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女人在深情并茂地朗诵诗
“荒漠里
爱的词语
不足够地勇敢”
她长卷发,穿着碎花短衫,浅色短裙,能看的见浅浅的内裤印,她手里拿着烟,眼神有雾。
看看这个女人,马特心想,欢迎来到诗人俱乐部。
这里似乎把全世界平庸却骄傲的人都集聚一堂,他们集体放屁,一个巨大、巨响、巨臭的屁,冗长无比,挥之不去。
念完诗的女人,在经过马特身边时和他打了声招呼,他们有过几面之缘,但从未聊天。嘿,她说。
嘿,马特说。
你觉得我的诗怎么样?她轻笑,坐在马特身边的空椅子上。
很好。马特说。
“你懂我的意思吗?我想通过荒漠表达爱的广袤和孤独,毕竟爱的意义太难以描述了,你知道,往往当人们身处在真正的爱里,反而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她自顾自地解释起来。
也许诗人的真正意思是,马特心想,比常人有更多表达欲,至于他们表达的是垃圾还是狗屁,他们则一点也不在乎。
我能理解。马特说。
她满意地微笑起来。
马特在当地文艺周刊任职,而参加诗人俱乐部是他的份内工作之一,他定期参加俱乐部的读诗会,并借此挖掘一些本地诗人题材。工作多年,留给这些诗人的版面已经一缩再缩,最后所剩无几,世界不再需要诗人,但这些诗人的自信心却一年比一年膨胀。
马特多年前也写过诗,但最后他选择了酗酒。在大部分时候,酒精都会更可靠些,它能让人感觉良好,放松,大笑,打嗝,撒尿,而这种自我良好的感觉不至于太长久。刚才那首诗唯一让他想起的,是自己也曾写过一首叫做绿洲的诗,那时他在热恋,冲动而迷茫,他在诗里描述了那种混乱不堪的感受,最终,他写到,总有些时刻,需要特别天真。
直到那场恋爱结束后,他开始意识到,如果忠实的记录下所有感受,只会让自己出尽洋相。从那以后,他就不再写诗了。
混迹于诗人之中,让马特意识到的是,诗人和所有人一样,他们除了会写诗,也会拉屎、做爱、骗人。但诗人惯于美化一切。他们是更高明的骗子。
上一次让马特印象深刻的是一首名为妈妈的诗。那个人念诗的神情,就好像把自己的妈妈丢弃在了一个汽车报废厂,遗憾,但不感到后悔。马特想起了自己的妈妈,他们已经很多年不再说话了。那人在诗里把妈妈比喻成一列火车,狂躁的火车,喷涌着母爱和愤怒,隆隆驶来。马特想,妈妈就是妈妈,也许爸爸可以是一个冷汉堡,但妈妈只能是妈妈。
妈妈有着普世价值的意义,全世界的人都有妈妈。马特选择了这个诗人作为某一周的人物,即使这根本不是一首好诗。他用了600字,寥寥几笔写了这个诗人的背景,作家协会的会员、某个小型读书会的主办者,诗人,他采访了他,问他这首诗为何而作。
他跟马特提起了海子和普罗斯特,他说母亲对于他而言,是诗里重要的意象之一。还有呢?马特问,他说,还有月亮和女人。马特还没答话,他补充到,自己深受海子的影响,同时他对那首平凡人皆能背诵的段落进行了抨击。他说,比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之外,海子的才华远不仅于此,但大部分人的欣赏力和阅读面足够有限。
好了,谢谢。马特说,谢谢你接受我的采访。
他说,不客气,下次有机会,也邀请你来我的读诗会啊。
好,马特说。
大部分采访都是这样,不用费太多功夫,诗人自己会夸夸其谈。那篇文章刊出后如马特所料,勾起了一些读者对妈妈的怀念。他们向报社打来电话,倾述自己对妈妈的怀念。主编告诉马特,选题很好,下期可以刊登读者的反响,记得加上热烈两字。
例如“本报刊登诗作《妈妈》 引发读者热烈反响”
2
自从上次分手后,马特没有再谈过恋爱,他可以断言,自己如今正过着一种平静的生活,这种平静令他感觉相当良好,并且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
他的前任是个善变、易怒的女孩。他们并不适合,但也可以凑合。至今还能回忆起的事情不多,但仍有一些,譬如她经常因为小事哭泣,但不是因为感伤,而是一种单纯的宣泄。她说话多且快,刚认识时这个特点令马特印象深刻,像个直爽的东北女孩,即使她是福建人。但吵架时,这个特点却渐渐让人生厌,甚至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回想起自己陷入爱情的样子,马特觉得不算太傻,但有些不堪。太多热情和太多妥协了。随着极端的情绪变化而来的,是他的写诗高峰期。他甚至在某个人造节日里,为那个女孩送了一首情诗。他希望她没有留着。
主编刚才打来了电话,交给马特一个新任务。他交代要采访底层人物,比如一个抱着写书梦的打工女孩,又或者是一个写诗的乞丐。无论如何,他说,必须是一个心怀梦想的小人物。
马特迅速想到了人选,诗人俱乐部的成员之一。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孩,清洁工,写了很多烂诗。心怀梦想的小人物。
马特辗转要到了她的电话,0079263849,他拨过去,一阵漫长的沉默。他以为电话出现了故障,正准备挂掉,却接通了。她在电话那头喂了一声。马特自报家门,通常这些诗人都不会拒绝采访机会,她也亦然,很快他们约好了时间地点。
她给马特发来了自己写的诗,几十首诗藏在压缩包里,就像一包没有胃口的薯片。马特点开来看了几首,“爱情”、“梦”是高频词,她写爱情藏在小蛇里溜走,写白日的梦境长而绝望,写一切在白驹过隙中消亡,而她在耐心凋零。马特心想,一个脆弱不堪而没有天分的诗人,唯一有的就是自我表达·的旺盛欲望。
混迹诗人之中,马特还发现了一个共性。大部分诗人都丑。在约定的采访时间,他跟这位女诗人见面,发现她比自己记忆中还难看一些。她显然做了准备,脸上的妆容拙劣而明显,穿上了一条鲜艳的裙子。马特准备了几个问题,为什么写诗?她的底层身份是否为她带来了别具一格的写诗灵感?爱情为什么成为她诗里的高频词?
