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主既然创造了你与我,却为何将你我遗弃,弃之于沧海一隅,任凭堕落。
——摘自《新世界诗集》
五号港口的石阶上爬满裂痕,凸凹不平的石面上残积着污水,映射着昏弱的光。光色昏暗,虽是白昼,浓密的云雾遮去了大部分的光。冷风常年沿着海平面吹来,下古城的居民习惯了迎着海风行走、言语、窥视,站在凹凸的石板路或是阶梯上,常有的是鞋底摩擦的声响,木门窗的吱声,或是海浪溅在城门边的声音,的确鲜有听到人的言语声。只是偶尔有好语多言的夫人从城墙下的泥潭边走过,喃喃自语,不知是语向何人。
港口前有几条狭长的金属栈桥,锈迹斑斑,走在上面,能听到似是断裂的声响。这是城中主要的食物供应站,每天一群年轻或是年长的男人们,或是衣着简陋,或是赤裸上身,若干人一组,站在栈桥上,手抓大网,等着海鱼落网,然后齐力拉将上来。海鱼是安静的下古城里少有的食物种类,而城里大多数男人都背负着觅食的职责,相对而言,女人的职责多是织布、织网之类。
栈桥上的一个小角落里,一个年纪十二三的男孩站在一个成年男人身旁,和身边众人齐力拉着大网,稍有费力,似是有大鱼落网,不一会儿,大家一起收上网,网里不停翻滚着一条硕大的鱼,伸长约莫两米左右,若没有七八个人的力气怕是难以拖动。如此欣喜的成就却无法让众人心欢喜,若是把那些看似不一般的事当做生活必须来做,再大的成就也不会引起人们心中一点波动。这个男孩名叫古五,身前的成年男人是他的叔叔普阿。至于普阿和古五有无任何血缘关系,古五自己本是不知,也并不是十分在意,可能血缘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古五个子不高,皮肤略显黄色,由于吹海风的习惯,脸色稍有红晕,穿着一件破旧的白色衬衣,敞着前胸,胸前被水打湿了,不知是劳累的汗渍,还是风吹来的海水。
“普阿,你瞧那边又有大鱼落网了。”
普阿扭头看一眼身后的另一组渔民,大家齐力向外拉着,不由自主地喊起了口号。
“今天看来有很多大鱼啊。”普阿说道。
古五非常好奇,并不是鱼的大小,而是这群人可以一起用力做事,自发地喊起口号。口号是毫无章法的“呜吖嘿”之类,只不过是某一个人率先起头,然后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随着用力,一起念叨起来,并且越喊越大,似是要将这昏暗的天一声震破,将这苦闷的气息一语扫光。
人们在一起做一件事的时候总是如此的团结。古五若有所思,像是悟出点滴,愉悦地扭过头,整理身前的渔网。他看到栈桥下面的水里游着若干的小鱼,网孔似乎过大,还不足以将它们捞起。古五抬起头看着普阿问道:“我们把鱼交给城卫,城卫会把鱼带哪里去?”
普阿微笑,说:“城卫会把鱼带去肉食工厂,做成罐头,返还给我们。”
普阿提到的城卫则是站在栈桥尽头的一位身材魁梧的男人,没有头发,身着绿色破旧制服,裸露出的双手呈灰色,而最为显著的是他的右眼上扣着一只机械眼罩,眼罩中央是一个暗色的玻璃镜片,望不到镜片后面。而眼罩后几乎生锈的金属壳包裹着他右半边头部。
古五从来没有和城卫说过话,也没有听见过城卫言语,正如城里鲜有人在街道上发声一样。他也不知道城卫住在哪里。普阿曾经告诉他,城卫住在上街区,也就是沿着城街道尽头的楼梯往上走,一直走到尽头。古五很少往上走,他只知道一个名叫比余的工匠住在上面,普阿曾经带着他去取渔具。
古五扭头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机械眼城卫,问:“他们也要吃鱼罐头吗?”
普阿身旁一个粗壮的大汉,挺着肥硕的大肚子,咧嘴笑道:“他们吃人!”
