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弃鼠
她的个子很矮,比12岁的弃鼠还矮点。弃鼠看着她,她的嘴唇厚而大,看起来有点发白,是干裂的那种白。她的头发和姑娘的一样光滑,刚过脖子朝两边分叉着。弃鼠不觉得她好看,妈妈要比她好看的多。妈妈爱打扮又好干净,妈妈的个子比自己要高一头,且妈妈的额头有粗铅笔芯点的一颗痣。但自己又不能取笑她,在心里也不行。她对自己太好,自己须的记得这份好,这不是滴水之恩。这是同狂风暴雨来临时带来的影响,这影响在每一滴雨水中藏着,每当有雨的时候弃鼠便想起除妈妈外有那么一个人像雨水对待大地那样无微不至地关心着照顾着自己。
弃鼠只好相信大妈是个全能的人,自己在她面前必须的听她的,她能将一切处理的尽善尽美。此刻他正用她农村人该有的泛黄的牙齿劝说着:那是你小舅,一会儿你小舅问你话时,你要挑好听的说,你还小你舅听到你说的话也不好发火。你要说错话,你小舅要打债主,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弃鼠认真听着,大妈一定说着非常重要的话,她把她的厚嘴唇凑到弃鼠面前她的眼珠正好挡住弃鼠的眼珠子。自己不知何时开始称门口蹲着抽烟的人叫债主。怕是不久以后,要么就是很久以前就该这样叫,现在这样说丝毫不显得唐突。债主抽烟的样子好生难看,头颅快要掉到裤裆里去了,弃鼠在想他蹲着不会头晕吗?自己蹲着是要头晕的,这是妈妈知道的,她没告诉债主吗?
小舅来问了弃鼠,弃鼠不知道说什么中听的话,也就什么也没说,也没听懂小舅说了些什么。他的脸色很可怕,黑脸上的眼珠子瞪着弃鼠,弃鼠想哭了。他的脸上皱纹挤着,弃鼠不愿看见这可怕的脸。还好这张脸这些年只出现过一次,在往后就凭空消失了,就和它凭空出现一样。没消失的仅剩下妈妈,到处都是妈妈。
弃鼠在玩着弹珠,他讨厌他的邻居那个喊了他的男生。他那般紧张那么着急,他快说不出话,他硬生生的拽着弃鼠。“你快,快回你屋里看看。”他也不管弃鼠听没听懂他讲什么他用他的双手抓住弃鼠的一个胳膊硬生生地扯。紧接着弃鼠看见一个绳子和吊在门框上的妈妈。吊在门框上本用来装一个四方形玻璃的地方,栓牛那种粗的长的绳子套在妈妈头上。那么有两三个呢还是几个人看着。“快去叫你爷。”中年人的嗓子扯了起来。弃鼠只管跑,又是跑又是哭。他顺着最近的路朝着爷爷住的窑洞跑,他站在长满酸枣树的窑洞边大叫着。她已经极尽美好,长着比别的女人更美的脸长着比别的女人更长的头发。她今天穿着比往常更亮丽的衣服,她的脸和她的身子都躺在水泥地上,村子里少数人家才能抹的水泥地上,地上凉。小虫子钻到屁眼和耳朵里,这是妈妈说的,而现在没有人把妈妈拉起来。像妈妈拉弃鼠似的拉起来,妈妈会用她的大手在弃鼠身上拍打。那一个个年纪大的人把妈妈围着,他们一个个都皱着眉头。弃鼠躲在好几个人背后,他恰好能从某个人的腿缝间看见妈妈的半边脸和散在脸上的头发。
药,债主说是给妈妈买药,他哪里来的什么药。他呆呆的站着,一会儿那些个医生都要走了。医生之前可忙活了好一阵子,像是累着了,男医生任凭村里那个人伸着手里的烟。村上一个名声不大好的整日里都板着脸的中年男人在问债主要请救护车来的那50块钱,车是他叫的,医生等着要走,他就那样看着债主。“这……嗯,叫人家医生先走,你看这车费……”接下来一会儿他们几个大人都说这医院坑,做三轮摩托车去县城才2块钱。一个拿着烟锅的老人说他今天早上就看妈妈不对。“像是中邪咧,大清早远远地看在扫门口,有谁闲的大清早能干那事。”一个瘦瘦的高个子男人对着弃鼠呵斥到让你去找老人你去找哪里去了,这下大家注意到门口树下吼着的老人了,不知谁让弃鼠哭,弃鼠就哭了,他说你妈死了还没走远,你哭你妈听到了会回头的,这样大家都看着弃鼠哭……妈妈依旧躺在地上,地上凉。
