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事馆修在市中心里，是一栋小楼。小楼外面还下着雨。
小茹挤在人群里，一级一级地走上楼梯时，正午的钟声才刚刚敲响。她神色恍惚地朝外面看了一眼，却发现房间里没有窗户，只好把目光又收回来，落在墙上。墙上贴着暖色调的墙纸，皱巴巴的，摸起来有些粗糙。走上楼梯后，有个工作人员从门后出来，要求他们靠边站，不许碰扶手。小茹就一直倚在墙边。
工作人员背后是那扇深黑的木门。偶尔打开，会有几个穿着警用背心的男人出来，带着警棍和耳麦，背心下面的一件白色短袖包裹着他们壮硕的二头肌。小茹一直倚在墙上，等着工作人员带她进去。可是她看着楼道上排队的人越来越多，工作人员却越来越少。后来，那个喊话的工作人员也走了，门就一直掩着，没人进去，也没人出来。小茹等了一会儿，开始有些不耐烦。她从人群里出来，绕到楼梯转角的地方，踮着脚朝屋里张望。门依然虚掩着，没有一点要打开的意思。小茹看见门背后有几个影子来来去去的，但她想不出他们都在干嘛。
屋子里暖气开得很足。
小茹站在楼梯口的角落，周围尽是乱哄哄一片。雨水从不同的衣服上滴落下来，浸湿了地毯，房间里因而显得有些闷热潮湿。小茹把风衣的纽扣松开，又拉了拉领口，最后把整件衣服给脱了下来。排在小茹身后的是一个印度男人。小茹脱衣服时，他就下意识地皱起眉头，往后退一步，满是厌恶地用手去拍身上的雨水。这个动作被小茹看在眼里，小茹有些气愤，又有些想笑，于是就恶作剧似的欠了欠身子，把风衣挂在手边，故意朝他身上蹭去。印度男人只好再退一步，手肘却不小心撞到了后面拉美女人的胸。小茹看见那个拉美女人恶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伸出双手把胸口捂住，就偷笑一下，转过身去重新穿上风衣。
直到又一个工作人员出来前，小茹都呆呆地站在墙角里，看天花板上的一抹水渍。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前几天晚上，小茹的男朋友又一次催促她，把旅游签证的表格填好，圣诞节去美国。小茹想着，催了这么多次，老拖着也不是办法，就乖乖填好了表格提交上去。小茹和小茹的男朋友都没想到，面签的预约会这么快。所以昨天晚上，预约的时间定下来后，小茹的男朋友显得有些犹豫。他扭扭捏捏地说，第二天安排好了要陪朋友，可能不能陪你去面签，小茹就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现在排队已经排了一个小时，但她还是站在门外，不知道还要排多久。
门被打开，走出来一个工作人员。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华裔，小眼睛厚嘴唇，发蜡把头发撑得一根根倒竖起来。果然，他一开口，浓重的华裔腔就让小茹更加确信这一点。小茹走到门口时，发蜡头先让小茹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再让她脱去风衣，松掉腰带。小茹一边脱衣服，一边庆幸早晨出门时没穿低腰的牛仔裤，还算省去了不少麻烦。按照指示，她把风衣和腰带放进一口小盒子，走过安检，木门就重新合拢来。小茹最后瞥见的是楼梯口处昏沉的光线，暗黄色，好像傍晚的天空刚下过雨。
小茹从一扇门走进，又从另一扇门出来，手里抱着她的风衣和腰带。小茹抬头朝四周看了一眼，没找到可以帮她拿衣服的人，只好先把风衣丢在一边，埋头把腰带给系上。之后，她就沿着警示线拉好的方向，在房间里慢慢地走。这是小楼里的又一间屋子，深灰色墙壁，地上铺着花花绿绿的地毯。小茹走近一点，就发现地毯上印的是幅世界地图。她小心翼翼地辨认出地毯上中国所在的位置，又小心翼翼地从那里避开；脚尖依次踩住了外蒙古、俄罗斯和日本海。
小茹一蹦一跳地走到地图边缘。窗口旁出现了一位工作人员，依然是华裔，伸手向她索要护照。小茹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把手中的护照递上去，随后就是例行公事般的几句问候。小茹看着地图上中国熟悉的版图，一面随声附和，一面嘲笑着自己的虚伪。她想，自己不远万里跑来加拿大，不就是为了以后的幸福生活吗，又何必再对中国念念不忘？可刚刚从地毯上走过的时候，又分明……分明怎样呢？小茹也不知道。她惶惑地朝窗外望去，腊月的雨水飘飘渺渺，始终下个不停。
