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是私房,房后有一块大致为长方形的约七十平米的小后园。在这个人世间,最亲的父母已相继离我而去了,手足情深的兄姊也各有自己的家庭,不常在我身边;惟有这小后园,伴我度过的岁月,比妻女还长。惟其如此,我对它真有感情。
浔阳是块福地。亿万年前,造物主在这里隆起了一座挺拔俊美的奇山,名曰匡庐。这匡庐群峰耸立,云缠雾绕,宛若仙境入凡。入凡了,便与大地相连,满溢的秀气便沿着四周绵亘的支脉世世代代润泽着这里的儿女。我家就是坐落在这样一条支脉末端的北麓。再往西一点,就是一片浩淼的七里湖水。风生水起,水的灵气也就同样一年四季沐浴着这座小小的村落。起先整个村落靠水更近些,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的一场大水,使得村落往上迁了一点,我家便安居在现在这个位置了。算来已有近六十年的历史。
屋后这座匡庐的支脉其实徒有山的模样,早就不具备山的气质了。为了生存,人们砍伐树木柴草,将它辟为了耕地,像梯田那样,一级一级的。从我家到山脊,一共有六级。现在的后园,是最低的一级。虽然没了树木柴草,但是当年这里一年四季都生长着庄稼,所以记忆中的这片山地,亦可谓生机盎然。
我家五十年代造的那座矮房于我没有半点印记,据说是聚族而居,共有三家。后来家家枝繁叶茂,那两家便另辟家园。大约在我三、四岁的时候,老房实在不能住,父亲便拆掉重做,明三暗五:中间堂屋,两边前后隔断,四间小房。这老房留给我的最早的记忆便是寒冬的晴日,屋檐下挂着一排晶莹的长冰凌,我龟缩在后屋的廊檐下晒太阳。其实那里也不暖和,而且滴答的雪融水弄得四周湿漉漉的;除了窄窄的檐下,就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动弹不得,我一个人闲得无聊时,就会注视着雪融水从几米高的屋檐下的冰凌的末端滴落。那速度极慢的,我的目光可以跟踪它,一直到溅在水沟里,转化成一个不大的小水泡。于是又抬起头,锁定新的一滴水,重复着上一次的观察。我当时对那小水滴抑或小水泡作过何种想象,现在已无从记得了,但当时还有一种很自豪的游戏,就是将四脚长凳放置在檐外的湿地上摇摆,长凳的四脚就基本上是两两很有规律地在四个凳脚印里进进出出,很像是什么机器在运转。因为凳脚进出带着一点水的缘故,还会发出嚓嚓的声音。在我的想象里,我俨然是一位机械师,操纵的不是长凳而是机器,故而专注而庄重。
屋后的那块地在我的印象中从来就不是地,上面种着一些树。印象最鲜明的是两三棵桃树,不知是叫狗食桃还是狗屎桃,反正桃子极小,满树都是。如果没有熟,吃起来又涩又苦,难以下咽;如果桃子的皮泛起了红晕,倒还能吃吃的。可一般等不到这时候树上就没有桃子了。要吃桃子也不太容易,因为后园的地面距离屋面有个两米来高的坎,且较陡,爬上去有些费力。大概是因为坎有这么高的缘故罢,不知是哪一年一家人齐心协力,贴着屋面在坎上挖了个防空洞,直径约七十、八十公分,几米深。因为并不曾有什么敌机来偷袭,也就不记得它是否曾派上过用场,但我是想象过有大敌当头了,躲进去好多次。也有过想象着大敌当前,我不是胆小鬼般地蜷伏在洞里的时候。那是在某些正午寂静时分的事。屋后那块地的上一块,生产队里种着高粱。到了高粱快要成熟的季节,那高粱杆儿就比我不知要高出多少倍了,小小年纪的我趁着大人睡熟藏进去,就好比一滴水藏进了汪洋大海。可我人小志不小,便想象着自己是英勇无比的战士,将要同来犯的敌人殊死拼杀。因为躲在这片高粱地里,地势较高,可以俯视到很远的地方,占尽地利的我便踩踏倒方圆一米左右的高粱作为地盘。手里少不了有一挺重机关炮,密切地注视着前方,若是敌人胆敢侵犯,我定将扣动扳机,哒哒哒地把他们彻底扫光!这样豪情万丈的美梦不知做过多少回,至于生产队里收割高粱的时候是否痛骂过哪个混账的少年,我不得而知。还有一件事,便是有一年生产队里突然在这片高粱地的坎上挖出一个青砖砌的洞,说是几百年前“长毛”修的。我那时可不知道“长毛”跟洪秀全等人有关,只觉得那斜伸向地深处的大洞神秘叵测,尤其是听老人说这洞一直通向山背面很远处的一口水塘,“长毛”杀了人就沉尸塘底,就更觉得它有些恐怖了。