弃鼠看见了唱戏的人,真人,不是电视上那些穿花衣服,脸上也没有画的花花的。她们几个女的在为妈妈唱,她们自然的唱的卖力。手上一抖一抖的是在停顿时,脸一抖一抖是在高音时。她们也是为钱而唱,晚上唱一场,第二天中午再唱一场。村子里来了那么多人,他们围着唱戏的,能听懂的、听不懂的都装着享受的样子,有眉开眼笑的和称赞点头的,可他们哪里晓得妈妈她压根就不听戏。妈妈喜欢听邓丽君的歌,她喜欢哼唱着《甜蜜蜜》,她喜欢在收音机上放上磁带打扫卫生,听完正面再听反面。弃鼠喜欢把磁带拉的长长的这儿缠一道那儿缠一道。
那么一大群人在忙里忙外,弃鼠不知道她们在忙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只好跟着这个走一会儿,又跟着那个走一会儿。终于,弃鼠知道他们是在干什么了,一大群妇女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嚎哭声,她们把嘴巴张的大大的,口水顺着嘴唇流到地上她们也不知道。弃鼠还看见她们身子摇摇晃晃的,头颅左摇右摆,她们时不时用双手拍打大地,她们的声音又显长又显沙哑。弃鼠不愿意看见这些,好在一会儿就结束了。那些早点缓过神来的妇女表现的极为干练,她们像没事人似的去拖那些个迟迟不愿相信这一切的人,她们似乎悲伤过了头。
弃鼠被那个瘦瘦的村长盯上了,村长穿着崭新的西服,他迈着八字步,怕是因为衣服的原因,他比其他人阔气。他用他的双手把裤子口袋那块支的高高的,他的脸像个气球似的鼓一下松一下,他的眼珠子转到弃鼠这边了。怎么能这样哭呢?一点没有感情,一点不真诚。村长说着眼珠子转了转,见没人搭理他,他又说这下好了,这下哭好了。弃鼠也看到了为什么没人搭理他,那些个男人他们戴着白色圈状的帽子,有有尾巴的和没尾巴的,他们手里拿着白色缠着白色剪纸的杨树枝,他们像兵马俑一个模样半跪着,他们头都低着,有哭的,也有没哭的。要是在以前弃鼠要拿着杨树枝去和村里的男孩子对打,那杨树枝总有人发给他,他会挑最直的。他跪在那儿和大妈跪在那儿,他想自己已经跪了好久了,他不安的动着,他想去尿尿,又怕打乱了这怪怪的气氛。
几个孩子在帐篷外面接着两棵大白洋蜡燃烧流下来的烛油,弃鼠想去赶走他们,又想到自己以前也是这番模样。他们后来就走了,所有人都走光了。大妈从灵堂上面拿下来蛋糕给弃鼠。“快吃,你怕还没吃过蛋糕,一会儿化了。”她是这么说的。弃鼠感觉到嘴里很甜,比蜂蜜甜,他又多吃了几口。
一天债主带弃鼠去烧纸花,村里人送的纸花。那天正下着雨,纸花烧不起来,债主就让弃鼠等着,他去撕了那年的新麦秆。麦秆是着了点,纸花仍旧着不起来,冒出的烟也是淡的很。债主和弃鼠丢下那腾起的烟走了,雨依旧下着,债主不跑弃鼠也就不跑。再接下来弃鼠看见那没燃完的纸花就知道这是妈妈的墓了,这是个新墓比其他的墓大好多。
弃鼠请了好些天假,这几天没事的时候他就玩着弹珠。弃鼠从家里拿出近百个弹珠,他要输光这该死的玻璃珠子。那天自己本来是要回来取弹珠的,可为什么没有回来呢?他想着为什么?他认为自己家里弹珠多的是,哪天出来玩都行。那一群玩着弹珠的孩子被叫去吃饭,弃鼠也跟着去,弃鼠知道这最后一顿饭没有鸡和鱼,他往常都是不去的。那是自己家,去的人在自己家院子里敬酒,吃菜,聊天,好不热闹。
大妈这几天都在忙碌着,她给弃鼠教着:你让你们那些个亲亲的几个小姨、小姑留下来几个,哪怕只有一个给你做饭。你要大声哭,哭的他们都觉得可怜,留下来哪怕一年家里也缓的差不多。弃鼠不愿卖弄他的眼泪,她们也没有等到弃鼠卖弄眼泪,她们都说家里有天大的事,她们往后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
去学校前一天屋子里已经安静到能听见呼吸声。弃鼠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和自己翻动书包的声音。大妈推开门把弃鼠吓着了,大妈让弃鼠跪在地上,弃鼠就跪在地上。地上冰冷的很,好在前面生了一堆火。大妈说怕妈妈到了下面没衣服穿,大钱花不开。她拿着纸钱烧,烧棉花、烧衣服。她嘴里嘟囔着,她让弃鼠也说些话。她说她怕娘家人怪妈妈,娘家人没给这一家人好脸色,她让弃鼠说些好听的话。弃鼠哪会说好听话,他只顾自己烧着纸衣服。天往后就冷了,没有了乌鸦和喜鹊这种大鸟,只有麻雀。妈妈不喜欢麻雀和乌鸦,她说乌鸦是报丧的鸟,喜鹊是报喜的鸟,她头歪着都听的出是什么鸟,她要说给弃鼠听。
