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农村娶媳妇,新媳妇进门,喜婆端上一碗半熟的饺子,问道生不生?新媳妇羞怯怯答道,生。公婆笑得合不拢嘴。喜饽饽里包上三样果子,大枣、栗子,花生。意谓早生贵子,儿女双全。花生,就是花着生的意思,生男孩,还要女孩,子女合而为好。
花生是胶东的主要农作物,又是主要经济作物。说它是主要农作物,因为花生、玉米、小麦、地瓜种植面积大,并且花生可榨油,可炒食,可煮食,还可做点心。说它是经济作物,农作物中,除黄烟外,最值钱的就数花生了。农民们一年耕作下来,收获的花生,除了留种、榨油、再留点日用的,剩下的全都粜了。粜花生得来的钱约是家庭收入的大半。
生产队时,花生是稀罕物。农民虽然种出了花生,却很少享用它,大都交售国家支援建设了。农家分到的花生少而又少。花生油更不用说,每家每户只能分点油渣。家庭主妇们将这点油渣沉一沉,清亮的生油珍贵得跟宝贝一般,装在小泥坛子里,轻易不舍得用。找一个长玻璃瓶,用聚口装在长玻璃瓶里供日常用。有传说,某位农妇炒菜不舍得用油,菜炒熟了,用筷子插进油瓶里蘸一下,再在菜里戳一下,有点油星就行了。可筷子从菜里出来也带水啊,又插进油瓶里。这样油不但不会少,还能吃涨了。油渣也是好东西,巧手农妇们会用油渣做干粮,也有的就直接炒菜了。俗语曰春雨贵如油,是说春雨少,更说油珍贵。
花生榨出油后的下脚料就是生饼,也叫做麻山。麻山是好东西,稍泡开后加葱花盐就能炖成一碗可口的咸菜。麻山叫生饼,是因为压成了一个大圆饼,非常硬。农家喂猪,首先要放在灶门口烤一烤。生饼含油,一烤就软了,散发出香味。把生饼用刀切成薄片,用水泡开,就是喂猪的精料。用麻山喂猪,猪儿长得皮毛光滑一身膘。当然,孩子们也把生饼当成好东西,抓一把生饼片装在裤兜里,就是可口的零食。
孩子们实在是馋花生吃啊。秋收的时候,一车一车花生从坡里运到场院里,垛成垛,孩子们眼看着,嘴里不住地分泌唾液,小肚子呼噜噜乱响,就只好去场院里花生秧垛上寻那些秕仁吃,或是偷偷藏进生产队牲口棚里,从牛槽里跟牛抢花生秧上的秕仁吃。摘花生往往会落下一些不干瘪的,叫秕仁。从垛上寻找,往往忍不住要往下扯花生秧,看场院的大爷见了,拿着木叉就把孩子们吓走了。牛们是善良的,任孩子们拣,它吃一口花生秧,慢慢倒嚼,两只大眼睛看着孩子们,像是含着泪光。
唯一可以品尝花生之美味的时候,是生产队剥花生米。队里将花生按人口分到户里,再将花生米收回来。农户挣下花生壳。当然,队里早就试出了比例,一百斤花生能出多少米子,精确到两,然后照着个比例回收花生米。
秋夜,一轮明月挂在天上。一家数口,围坐在院里或是坐在炕上,就着煤油灯昏黄的光线,边拉着家常,边噼噼剥剥剥花生。剥花生为纯手工劳动,有时也用夹剪。用尺来长手指粗的树枝对折,用煤油灯的火苗烤一烤,沾点水冷却后就成了。用手握开口一端,将花生放进夹剪中轻轻一夹,把花生壳剥开,掉出花生仁。剥花生是最磨手的活儿,若不用夹剪,一茬活下来,多数人的手指就会开口子。
孩子们参加这项劳动的目的,就是为了吃花生米。孩子不会用夹剪,直接用小手开剥。小手拿起花生,用力一捏,剥开壳,取出两粒粉红色的仁儿,放下一颗,领一颗就进了嘴。吃得差不多了,手指也疼了,就退到一边,耍懒不干了。母亲将一粒秕仁扔过来,孩子吃进嘴里,嗯,这样的好吃,甜而香。于是再挑瘦的剥。
如果不是亏耗太多,交给生产队的花生米,稍微差点儿秤,队里也不会深究,乡里乡亲的,出花生的时候秤高一点,收米的时候秤低一点就行了。
大包干之后,农民们有了自己的土地,实现了温饱,才真正实现了吃花生的自由。
吃吧。炒花生脆而香。花生带皮炒与剥皮炒口味又不一样。带壳炒的花生香而偏甜,而剥壳炒的花生主要是香。女人会将炒花生褪了外层的红皮,加糖用擀面杖擀碎成饼,装在玻璃瓶里,老人牙好与不好的,都可以吃,香酥而甘甜。这一般是年轻媳妇孝敬公婆的礼品。