大汉名叫嘟发,他总是说一些耸人听闻的话,古五觉得他总是在胡说,但依然还是会被吓到。
嘟发说:“他们把鱼带到食物工厂做成罐头给我们吃,等我们死了,他们也会把我们带到食物工厂,做成罐头,他们自己吃。”
普阿对着嘟发说:“不要对着孩子胡言乱语。”
嘟发似乎也是觉得太口无遮拦,低声对着普阿说:“前些日子,前脚巷的鲁耶去上街给老工匠送布料,路过了食物工厂的铁窗子。你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工厂里有一台非常庞大的黑东西,隆隆响,外面有烟囱冒着浓烟,墙壁都被油烟熏黑了。我们吃的鱼罐头都是被那个庞然大物给做出来的。”
“鲁耶去找老工匠,怎么会路过食物工厂?”普阿奇怪地问道。
“鲁耶那家伙也是好奇,在上街办完事,就沿着阶梯多往上走些路,城卫也没看着,就一路走到工厂。”
“如果被城卫发现了就很危险了。”
“我也是这么觉得,据说城卫会把私自往上走的人吃掉,也不知是真是假。虽说都是传言,不知是真是假,但总是让人很担心。”
普阿抓着网,往上拽,扭头对古五说:“古五,准备收网回家了。”
古五似乎还是有些不大尽兴。看着身后的那些认真撒网抓鱼的人们。而天的另一边越发昏暗。由于云雾过于浓厚,只是深层的阳光会微微透出来,天色同样也会暗得早些。
“嘟发叔叔,你有看到过太阳吗?”古五问道。
嘟发似是被问倒了,平时他是会信口讲话,只是普阿告诫他不要在孩子面前胡说,于是心中稍有介意。
“啊……我的确没有见到过太阳,据说太阳会非常非常地刺眼,没有人能够直视。”
“是这样啊,普阿也没有见到过,那太阳出现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嘟发点点头,接着说:“据说一次浩劫,大地山的尘埃升空,遮去了太阳,海水淹没了家园,我们只是困在这个荒岛孤城里,从此太阳被永远地遮在云雾之后。”
“这也是传说,不是吗?”普阿补充道。
“哈哈,所有的说法都是长辈们传下来的,谁知道呢?”嘟发大笑起来。
古五还是觉得好奇,“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传说呢?”
“因为我们被遗弃的太久了。”嘟发答道。
嘟发说完看了一眼栈桥尽头的城卫,一只眼睛被机械装饰着,面无表情,也无言语。
“也许他们知道。”
普阿和古五一同扭头看不远处的城卫,海浪拍打着栈桥,也拍打着城卫脚边的金属板,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似是摇摇欲坠,如下古城被遗弃的人们,甘于堕落。
嘟发说:“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这么站着,每天等着我们的成果,发给我们食物,还不准备我们上城,不准我们出海,他们一定瞒着什么。”
普阿说:“我们不能出海,是因为远海有海怪。”
“你是说可以遮天蔽日的大海怪?那也是传说,不是吗?”嘟发反问道。
古五好奇地问:“真的有海怪吗?”
“也许这些独眼龙在海外建立了许许多多城市,城市里的人们像我们一样被奴役着。”
普阿说:“我们并没有被奴役,我们只是辛苦工作,换食物来糊口,这是我们的生活。”
嘟发显然是不赞同普阿,他心里有很多的怨言。嘟发长着一双细小的眼睛,在宽大的脸庞上显得有些不自然。
嘟发看了一眼普阿身后的古五,似是觉得失语,一些话语会影响到古五的心态,毕竟下古城里的人们非常尊重长幼,这是传统。
尽管普阿想要结束话题,古五的好奇心确实是被点燃了。当然他并责备任何人,孩子的好奇心是天性,而他们延伸出来的想象力会给悲苦的生活带来不幸。而嘟发也许只是凭空乱讲,无凭无据的牢骚,会不必要地给古五带来不好的影响。
“我们的生活很悲苦,不要在添加不幸了。”普阿对嘟发说。
“悲苦只是建立在与过往的对比当中,我们曾经幸福过,我们才会懂得现在悲苦;若我们从不懂得幸福,我们不会理解悲苦。所以你也认同我们的过去被人掩埋了。”
古五说:“我们从哪里来?”