不知不觉地,屋后地里的树木一天天长高着,树与树的枝叶连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浓荫,一年四季,便总能听到鸟儿的脆鸣。先前脑子里并不曾有什么“私”的概念,等这块地的上面几级都分给了各家各户,我似乎就有了这块地属于我家的“后园”的概念。因为我从小清净自在地住惯了,很不能适应格式化的集体宿舍里嘈杂而拘谨的生活,结婚后便借了些钱,将老屋推倒,重新建起一座两层小楼。二楼朝南有两间卧室对着后园,要是周末赖床,那绝对会是在清脆的鸟语声中梦醒。睡够了,慵懒地起床,拉开窗帘,眼见晴朗的碧空之下,黛青的匡庐横在远方,总容易勾起诸如窗含西岭千秋雪般的情思。或许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罢,小楼盖好后,后园里竟然长出了一株茂盛的紫藤萝!纷繁的藤蔓攀附上一棵小树,欢快地疯长着,到了开花的时节,串串紫色的碎花倾洒在绿叶当中,真是满眼的珠光宝气!我家的楼梯间正对着后园,而且开着大大的窗子,那窗框就是画框,画框里紫花和绿叶摇曳多姿,让人上下楼梯的时候,情不自禁地驻足享受。你想想,当你每天都生活在画境中,心情会是怎样的愉悦!有一回,同事来家里玩,见着这幅世上最富生机的图画,流连忘返,最后竟然问可否用他城里的房子与我交换。我当然是笑着回应说:“一是我没福气享受城里的车水马龙,二是交换你划不来;反正这里你来去随意,真要愿意我给你准备一间客房。”除了树木,这后园的边缘还丛生着一小块篁竹。有好多年间,竹丛里生活着一大群肥硕的麻黄色的竹鸡。竹鸡胆子颇大,它们几乎每日都会呼朋唤侣地出来觅食,大摇大摆,惬意极了。只要我不去轰赶它们,它们就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把我当做朋友;有几回我都几乎靠近它们身边了。
这是我的岁月中最美丽的一段时日。可惜好景不长。不久,山那边来了一家锯木厂,整日里刺耳的电锯声惊跑了所有充满灵性的小动物。翠鸟的鸣声失去了,竹鸡的踪影隐去了,心中的宁静远去了。紧接着,各家各户地里的绿色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栉比的房屋。于是听得最多的是窗外鼎沸的阔谈声,看得最多的是到处飞扬的塑料袋。再远一点的连绵的山脉间,修起了一条条宽阔平坦的公路,纵横交错;路网间社区、学校、医院和一个现代化的体育中心,摩肩接踵平地而起。不久前,中央电视台在体育中心举办大型晚会,震耳的声音似乎宣告着这里正式加入都市的行列。
后园自身也在变化着。先是不知何故茂盛的树木上每年都会生出一种怪虫,只要碰着,它就放出臭气,我把它叫作放屁虫。更可恶的是,到了秋天,放屁虫就会往你晒的衣服里钻,找都找不到。有时,某一只放屁虫会躲进你的衣服,在衣柜里美美地睡上一个冬天。没办法,家属一气之下找人来将所有树木砍伐殆尽。生长了几十年的树木要伐倒也不容易,伴随着每一阵电锯声的树干訇然倒下的声音,似乎是那苍老的生命最后的挣扎和叹息。然而,电锯是现代化的工具,挣扎和叹息之后,每一截树干还是平静地倒下了。放屁虫随之消失,可后园也从此荒芜。不仅如此,后来维修房屋的时候,又挖去了后园的一角。
后园就是我的家园啊,家园能够荒芜吗?家园荒芜了,生活会随之也荒芜吗?生活荒芜了,心灵会随之荒芜吗?每当早起拉开窗帘,满园没顶的杂草忧郁着我一天又一天的心情,我便决心要改变这一切。于是前年冬天,买来十几株橘树和丹桂后,我和家属一齐动手,将它们布置在后园。那时候,我深深明白,我布置的不只是一株株绿色,还有一份份心情、一缕缕希望。两年的功夫,后园就已初现葱茏。如今,无论是早晨还是傍晚,我一人独处时,最喜欢的就是伫立在窗前,欣悦地注视着一片片嫩叶,听它们悄悄伸展的声音。
渴望我的后园能够长久地伴随我,就是周围高楼林立、大路纵横了,它依然能保持一份小小的绿色与宁静。可是,我不知我的这份天真的渴望能坚守到何时。据说,为了加快城市化的进程,这里早已有了更宏伟的规划,马上就要拆迁了。为了能在拆迁时多得些补偿,家属已经在与我纠缠,想要像别人一样,赶快在后园抢建一栋房屋。果真如此,我的这片充满绿意和宁静的后园恐怕要在寸土寸金的现代意识里提前消失了!
就像岁月会在树木上留下痕迹一样,几十年来,春风秋雨不同样也在我的后园上留下了一圈圈的年轮吗?细数着它一圈一圈生命的印迹,我哀伤地发现是一圈比一圈苍老!啊,难道我后园的年轮真地快要数到尽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