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偏北

文/名贵的考拉熊

我不会忘记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李渡笃定地告诉我,我们是害虫。

怎么讲?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人们就和害虫不共戴天,踩它,碾它,希冀着老死不相往来。可是害虫永远坚守着,伺机抢夺麦穗上最后一颗麦粒。人们杀死它,但永远无法战胜它。

李渡说,这个城市想驱逐我们,吃掉我们,但我们奄奄一息又生生不息。

那天我抱着完稿的小说找书商,站在地铁上的我发觉在这个城市阴暗的地底穿行都不失为一种幸福,仿佛融进它的血脉流淌。我觉得不可思议,我终于完成了第一步,我想跟全世界的人打电话,想在一首没有歌词的歌里淋漓地跳舞。

我风度十足地跟书商握手,坐得舒适而不呆板,整体上气定神闲,唯一揪心他会不会把烟灰撒在我的稿上。

他哗啦啦地翻完,忽然停在末尾,挑了挑眼珠上那撮毛,呦,怎么死了?

哦,死亡可以使故事显得庄严,而且冲突也给到位了,很合理。

书商夸张地捻灭烟头,说,我不是让你写个圆满点儿的,怎么给弄死了?

不是您看啊,主角虽然死了,但他没有失去别的什么,爱情和梦想都保存得很好,我觉得这就是圆满。

别整那没用的。你觉得,你觉得你觉得的就是你觉得的,啊?读者不要这个,要暖心,暖你的明白?么么哒总知道吧?就那个路数来,改好了再联系我。

我感觉这波节奏有些不稳,说,当初您没提这个,我以为您是真要一部描述现代年轻人心理历程的小说。

书商靠在椅背上,说,我当然是真要,但我是真要卖。你给我这个我找谁说理去?我懂你们这些文青,谁特么没文青过啊。嚷嚷着爱情价更高,有戏吗?人死了还能玩儿啊!你就老老实实地改,到时候钱一分不少你的。

面前这个男人腕上的金表牛逼闪闪,我却好像又回到了地铁里,或是更深更黑的地底,一下子没有光了。

我把书稿拿起来,上面每个字我都认识,我亲手给它们排队,命令它们站好,它们放荡不羁,我花了好几个月驯养他们。我若有所思准备离开,书商忽然说,还有啊不是我说你,写个破小说起这么个名字,《流放》,这听着像是能看的书吗?给我改!最好多看看当当网,好好研究那热销榜上的名字,摸摸头喜欢你什么的,多贴心啊,现在人就乐意买这个!

我立定,站好,从肺里吐出一口气,说,这小说我写了六个月,拿它当孩子。难产没什么,没生下来就动刀子,还不让随老子姓才他妈窝囊。这孩子我自己养,爷不伺候了。

书商在后面喊,哎呦还挺傲娇哈,自己养,你能养得起自己吗!

我不动声色,说,鉴于咱们没签合同也没订金,我承认我违约但就不掏钱了。

我走的时候把门带上,回头微了个笑,果然听见书商说,傻逼。

我很饿,买了一个牛肉饼,坐在路边儿的长椅上吃。阳光真好啊,鸟叫唤得真好听。

还是饿,又买了一个。不行,再买。吃到第六个我忽然很想哭,我想我是不是永远吃不饱了,这顿饭得花多少钱啊我。

坐来时的地铁回家,我低着头玩手机,大学同学发朋友圈,这孙子去了某小岛,带着女朋友吹海风,发了九张图。下面全是不痛不痒的评论,我点了个赞。

忽然前面一阵骚动,有人在吵架,好像是一个男的不小心踩了一个女的鞋。男的西装革履,发型一丝不苟。女的不屈不挠地要男的给她擦干净,嚷嚷着这鞋怎么怎么着,妆很厚衣服很薄,我在想太阳还没下山呢就赶着去上班啊。

吵着吵着男的忽然带着点儿哭腔。女的愣了,说你哭什么。

男的说,我快三十了,三十了。我不该还这么活着呀。

下了地铁我神色冷漠地离开。出站口发现天黑了,霓虹亮了,一种灿烂的虚假的光明照亮了整个城市。我渐渐走到光芒黯淡的角落,快到家了。

推开门,李渡在看《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这电影他看了八百遍,他说总有一天他会领悟,然后写出爆炸的作品。

他盯着屏幕,回来了?

嗯。

怎么样?

黄了。

黄了?