那些个同学在传着弃鼠的妈妈是怎么怎么上吊死的,弃鼠想着以后谁要说这样的话他就去打他们,不顾一切后果的。他始终没有,他沉默着应对,直到那些无聊之人不再谈论这事。大家都不再搭理弃鼠了,弃鼠孤独的、孤独的在这小小范围内,他看着窗外,他想着妈妈还会回来的,总是有那么一天的。
叫了几声妈妈没人搭理,弃鼠才想起去逝这茬事。妈妈长时间看着弃鼠,瘦了,胖了,黑的,有一天她那样看着,她用她有茧子的手把弃鼠的小脸朝外推着。她一定叫上那一帮子陪她的女人,她说着“走,逛街道走,顺便给我娃看个。我一直看我娃脸像发黄,你们看,我给我娃检查个。可能是的病了,饭都不好好吃。”那些个女人们有说不完的话,她们要问妈妈衣服在哪里买的,她们要说自己的孩子,她们嘻嘻哈哈的好不热闹。妈妈说她这几天老是瞌睡,她也给自己检查。那些医生啊“快赶紧住院,你把乙肝得上咧。农村人说的大山羊,传染呢。有的都传染一家子,把你屋里人都叫着看一下,这病不好治……”那是个中年人戴眼镜的,戴眼镜的人看起来也不像是骗人的,那一副文邹邹的模样,那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检查出姐姐是小山羊,妈妈是大山羊,弃鼠家里养过羊,羊身上有一股味道。妈妈又没有,妈妈要把擦脸的油大力的抹在弃鼠脸上。她的力气可真是大,弃鼠要往后退,妈妈就用一只手扶住弃鼠的后背,这样子弃鼠闻着自己的脸都是香香的。来了一个没胡子的有些年纪的白卦子医生“哎!你这是传染病,你吃的用的都要和屋里人分开。治病几万几万都不好治。”年纪大的人说话有份量,又是医生说的,可这医生又是没胡子,没有老人那尖尖的满脸的白胡子,那为什么信他。可妈妈信了,妈妈什么都信,她信我,信神鬼,信遭罪,她还信那些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每一个人。
那年来的真快,年是没过好。妈妈早早地就给弃鼠买了新衣服,衣服到了过年的时候贵。往年的时候妈妈要大锅煮肉,蒸馒头,要做火锅。她还会把晒干的柿子饼、核桃、瓜子……放在一个大的盘子里。做客的人多,那些个来家里的孩子,来找弃鼠的都顺便瞅瞅她们的妈妈,顺便的说几句话,顺便拿着吃的。弃鼠就高兴地随他们去村子里每一个角落。债主他不会蒸馒头,他蒸的馒头有妈妈蒸的两倍大还多,馒头不是白的就是太黄,吃着也不是这个味道,馒头中间怎么会有硬的那么一大疙瘩。弃鼠只得吃一小半,中午还吃一点,下午吃不完还留给明天早上。这年没人来找弃鼠玩,要是往年要是去年那些女人们坐满了我家里的大炕,那些女人们会在院子里嗑着瓜子蹦啊跳啊,妈妈给我家的收音机上放着邓丽君的歌,他们几家都没法听着邓丽君的歌,那时候都早了。弃鼠看着眼前玻璃相框里的人,想唤她出来。这屋子里难不成有别人,债主出去玩他的牌,姐姐去打她的工,姐姐就在不久前不读书了。这屋子里难不成还有什么,弃鼠的眼前有几种能吃的面包,干核桃和干柿子饼放在一个碗里。边上有半个砖头上面滴着蜡烛,烛油顺着砖流在柜子上。另一个碗里有烧着的香和烧过的香灰。弃鼠等着换香换蜡烛,妈妈要是在的时候妈妈给弃鼠一只香,她不让弃鼠把鞭炮拿在手里放,她不让弃鼠拿打火机。弃鼠说这香一会就灭,妈妈就买粗的香,那些伙伴们就从弃鼠的香上折点……
那个瘦干了的村长让大家都搬走了,妈妈没赶上住新屋子。也罢,新屋子反倒不如老屋子漂亮、宽敞、干净、也没那样看着顺眼,也没了让妈妈忙活的桃树、核桃树。妈妈不喜欢落在桃树上的乌鸦,要拿石头子扔它们,喜鹊来了、燕子来了他又欢喜地指给弃鼠看。乌鸦喜鹊都没有了,一个也没有,只有那乌鸦般叫嚷的人,弃鼠不喜欢他们,报喜的喜鹊呢?这个地方喜鹊是一只也没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