾沫,搓搓手,动动手指头,就像大把的钱从指间划过。杨福根心情大好,开始仔细打量羊。车行得快时,羊老老实实站着,随着路况上下颠簸;车行得慢时,羊就撒开欢闹架。唯有一只始终安静。杨福根之所以记得住它是因为它脸颊有两道深深的泪痕,洁白的毛发被染得清黑。
二瘸子和杨福根面向前。风卷着残叶跌落树梢,在半空打几个旋,猛地撞向二人脸上。杨福根忍不住揉起眼睛。
二瘸子果真要把衣钵传给杨福根。二瘸子带杨福根去山上祖坟旁训话。当初二瘸子决心当屠户时就曾在山上坐了一整夜,隔着坟头和他爷爷说了整宿的话。
二瘸子蹲在坟旁,点起烟,顺手递给杨福根一支,说:“给你太爷点一根,这好的烟,他没抽上。”杨福根愣了会神,叼进嘴里,点起来狠吸了一口,呛得他一阵好咳。总算着了,杨福根把烟放在坟头,就坐在他爹对面,等着训话。
二瘸子不说话,只望着手中的烟,红亮的火星子向着手的方向蔓延,层层的烟灰就像垒土一般积聚起来,最后经手弹进风里。
二瘸子长吁口气,说:“这行当是要命的活!”杨福根被他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说得愣怔了,转而乐起来,说:“爹,说啥话呢!”显然,他不相信二瘸子的话。
“你爹就干过要命的事!”二瘸子讲他曾杀过一只孕羊。两个小羊仔还躲在母羊的胎盘里,巴掌大的个子,那小样子已经看得到鼻子眼睛耳朵了,眼瞅着就要出生了。“这羊啊,都知道来咱家以后的命了,这一个劲地叫,兴许在告诉我别杀它,它带上(羊仔)了。它越是叫我越是以为没带上,可怜那两个娃娃啊!”
孕羊是杨福根辞职那天杀的。他这才知道,他爹没和他置气。
“你这刀下去,要的可能是自个的命!想想吧!想明白真要干就和你太爷说,和老天说,生死有命,命不在天!”说完二瘸子就下山了。
杨福根铁了心要入这行当。
杨福根摸黑在羊群中挑了一只,掂掂分量,足够了。前腿、后腿一绑直接扔架子上。回屋吃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撩开膀子准备大干一场。借着灯光,他看清了,这是那只安静的羊。他有点庆幸,得亏是只安静地羊,头次试手,千万不能黑了二瘸子的名声。很快他就否认了自己,将死的东西哪有不折腾的!
他像他爹一样,叼起烟,掏着手,走前走后,他爹看门道,他瞧热闹。然后他拿起刀和磨,隔着眼前的烟雾磨起刀,三两下就放下了。再然后,他在盆里放上热水和盐,备着浸羊血。一切准备就绪,像是一场典礼,惯有的仪式例行一遍。
他一手揪着羊头,一手拿着刀。羊很安静,就靠在他身前,脸颊的两道泪痕愈发显眼。他突然想再生出一双手,捂上羊的眼睛。拿刀的手停在空中怎么也按不下。
他不知怎么就说服了自己,闭着眼睛就将刀子落下来。一样的白刃进,红刃出,羊却没得到爽利的死亡。只见羊身激烈地抽搐几下,羊头顺着刀口耷拉下来,眼睛瞪得溜圆,不折腾,也不试着逃离死亡。杨福根愣在原地,等着羊静静地将血流干。
他把整个羊身子挂在架子上,准备剥皮掏内脏。他本以为竖着刀子,钻着骨头间的空隙将羊身子分开是件轻松的事情。谁承想,当鲜血一层层侵染上手的时候,他本能的恶心头晕,眼睛越来越热,泪珠一颗颗跳出来。他左手摊开手掌,右手擎着刀,不知要干啥,也不知要说啥,头颅不停摆动,在场的人都吓坏了。
二瘸子夺下杨福根手里的刀,却扶不走他的人。任凭他站在原地,看羊身上的热气沁到他身上、脸上。
杨福根疯了,村里人都这么说。
其实,杨福根不相信二瘸子的话,尤其那句“你这刀下去,要的可能是自个的命!”。自然,他没和太爷说,也没和老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