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庆幸自己小时候生活在农村,家里有一个小院子,种了很多植物。我一直把它们当做我的朋友,为它们浇水、捉虫,摘除枯叶,花大量的时间观察植物。每一种植物有各自的生长节奏和独特的美,它们陪伴着我度过了美好的童年。
金银花
一进院子,正对大门的墙边有一株金银花。根部的树干非常粗壮,往上大约30厘米,藤条像扇面一样展开,茂密的叶子盖住整面墙。
金银花的花期正好在暑假。花朵初开为白色,一两天后变成黄色,清香怡人,幽幽的很远就能闻到。整个暑假的夜晚我都在金银花树下,闻着花香,仰望星空。那时我痴迷于天文,梦想成为天文学家去探索宇宙;那时的夜空也很清澈,银河清晰可见,似乎每一颗星星我都认真凝视过。
观星的同时,我还要提防大蛾子来偷喝花蜜。金银花的香味会吸引一种体型肥硕的棕色蛾子。它们总在夜晚出现。嘴极其细长,平时像蚊香一样卷着,飞到花前会伸到花蕊中,像蜂鸟一样吸食花蜜。由于长相丑陋,我不允许它们靠近心爱的金银花。每当大蛾子出现,我就跳起来挥舞扫帚驱逐蛾子。它们非常灵巧,多年的战争中我从未成功打死一只。唯一的收获就是锻炼了身体。
每年夏天我都尝试扦插金银花。自然课本里教过扦插植物的方法。书上写着,要选择一年以上的枝条,剪下一段插到土里。可是辛苦生长一年的枝条我怎么舍得剪断呢!我只肯选择孱弱的新枝条,结果一次都没成功过。
丁香
院子里的所有植物中,我最爱丁香。丁香树长在厨房的门前,被修剪成了棒棒糖的形状。杯子粗细的笔直树干,长到一房多高直才分叉,像撑开的花伞。初春,丁香花被暖风唤醒,星星一样的小花陆续开放,最后形成一个浅紫色花球 ,美到让人感动。等到花朵逐渐凋谢,叶子才从花中长出来。
丁香花的香味沁人心脾。春天的太阳暖洋洋,我搬着板凳坐在丁香树下,有时看书,有时吹竖笛练习新曲子。那会没有手机,时间过得很慢,丁香树下无所事事的时光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稀疏平常,现在回忆起来却是最美好的画面(之一)。
那株丁香树在我心中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后来去了北京,路边和花园里也常见丁香,却从没有一棵像我家的那样开成花球。几年前它曾经出现在我的梦里。梦中我深处黑暗,忽然一阵熟悉的香味。推开窗户往下望去,黑暗中的丁香花正无声的盛开,泪水充满了我的眼眶。后来从家人那儿得知,丁香树已经被砍。我知道它在梦中向我道别。
月季
院子的中央有四个水泥砌的花坛,种了两个品种的月季,一种红色一种粉色。红色的花瓣是丝绒的质感,酒杯形花朵相对较小,香味浓郁而内敛。粉色花朵大而艳丽,香味也像花也一样的热情奔放。
每年深秋落叶以后,爷爷会把月季的枝条全部砍掉,只留下底部粗壮结实的木质化树干。第二年春天,月季从根部抽出一根根紫红色的笋芽,很快就能长成一米来高的饱满植株。我花大量的时间观察月季,每株的变化都聊熟于心。
一株茂盛的月季就像一个迷你森林,吸引许多小虫子来做客甚至安家,它们组成简单的生态圈,有蜜蜂,蝴蝶,蚂蚁,蚜虫,蜘蛛、螳螂、甲虫等等。蚜虫对月季有害,我会拿镊子把花骨朵上的蚜虫一个一个的夹走。随着气温变暖,蚜虫会自动消失不见。
因为太爱月季花,我从舍不得剪下一朵插到花瓶里。只有等到花朵凋谢,才轻轻的收集脱落的花瓣。然而有一年发生了一件让我心痛的事情。一个丑孩子到我家来玩,看上了月季花。我妈爽快的剪下很多朵,去掉刺,送给丑孩子。丑孩子的手里拿不了,我妈还帮她把花别在裤腰里。我气得发疯,等丑孩子走后,把剩下的月季花全部剪下来插进了花瓶。那一年,月季们没有再开过一朵花。我因此内疚了很久,不知自己是不是伤到了月季(茎,还有心)。幸好第二年月季像以前一样骄傲的盛开。
院子里的其他植物:凌霄、柿子、紫藤、鸢尾
凌霄是一种爬藤植物,从墙上爬到房顶,又从屋檐垂下来。凌霄花是橙色的,形状有点像牵牛花,但花瓣没有那么娇弱,花朵掉到地上还保持着新鲜的状态。夏天的凌霄变身开花机器,夏天暴雨过后,橙色小喇叭掉落一地,有种土豪般的奢华。
