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四川省沐川县凤村乡桂香村。桂香村,“八月桂花遍地开”,“桂子花开,香飘十里”。然而我们这桂香村的得名,不是因为桂花,我们这里几乎没有桂花。桂香村的得名是因为一座桥,一座小小的石拱桥。
桂香村坐落在凤村乡的版图上,东面挨着沙坝村,西面与马边县接壤,南面挨着羊山村,北面挨着的不仅是沙坝村的土地,还有杨村乡的地界。桂香村有六个生产组,过去叫生产队。但至今我们口里仍然喜欢说是生产队。地形呢总体是斜坡,四周是山,把一、二、三、五、六队围在中间。只有四队在一面相对较小的崖背后,与马边县的“草坡”相邻。南面最低,但是挨着一面陡崖。崖面属桂香村,崖上属羊山村。崖顶翻过垭口是马边县的荣丁乡地界。一条小河沟从西面的草坡上流下来,从南面的崖脚下往东流去。
沟边曾有好多个煤矿,现在只保留一个了。许多年以前就有一条狭窄的土公路,从东边将近二十里外的凤村乡场上,通到桂香村南面的崖脚下。本来是用来运煤的。现在已硬化成了水泥路。公路是沿着河沟修的。尽头有一座小小的石拱桥,就是桂香桥。桂香村的名字由此而来。过了桥,是一条石板路,斜斜的往崖上走。又蜿蜒,曲折,陡峭地通到山顶的垭口。这石板路,古时是连接舟坝,凤村到荣丁,甚至马边的一条要道。许多货物的进出由此通过。还有荣丁乡需要的煤,那时全靠背伕从这条路背上去。背伕背煤,这活延续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他们背煤用的是木制背架。背架上放着背篼或是口袋装着的煤。每个人背的重量,可能在几十斤到百斤上下。他们气喘吁吁地背着煤走的时候,拄着一根丁字形的木制拐杖,叫拐筢儿。拐筢儿的高度约是从地面到人的臀部。顶端相当于“丁”字的上面那一横的一截,约有大人的一大拃。略微有一点造型。适宜于手握。上面还有一条凹槽。当他们背累了的时候可随处歇气。歇气的时候就用拐筢儿撑住背架的最下面的横框。横框刚好卡在拐筢儿的凹槽里。这样,他们不用放下背架即可歇气。为了防滑,他们拐筢儿的底端还镶嵌着一根耙钉。走在路上一步一拄,拐筢儿撞击地面“叮叮”,或是“笃笃”有声,配合着他们的杭育杭育声。石板上会有一些浅浅的如拇指大小的“水窝”。其实不是水窝,是拐筢儿底部铁钉经年累月锥成的。他们三五成串或是单个的。他们皮肤黑黑的,背是弯曲的,弧度如背架的弧度。他们热天爱穿草鞋和布鞋,冷天的布鞋底上钉着铁打的鞋爪子。一只鞋底上前后钉两个椭圆形的鞋爪子。鞋爪子上因为有凸起的钉,所以走稀泥路防滑。他们冬天还打绑腿。这些,我们小时候还亲眼目睹过的。有一次,我们正在上课(我们的小学校位于离河沟一公里远处,斜斜地沿着一条小路走下去就是桂香桥)。我们正在上课,刘老师在黑板上方方正正地写下几个词语准备教我们读。窗外走过一个背伕,伸头朝我们教室里一看,也用普通话念道:“愉快、多么、渐渐,哎,这老师写的字好好!”我们全班都笑起来了。
从桂香桥到荣丁地界的那一段路,是陡坡。从下往上,走过约一里多斜路,走到一个山湾叫桐槽子。那里有块很大的石头,将近农村的一厦房子那么大,叫当当石。相传很久以前,捡块石头去敲击那块大石,会发出当当当的似金属的声音。但现在不灵了。为什么不灵了,讲的人说不出答案。沿着山湾,其实是有条小水沟,直直地从上面流下来。水流不大,平常只脉脉的一线,而且在石缝里时隐时现。遇到大雨天涨水了,那就好大一股山水奔涌而下。远处看,白花花的,倒是一道风景。沿着山湾陡峭的路上去约半里是一匹壁立的石岩,据说叫观音岩。供奉得有观音像没有,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没有见过。一段颇陡的状如梯子的石板路上去就到了那岩的半腰处,有一条横着的约一米宽的路通过,几丈长。走在那上面,头上是不成形的怪石。有一个卡卡里,卡着一块百十斤重的石头,样子既不象长方形又不象三角形。相传很久以前,有个人去荣丁赶集路过那里,看见那卡卡里面有好多银子,因为不便携带,只拿了一坨。其余的怕被别人拿走,就举了一块石头堵在上面。但是赶场回来的时候,想去把银子全部背回去,却怎么也掰不开那块石头了。小时候我父亲讲给我听的,说那个人只有得到一坨银子的“福气”。我暗暗想,弄开那石头并不难,等我长大了我去试试。可是等我长大后我又不相信那故事了。从观音岩上去是好几里的山路,都是石板路。转了几个弯,两边是高山。最上面的那段叫什么三关山湾(音),到了垭口,叫杉树顶,是荣丁地界,属马边县了。因为是要道,古时有很多做生意的人贩卖货物经过这里。我还怀疑解放前马边那个有“赤化”倾向的李静波也曾经经过这里。有两个故事:解放前,有人在三关山湾里抢人。因为这里地势险要。