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用传统的电影分级学说,电影常常被分为三级,第一种是G级,即大众级,这样的电影借助于幻想来美化现实。这个世界和人心目中设想的一切一样,最终都是邪不胜正黑不浊白,消极和负面的总是一小撮人,而且这些与主流价值不符的不和谐也只是暂时性的存在,某种程度上它们是可以被人类的独特洞察力所观照出而在独立中被规避的。第二种PG级,也称辅导级,这样的电影多用幻想来杀死现实。现实在光影中千疮百孔,一片狼藉,想象的世界才是人心灵唯一的和最后的归属,这是避世观念在电影中的一种投射。R级,限制级,是用幻想来杀死幻想。在这里,幻想永远是现实的帮凶,或者是现实的第二重人格。它参与了现实的生成,也成就了自身的阴谋。特里.吉列姆的电影就属于最后一种。
《十二猴子》中通过大量过去与将来的往返对比,模糊着二者之间的界限,造成一种无法区分现实与幻想的感觉,使观众更能体会科尔作为一个被迫进行时空旅行者的痛苦。到电影的结尾,科尔极为讽刺地开始相信自己所谓时空旅行的经历只是自己发疯时幻想出来的。詹姆斯.科尔究竟是不是疯子?这个问题,恐怕比“杰弗莱是不是疯子”还难回答。虽然作为观众的我们会在影片的设定中自以为是的认为他是个来自未来的正常人,但是我们得出如此结论的所有依据都来自我们正在观看的这个出自科尔视角的电影文本。也有可能蕾莉博士说的都是真的,真有所谓的“卡桑德拉综合症”,而什么时间旅行,世界毁灭都只存在于一个疯子混乱的脑子里呢?如果是这样,我们从头到尾看到的一切其实只是一个伯克莱主义的“世界尽头”而已,我们每个人也只是在科尔蒙太奇世界中走了一圈又回来了,吉列姆的叙事话语层次也因此得以再次丰富,对于之前叙述的可靠性,我们每个观者都在自己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也就构成了一种隐性的谜影效应,新兴的《穆赫兰道》《灵异第六感》叙事方式在这方面的尝试要比《十二猴子》更为明显。谜题电影叙事上的谜题和接受中的解谜活动,构成了文本与接受的同构关系,这样的关系规定了谜题电影的基本特征,后现代的文化和媒介又变成了形塑谜题电影叙事特征和接受效应的关键。所以说,电影最后科尔的自我怀疑其实也是对观者又一重挑战。
沃伦·巴克兰在其编写的《谜题电影·当代电影的复杂叙事》一书中,认为谜题电影往往包含了非线性的环状时间叙述,以及一种碎片化的时空观,这些电影模糊了不同水平线上的现实边界,其迷惑性来自于裂隙,欺骗,迷宫般的结构,不确定的意义,公然的巧合等等。总而言之,谜题电影在两个层面上运作,即故事和叙事,它更多的是强调对于一个或简单或复杂的故事错综复杂的叙事。
在《十二只猴子》里,科尔最后已无法分清那两个“真实”到底哪个才是真的真实,但是他宁愿相信是后者,即自己是疯子,因为如此一来世界就不会毁灭,他就可以自由自在的呼吸干净的空气。或许在后现代噩梦里,实用主义已是我们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而《巴西》的结尾是这样的:主角和他心爱的女人开着卡车逃离那个“城堡”般的都市,来到风景优美空气清新的乡间。突然间镜头跳回空荡荡的刑讯室:原来刚才整整二十分钟都是主角的幻觉。事实上他被审讯者动了脑手术而成为白痴,而他的女人在他俩被逮捕时已被警察打死了。吉列姆对此意味深长的评论道:“我认为这是个大团圆的结局。”归根结底,你是愿意选择黑客帝国里的虚拟现实还是那个荒芜灰暗的真实世界?这是吉列姆给我们每个人提出的一个选择清醒的活着还是浑浑噩噩的做梦来度过余生的挑战性命题,
死亡是生命里程中最后的一个篇章,而科学妄想着扮演上帝的角色以扭转生死 —— 穿越时空、克隆技术 …… 越来越多的试验让我们相信我们真能摆脱自然规律、可以永生。
特里·吉列姆却给了这种贪念一个响亮的嘴巴。科尔最终还是倒在幼年的自己眼前,一切的幻想得以破灭,没有人能逃离宿命,即便他知晓一切。当所有线索串联一线,主角的使命也宣告结束,只有死亡才是他真正的归属。
导演的否定之否定是建立在现有的叙事层面中的隐形话语层次,这样叙述的悲凉意义甚于宿命论,如果说宿命论只是否定了现世,死磕梦幻之后的虚无则是在现世叙事线索之下人为的对于未来幻象世界的一种割裂,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导演的反乌托邦思想在电影中的一种具象呈现形式。特里.吉列姆早期儿童般的幻想曾经给他带来过许多美好的憧憬,长大后对于艺术追求的受挫,则使得他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日益悲观。“反乌托邦”看上去是一个与“乌托邦”一样无关现实的词汇,但是一个人要在思想深处彻底的否定未来,总归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认知的,因为这样其实也是在否定自己现行一切的意义。在电影叙事中的特列姆,就是这样一个痛苦的承认者。
《十二猴子》在黑色科幻电影的标签背后还渗透着反乌托邦的悲凉含义,似乎把人类对于未来的诠释推到了尽头。未来成了世界末日,但现在的人面对灾难的预言却无动于衷,俨然一副理想主义的姿态。现实的可悲亦同样在此,每个人身在现实中往往是不自知的,个人生命有限与现实社会生产力发展的限制,常常使得我们一次又一次的参与到破坏我们现实安稳生活的先知者的迫害中来。在康德看来,乌托邦是人类不可少的,如果人类看不起乌托邦,就等于人类自身的堕落,即使我们处于最黑暗的时候,仍要保持有希望拯救的坚定信念;而特里·吉列姆却将此作为最大的欺世论调,他像詹姆斯·科尔一般神经质地提醒着你;“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垃圾场,终有一天上面的灰尘会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特里·吉列姆国度的人们,只能听着大提琴的抽泣,喝着煮沸的肉汤,伴着压路机的轰鸣声,在残酷的世界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