前年去开封,有特产花生酥,据说是手工做成,味道很好。但包装标注说是宋代宫廷食品。未知确否。据农学家考证,现在普遍种植的大花生为元明时期自海外引进。也有资料说晋代就有种植,并且在早期墓葬中发现有花生遗迹,但缺少更多的证据。可能就是那种粒多仁小的品种。花生酥最早出现在明代的北京一带,大概后来传到河南,而河南又是花生主产区,因此花生酥就做得比较好了。
花生又可做咸菜,可炸可煮。炸花生是技术活。花生炸酥了,撒一点细盐,咸香酥脆。还可做成糖醋花生,加点圆葱与青红辣椒,生抽与糖汁调出来,蔬菜清脆,花生香酥,甜中带咸,色艳诱人,实在是夏季可口的小菜。炖鲜花生,加一点大料和香菜,又是别一种味道。煮熟的花生,加圆葱或是芹菜凉拌,清爽可口。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花生好吃,侍弄起来也颇麻烦。
花生喜欢沙质土壤,适宜温暖气候、雨量适中的条件,因此山东河南成为了花生的主产区。种花生在谷雨前后,要先起垄,然后捣窝,播种,埋土。花生出苗后要除草、划锄、压土等多次工序。地膜覆盖技术和除草剂的普及,不但能能保墒、防草、免锄、增产,更大大大地节约了劳动力。
花生是双子叶植物,墒情适合,雨露滋润,播下的种子三两天就会破土而出,长出两片柔嫩的子叶。二十天左右,花生植株的小身量刚刚长全,在春风中微微摇晃着这时候,花生就开出了金黄色的小花儿,楚楚动人。
花生是豆科植物,自带根瘤菌,能将土壤中的氮吸收固定下来为自己所用去,因此施肥只用磷肥钾肥即可。
花生的小花儿旋即凋谢,花柱也就是子房柄积淀了养分,努力往下生长,扎入土中,膨大成两粒或三粒的果实。花生是唯一一种开花后在地下结实的植物,因此又称落花生。
古人对花生的观察可谓细致,可又搞不明白。清代李调元著《南越笔记》,就说:“草木之实,皆成于花,此独花自花而荚自荚,花不生荚,荚不带花,亦异甚。”
五十多天后,花生就成熟了。花生的果实为荚果,剥开果皮,里边是两粒粉红的果仁。农村有谜语: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着个白胖子。形象刻画了花生的形貌。见识过花生的农村孩子,一下子就能猜出谜底来。
花生的收获是重体力劳动。秋分前后,花生成熟了花生地里随便薅一墩出来,滴溜耷拉满是白色的花生,农民据此可以估出花生的产量。人们带着农具开进了花生地。前边,壮劳力用镢头将花生刨出来,顺便用镢头一钩,初步将花生带的土抖掉一些。妇女们跟在后边,将花生上的土抖掉,顺便把掉下的花生拾在篮子里。生产队的时候,李家大嫂偏要跟在张家大哥后边干活,为的是能插科打诨,说笑逗乐子。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大包干后,就少了若干乐趣。
花生刨出来后,在地里晒得差不多干了,再运到场院里,该大娘大妈们上阵了,坐在花生垛边,将花生摘下来。雪白的花生堆成一岭岭晒在场院里,花生蔓又是很好的牲畜饲料。
小时候是真馋花生吃。父亲那时在生产队场院里看劳动。放学后,我常常到场院边痴痴地站着,看父亲和大爷们在晒花生、扬场,希望父亲能偷偷抓一把花生装进我衣服兜里。父亲总是能发现我,却把我领到场院外边的路上。社员用地排车拉花生,下崖要将车把掀起来,用车尾的木头摩擦地面起刹车的作用。这样就会掉下一些花生。父亲说,捡几个吃了快回家吧。
小时候的花生是美味。可现在再见了花生,味蕾不再激动得分泌若干唾液,胃肠也不会剧烈蠕动了。顶多收花生的时候,煮一点吃,如同秋收的仪式般。
前几天同事收了花生,给了一袋生花生。今年的雨水多,花生不是很好,后期秋高天热,花生在地里都捂了,成色不好看。同事的花生品种是小红种,果实小而紧凑,仨粒居多,饱成。煮的时候加一点盐,味道咸中带鲜,清香有面。吃着花生,就想起了关于花生的许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