她聊了自己的成长经历,聊了写诗为她人生带来了多么重大的意义,聊到她的爱情。已然破碎却依然给她造成影响。采访进行到一半,她突然哭了起来。似乎马特通过这场采访打开了她的心扉,甚至因此伤害了她。
马特有些不知所措,四处找着纸巾。她说,不必了,您坐着吧,实在不好意思。
可说话时,她仍在哭。马特还是找到了纸巾,递给她,我需要做些什么?马特问。
她哽咽着说,不必了,不必了。身体向马特靠了过来,马特轻轻搂住了她,注视着她的肩膀颤抖不已。马特明白,这次的哭泣是种示好,是场调情。她需要的不是纸巾,而是替她脱掉衣服。
马特更改了之前对她下的定义,不是一个脆弱不堪而没有天分的诗人。而是一个目的性明确、性欲旺盛的女人。
3
总而言之,这对马特来说都是一场失败的采访。
他的文章一度难以成型,他写到女诗人在追逐梦想的艰辛与执着,却想到她斗大的泪珠,想到她打开的身体,好像一片贫瘠的土地,想到她说不必了,不必了,却仍在哭泣的样子。
当然,最终马特还是写了一篇不长不短的人物简讯。他的题目叫:在荒漠里开出梦想的花朵——清洁女工的写诗梦
在文章里,他把女诗人描述的坚韧执着,甚至有些男人婆。他写她蹲在楼道间捕捉灵感,将诗作写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字迹潦草,在这个画面中,她的手指仿佛长满了茧,仍然在笔耕不辍。事实上她的手很光滑,不像一个清洁女工。他还选登了女诗人的几首诗,在文章配图中女诗人正在写作,为了符合她的底层身份,马特后来让她换掉了那条裙子,换上了工作制服。蓝灰色的衬衫和裤子。
有读者看了文章后打来电话,想和女诗人成为笔友,马特在征求同意后给他们发去了女诗人的联系方式。
马特想过,女诗人写诗,与其说是梦想,不妨说是浅吟低唱,自我感动。她在想象中美化自己,就像她身边那些穿着高跟鞋喜欢撩拨头发的女人一样,以对男人产生一种吸引力。
马特向来厌恶此类自我感动。那天采访,女诗人问了他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他是否相信真的有人能完全理解彼此?第二个问题,他觉得她的诗怎么样?第三个问题,他是否单身?
马特说,理解从来都是伪命题。他狡猾的先让女诗人定义什么是理解。女诗人说,是她不用说,对方就能知道她想表达什么。马特说,也许于她而言是,但在看来,理解可能就是在一篓相似的鸡蛋中挑取了同一颗,有运气的成分在。所以谈理解是伪命题。
女诗人说,也许吧。又问他,那第二个问题呢。马特说,不怎么样。
哪里不怎么样,女诗人追问。
他说,你在试图成为另一个人。但事实上,无论那些花朵还是梦境,都和你没多大关系。
紧接着,马特和女诗人撒了个谎,我已婚,他说。
那次采访结束后,马特在诗人俱乐部里没再见过女诗人。在诗人俱乐部,并无新事,依旧烂诗迭出。
直到星期天,女诗人又来了,她上台朗诵了一首新作。在朗诵之前,她说,这首诗与一次误会,和那天的落日有关。这是一首长诗,在描述那场落日时,她说用了比喻,“一朵芒果云”
无论这首诗是否与他们有关,但马特想起来去女诗人家那天,那天的落日确实令人印象深刻。肥硕,金黄。确如她所说的一样,一朵芒果云。
这是他在诗人俱乐部里听过的最好的一首诗,马特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