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护照后，小茹就被一个警卫领着，来到另一层楼。警卫戴着一副夸张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小茹看不出墨镜背后的表情，也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或者说话，只好沉默地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地朝陌生的房间走去。
警卫带着小茹从一扇对开门中穿过，门后就出现了另一个警卫，手里牵着一条大狗。小茹不喜欢狗，但也不怕。男朋友好几次和她商量，说要养狗，都被她一一驳回，男朋友就说他没有爱心。他说别的女生都喜欢小动物，为什么偏偏就你死活不肯养呢？小茹说她没法回答。她说什么喜欢呀，不喜欢的，本来就没有理由。男朋友听见后就闷声不再说话。小茹捂嘴偷笑了一下，但她心里想的其实是另一件事。小茹记得自己和男朋友刚在一起的时候，有个女孩子来骂她，说她不知廉耻，只会靠男人。那时时近傍晚，小茹看着夕阳在她背后一点点沉落下去，并不想理她。女孩反而凶悍起来。她说，你以为你傍上了谁谁，就是白富美了吗，可笑。像你这种穷地方来的女人，不过是条狗而已。后来，小茹得知女孩是男朋友的前女友，就悄悄笑起来。她想着这个女孩可真奇怪，哪有把女人比作是狗来的？
小茹从警犬旁边走过，目不斜视，努力做出淡定自如的样子来。她又一次把护照交上去，然后坐在长椅上坐下，开始另一场漫长的等待。有时候，小茹觉得自己生活的主题似乎就是等待。等车，等人，等成绩单发放，等每年夏天的回国假期。想到这里，小茹发现自己没多久就要毕业了，不管是回去还是留在这里，每年等待的回国假期都将不复存在。那么到时候自己又该等什么呢？小茹不知道。有太多事情小茹都不知道。
签证官叫小茹进去的时候，窗外的雨终于停了，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好像随时都要滴出水来。签证官是个女的，仍然是华裔。小茹心想，这或许是她在领事馆里看到的最后一个工作人员了。明明是美国的领事馆，工作人员却全是华裔，这又算怎么回事？签证官问了几个问题，不时看看小茹，又低头看看小茹的护照。小茹当时正在愣神，所以签证官最后问她去美国是要干嘛的时候，小茹沉默了好一会儿，差点下意识地说出我不知道。小茹最终告诉签证官的仍然是她要去美国旅行，从西雅图一直到洛杉矶。
小茹从领事馆里出来，已经是下午两点过了，还没吃过午饭。她想起自己早晨的时候从家里出来，昏昏沉沉地上了公交，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中途醒来时汽车已经驶上了沿海公路。右边是蜿蜒的海岸线，左边则是一片灰白色的枯树林。枯树林里散缀着几株青松。转眼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但小茹仍然觉得是昏昏沉沉的，一点没有清醒的感觉。她穿过马路，走进街角的一家汉堡店里，看见店里的食客已经不多了。店主带着白色的厨师帽，站在柜台后面问她，想要点什么，小茹就抬头看了看菜单。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点了一份芝士汉堡，并且嘱咐店主说，不要加芝士。店主说，不加芝士可就不是芝士汉堡了，你要不换个别的吧？小茹先是一愣，然后她说还换什么呢，就点这个吧，管它有没有芝士呢。
小茹让店主用纸袋帮她把汉堡包好，在路上边走边吃。市中心的街道两旁高楼林立。走到一处十字路口前，树叶上残留的雨水正好滴落下来，打在小茹额上，小茹微微一颤。后来，她从卖奢侈品的橱窗前走过，酱汁不知怎地就流进了她的袖口。
真恶心。小茹心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