院子里种了两棵不同品种的柿子树,秋天会结出一大一小两种柿子。柿子树很少招虫,是干净清爽的树。叶片手掌大小,光滑厚实,秋天会变得多彩。黄色、棕色、红色的叶子带着自然的肌理,每片都像一幅画。小时候我会收集漂亮完整的叶子,按大小分类,过家家的时候当钱用。
紫藤也超美的!它爬在我家厕所上,旱厕也被装点得小清新。除了蛰伏的冬季,其他三个季节的紫藤都很可爱。春天,紫藤花像葡萄一样一串串的垂下来,繁盛的时期形成紫色瀑布,非常浪漫。夏天,紫藤疯长,向四周伸出一个个嫩绿色的触手,寻找可以攀爬的支架。每次去厕所,我会握住它的触手上下摇晃,说“你好你好”,就像明星与粉丝握手。秋天,紫藤结出很多豆荚,毛茸茸的豆荚十分坚硬。再过一些时日,两片豆荚逐渐向不同方向扭曲,包裹的豆荚崩裂开将种子撒到地上,等待第二年的发芽。
鸢尾长在墙边的长条花坛里,深紫色的豪放华贵,浅紫色的精致温婉。鸢尾花会散发出类似大蒜的辛辣气味。但在它们我心中依然是完美的存在,毕竟“你美你有理”。曾有一次,我刚出家门,一条小蛇从天而降掉,掉到身后的地上,然后惊慌失措的钻入鸢尾花丛。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蛇,激动的在鸢尾花里找了好久,盼望再次见到小蛇。如果这件事发生在现在,我一定会抱怨生活环境的恶劣。然而小孩子没有恶劣的概念,这件事反而成了我的美好回忆。
爷爷的花
爷爷养在花盆里的植物,记忆里有两种。一种是超小花盆里的迷你仙人球。听爸爸讲,这个品种的仙人球生长速度非常缓慢,它和我的年龄一样大,却不足乒乓球的大小。春夏秋三季,迷你仙人球被安置在月季的花坛边上,靠天吃饭,不需要人刻意浇水。当年这棵“长不大”的仙人球是我“奇闻异事”的谈资。
另外一种植物是酢浆草。它常年被放在屋里的窗台上,是盆很容易被忽略的植物。冬季外面一片萧条,酢浆草叶子翠绿,抽出一朵朵粉色的单瓣小花,给屋里增添勃勃生气。夏天来临,酢浆草叶子枯萎开始休眠。刨开盆土,会发现多了许多水滴形的球根。把球根分开种到新的花盆,来年冬天又多一片郁郁葱葱。
后来经历了几次搬家,酢浆草是我唯一从老院子带出来的现在还养着的植物。每次看到它们,我总会想到童年的时光,想起我的爷爷奶奶,心中充满力量。
爸爸妈妈的花
爸妈年轻时是花痴,尤其喜欢热带观叶植物。夏天这些植物摆在院子里吸收阳光雨露,冬天搬进屋里,在客厅靠近窗户的地方整齐的摆上两排。农村的平房保暖很差,通风不好,窗户也很小,对于热带植物来说想当不宜居了。尽管精心养护,植物们依然难逃一劫,更替了好多好多盆。爸妈却热情不减,越挫越勇。
从我有记忆起,植物就是我家的一部分,回忆里有太多关于植物的点滴趣事。比如,我舔过滴水莲叶子尖上冒出的水,舌头肿大发麻,说话大舌头,被爸妈当成笑料嘲笑了好久。比如,为了节省空间,爸爸把蒲葵叶子外面一圈的尖尖的部分剪掉,只留下中间碗口大的圆形蒲扇。爸爸的同事来我家做客,盯着那株蒲葵陷入沉思,以为自己发现了新物种。
后来爸爸又成了仙人球控,每周都去花店看人家进了哪些奇特的品种,陆续收集了几十盆。他用木板制做花架,固定在墙上,将仙人球依次摆放,形成仙人球花带。仙人球开花极美,像绚烂的烟花,香气沁人心脾,对得起名字里的“仙”字。不同品种的仙人球开花各不相同,每年花期也是一片盛景。
后来的故事变得伤感。我家在县城买了商品房,搬离了老院子。我开始了长达10年的住校。毕业后又定居在一线城市,回去的机会越来越少。大部分回去的时候在冬天,无人打理的院子一片萧条,只有被风吹断的枯枝和干叶子。夏天院子荒草蛮生,我被成群的蚊子轰炸,没两分钟就逃离了曾经争奇斗艳的花园。
最后一次去院子依然是冬季。丁香、鸢尾等植物已经没有了存在过的痕迹,公主般的金银树早已枯死,只剩枯枝挂在墙上。凌霄花和柿子掉到地上腐烂变黑,在地上形成一片片黑色。月季花坛水泥剥落,露出的红砖也已风化腐蚀。我简直无法想象,无人照料的月季花如何度过的这些年——没有人为它们浇水捉虫,它们开花也无人欣赏。而院子也即将被拆迁,曾经繁花盛开、无忧无虑的院子只存在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