“问造物主吧,”嘟发言道,“我们被遗弃的时候,造物主并没有说我们从何而来。”
“好了,今天可以收工了,把我们今天的成果上交了。”普阿说完,和嘟发一起把渔网收起来,把所有工具放在推车里,推车的旁的容器里放着今天所有的鱼,有些很大,有些则很小,横七竖八地挤在一起。
三个人推着车子朝城门的方向走过去,而栈桥两侧依然很多人,有些则继续守候着,有些像他们一样收拾着工具和成果。有些他们认识,有些则不。五号港口的渔民们大多来自前脚巷和后脚巷。沿着城内石路往下走,还有四、三、二、一等港口,其他的居民在各自捕鱼的地方劳作,然后在各港口附近把当天的成果上交。三个人把一车的鱼推到城门口的城卫旁边,城卫背后停放着一辆更大的车子,上面放着一个巨大的容器,两三个城卫齐力把劳动者们带来的成果,一批一批地送将进去。
古五每天都会重复地看这些城卫做同一件事,他们并不在乎一天的捕鱼量,即便是多了他们不会有奖励,若是少了也没有责怨。即使一天毫无成果,似乎城卫也不会改变他们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古五反倒是感觉到若干的压迫感。正如嘟发所言,我们被奴役着。但他却又丝毫感受不到所谓的“奴役”,或者他根本不懂什么叫奴役。
把所有的鱼和推车一并交给城卫,普阿三个人空着手朝城内走去。天色渐晚,厚厚的云层像是强压下来,几乎压在了头顶不远处,黑夜将至的恐惧感拢在下古城上空。路上的行人多是低头行走,成群朝石阶路的尽头走去。石阶路的尽头是城卫发放鱼罐头的据点,按照规定,每日三餐,通常每人每日三罐,老人和孩子需要代领,如有特别需要,可按食量多发放。虽说如此,鱼罐头只是充饥之物,并非什么山珍海味,鲜有人会多要。
嘟发是个例外,即便鱼罐头的腥味已经麻痹众人的味觉,嘟发依然会向城卫多要个一罐两罐。
“老规矩,多来一罐吧。”嘟发排到队伍的前头,站在城卫的大车前。
城卫看一眼嘟发,也不知认不认识他,没有发声,也没太多思考,转身从身后拿出两罐鱼罐头递给嘟发。
嘟发乐呵呵地看了眼身后普阿和古五,说道:“我先走了,咱们明天栈桥见。”
普阿和古五向嘟发道别,看着他肥大的身躯从人群里挤将出去,中间似乎有些人是略有反感嘟发的存在。身宽体大的人总是不会被陌生人轻易接受。
普阿和古五领了两罐罐头,朝着后脚巷走。此时天色大暗,城中罕有照明工具,只有阶梯口会有昏暗的路灯给晚上从栈桥迟归的渔民看路,还有无数的飞虫在墙边萦绕。若天彻底黑下来还尚未归家,找到归路可能会变得有难度。普阿带着古五加快步伐,路过水沟和铁桥,他们家在不远的前方。
回到家,普阿点起蜡烛,和古五坐对面。普阿看上去有些惆怅。
“普阿,你是在意嘟发的话吗?”
普阿沉默不语。昏暗的火光照不清普阿的表情。
窗外海风起,不远处海浪声清晰。窗子上的尘埃混合潮湿的空气变成的污泥抹成了花,狭小的房间里容不下多人,除了休息,再无空间去做其他用途。
古五吃着鱼罐头,问道:“我知道你不想让我胡思乱想,到处乱跑。”
普阿说道:“人总是会为未知的东西充满好奇,从而失去对生活的敬畏。我不是说你应该胆小地避开那些不明事物,我是想说我们应该懂得劳作与回报构成了这个世界基本循环架构,没有人剥夺我们什么,我们也不应该去招惹别人什么。彼此尊重是这个世界的基本运作法则。”
古五沉默,不言。
普阿接着说:“总有一些人像嘟发那样对世界充满抱怨,抱怨前脚巷和后脚巷彼此的差异,抱怨上街人慵懒,抱怨城卫这个不属于我们的群体。所以不要去受他们的影响,为自己的生活添加不幸。”
“既然尊重,为什么父亲会死?”古五抬头问道。
普阿心情沉重,他知道古五会提起这件事,这个让人难以应对的问题。
“你父亲走的太远了。”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他年轻时像你一样,对那些触不可及的东西充满了好奇。”
“所以你想要保护我。”
“你能明白我的用心就好。”
“那些城卫究竟时候从哪里来的?”
“造物主才知道,”普阿摇摇头,“也许在我们祖先来到这里之前他们就已经在了。城卫从来没有影响过我们平凡的生活,他们与我们的祖先达成协议,我们负责将生食物打捞上来,他们再把食物加工好返还给我们,我们彼此不会侵犯,他们不会来我们的街区,我们也不能去他们的地界。”
“因此父亲被杀害了。”
“亲爱的古五,这真让我很难过,你当时才三岁。”
“我很害怕,也有仇恨,而你却不希望我去仇恨。你认为这样可以保护我,我却不懂。”
“等你在大一点就明白,生活的意义,就在于我们的生活能如此持续下去。”
普阿吃完罐头,站起身,把罐头盒收拾起来,顺便伸手把古五的空罐头盒一并收拾走。
“今天的对话到此为止,不要对任何人谈及今天的对话。”普阿说道,“我把罐头盒带走,明天还要交给城卫回收。”
古五不语。
“还有,那个去偷看食物工厂的鲁耶失踪了。”
古五抬头看一眼普阿,一脸惊恐。这种惊恐犹如童年经历同样的事情,在眼前身边又一次上演。
“就像你父亲当年一样失踪了。”
普阿认真地看着古五,眼中充满了严厉,说道:“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普阿不依不饶地盯着古五,像是用无声的眼神给他施加压力,直到古五惊恐地点点头,才肯罢休。
“早些休息吧,明早还要出工呢。”普阿道。
窗外的海风不止,而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那被浓雾包裹着的天空透不出一丝光,完全是一团无尽的黑暗,像是造物主用布帘遮去了他失败的作品,将其弃在世间一隅,任其堕落成恐惧弥漫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