一条笔直陡峭的石板路,两边是山,是陡坡,守在上面垭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有一个贩货的“挑儿客”,从下往上走,刚走到这一段,上面有个人端着枪让他留下买路钱。他因为五大三粗毫不畏惧,抽出扁担就去打那个抢劫的人,却被一枪打死。另一个故事是,有个人走到那里,忽然从路边草丛里钻出两个人,一个在上面一个在下面。都端着枪,叫他留下买路钱。他聪明,一眼认出下面那个的枪是假的,只有上面那个是真的。于是他不动声色,满脸堆笑,一副很“懂水”的样子,迎上前去,掏出那时很稀奇的纸烟递给上面那个人。抢人的人本来也只为财,没有多想,接过烟衔在嘴里。那个路人随即划燃火柴去帮他点烟。抢人的人因为要两手捂着烟和火,以免被风吹熄。手里的枪碍事,就顺便夹在腋下。却不防被那个路人一下拖过去了,反而指着他:“不许动!”两个抢人的人慌了神,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我小时候听到这个喜剧忍不住笑了。解放后不再有这样的事,那路就只曾经作为人们背煤和赶集的路了。
再说说桂香桥这桥名的由来。但我也不大说得清楚。大约是1991年,有一伙搞文艺工作的人来采风,曾对那桥进行了拍摄。当时的乡党委书记熊成林陪同。我们去看热闹,我问书记:“他们是哪里的?”熊成林回答说“他们是四川省人民艺术剧院”。不知真假。采风的人招呼我们装着路人去桥上走,他们拍摄。也让熊成林站在桥旁,指着桥说:“这个桥,叫桂香桥,修建于乾隆三年。刚修好的时候,需要踩桥。恰逢有结婚送亲的队伍经过这里,大家就请新娘子下轿踩桥……”熊成林说,这是件大喜事。踩桥的新娘子是个富裕人家的女子,读过书,当即说了个“四言八句”:“……爹爹盼我桂花女,因此取名桂香桥。”前几句记不得了。这就是桂香桥的得名,遗憾的是我讲不全这个故事!
这桂香桥修得巧妙,在乾隆时代,这实属不易。桥身全用墩子石砌成,长约三四丈,宽约一丈,桥面距水面约两丈多高。只有一个拱。难得的是桥面两边,各雕有一个龙头!刻画得还栩栩如生,那嘴,那眼,那胡须,那角。算是我们偏僻山沟里珍贵的文物了!
桥下,在我小时候,看见是个绿阴阴的水沱。现在已经淤了。那时候放学后,我们常跑到桥下去洗澡。我才八九岁,凫不来水,只在浅水处蹅水。但是比我大一点的向永桃会凫水,有一次他抓着我双手硬把我拖到深水区,一边自己用脚蹬水,一边叫我也蹬水。我又怕又稀奇。他们大的同学,还常常弄来苦葛,在水里的石头上举着石块捶打,把流出的汁水一股脑拂到水里。鱼们有的被呛得昏昏沉沉地浮上来,就被他们用网子舀起来。那时候的水清花绿亮,鱼也长得健康,生态。有一次我蹲在石头上,看见一条半尺多长的鱼从水下的石缝里钻出,慢吞吞地从我眼前游过。它很肥,游得很笨,看见它我莫名的兴奋,兴奋了好久。
这桂香桥还是我“启蒙”的地方!那时,我们小学校的教室是一通瓦房,抬头见瓦,头顶与屋顶之间没有隔着楼板之类。教室前后是砖墙,砌没砌拢顶我就记不清楚了。前头那壁有黑板,黑板前是讲台,讲台前是一条讲桌。下来就是一排一排简陋的课桌凳。而两边的墙壁,一人高的是砖墙,上面是木板壁,板壁上有很大的窗子。每间教室都一样。
有一段时间,屋顶的瓦因为时间久了挪动了位置,翕了缝,会漏雨下来。那还是在我刚入学堂几个星期。有一天天气晴朗,村上请了几个村民帮助拾掇房顶的瓦。有一节课,正当要拣到我们头顶上,刘老师就叫我们拿好书,排好队,一起走到一公里多外的桂香桥上和桥头上,各人找个位置坐下来,自由读课文。其时已教学完了拼音,开始接触汉字:“大、小、方、圆,多、少、来、去”了。我却懵懵懂懂没有开窍。我只能读声、韵母,不会连在一起拼读。我正在那里跟着别人咿咿呀呀,人云亦云,却不知所云的时候,听见身边的向永良喊道:“刘老师,这里怎么读哦?”刘老师走过来给他指点了下,他就大声朗读起来:“摸(m)衣(i)咪(mi),摸(m)阿(a)妈(ma)!……”我凑过脑袋去,这个过程我全部看见了,忽然恍然大悟开了窍:“原来声、韵母可以那样拼!”我立刻翻开书从头读起,全部的拼音都能读了,后面还没有学的汉字也认得到了!不几天,我把整本语文书都读熟了,算术书也能读了,父亲也逼着我用功,远远学到了老师教学进度的前面。下学期的书发下来,我照样不几天就把它读完了。因此我整个小学的成绩都还勉强。要不是后来到二十几里外的中心校住校,离开了父母的督促,伙起几个二流子娃儿耍,成天不看书,成绩垮得一塌糊涂,也就不至于中考时名落“孙山”,也不至于这辈子混得这么落魄。哎呀,丢人现眼的话,打住!现在的我,只能说成了个认得字的人。能阅读,勉强能娱乐自己。暂且作个无聊的人!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