黄了。

他把电脑合上,严肃地盯着我说,今天房东来了。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根草把我压垮,我狂躁地把背包扔在墙上,发出钝重的碰撞声,我的稿子我的情人我的孩子散落了一地,那些雪白的纸张在昏暗的灯光下犹如天使的翅膀。李渡显然不能很好地理解面前发生的一切,他睁大了眼睛等我开口。

我说,就这样吧,咱们走吧,咱们认怂,咱们回老家。

李渡眼珠子都快飞出来了,说,可是,可是。

我说,没什么可是。我说走,我说走!

我太失望了,在我的一生中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强烈地表达某种期望,我的耳畔反反复复播放着地铁男的哭诉,谁该这么活着啊。

我把近在手边的一切东西打包,李渡迷茫地看了一会儿,又迷茫地站起来。

我说,你不走?你能不走吗,你凭什么不走啊?

李渡说,可是。

我直起身子喘气,说,我说没什么可是!

李渡眼神躲闪,继而像个孩子一样袒露无疑,说,可是,这儿是北京啊。

他说完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把包放下。我还是放不下。

于是我们爬到天台喝酒,信誓旦旦地说要等月亮出来。四周还有远方都是比我们高得多的高楼,我不知道自己身处孤岛还是漩涡。我说我觉得我们是被美丽世界遗弃的孤儿。

李渡先是否定了我十分不写实的叙述,接着说出了他的经验,我们是害虫。

李渡是我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我以为仅限于大学时代,因为我希望留在北京并写一写我真正喜欢的东西,而李渡不想走野路子。我早就准备好了分道扬镳,英勇无畏地走下去。

结果毕业没几天李渡就灰头土脸地投奔我。我说你不是去应聘那家国企了么?

李渡把西装褪下,一脚甩掉一只皮鞋,说:我发现我还是没准备好成为那样的人。

我哈哈大笑,舒展双臂说,欢迎来到现实世界。这里糟透了,但你会爱上它的。

我们合租一间十几坪的公寓,摆了两张床垫后发现再也没别的地儿了。我在床头上摆满了金庸,余华,狄更斯,博尔赫斯还有一本《梵高传》,每个沉默的夜晚,这些比历史更伟大的人们悲悯地注视我。李渡在墙上贴满了海报,有《海上钢琴师》也有《银魂》,莫名其妙还有一张老罗。

李渡坐在床上白日做梦,等我有钱了就去买锤子手机。

我说,等我有钱了,自己写书自己出。谁也别想题序。

我们兴致勃勃地计划写出无愧于时代的作品,暂时忘记了生活抛给我们必须接受的一切。

讲到动情处我们握手言欢,李渡笑着笑着忽然停了,说,哎周泊你说我现在浑身燥热是因为立下梦想热血沸腾还是因为你抓着我手呢,我这么多年没有女朋友是不是那啥......

之后我们四处揽活儿,学校里的人脉和资源还有余温,写很多微电影的剧本,笔锋不顺就去做兼职。那些时光格外珍贵,每天都在自我怀疑中度过,如果我写不出永恒的诗句呢,如果我的井终将干涸呢,如果我最后还是没法养活自己呢。所有这些磅礴的恐惧都在我反复阅读梵高写给提奥的那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中燃烧殆尽。梵高是我最喜欢的人,而且不是作家。

我们,热爱北京,同时诅咒着北京,它冷酷却又包容我们所有微不足道的梦想。我们不能回去,一旦回去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就成了虚妄,我们的老家都太小,装不下这些。北京够大,在这里梦想就像等待地铁的人一样拥挤,谁会看谁多一眼。

我把《流放》好好保存起来,希望某天有人发现,并着手写第二本长篇。李渡在窗边打电话,又一场战役打响了,我的手指神经质地敲着键盘。

李渡压低声音说,不,我不回去。我不在乎。对。我生活得很好。我有很多朋友。那是我没想找对象。妈你别管了。不给就不给。不回。您二老再见。

他在窗户边儿多站了会儿,点了一根中南海。说,这可能是我妈最后一次给我打钱了。

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说,他们还是想让你回去?

李渡说,他们那代人永远没办法理解我们。这种不理解总让我有破坏欲。

我叹了口气,说,他们老了,见不得咱们折腾。

李渡掐灭烟头,说,平平淡淡才是真,可是我得先轰轰烈烈过啊。

我们相顾无言,不久之后房东会再次来访,穿肥大的沙滩裤和我们讨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以及iPhone X,继而皮笑肉不笑地将话题撕到房租上。

我曾经幻想在北京的某个角落驻扎着一家店,橱窗里全是发光的荣耀与梦想,如同7-11一样永不打烊,每个落魄的年轻人来到这里都会复燃希望,重新在路上。我始终认为,这样的店最适合出现在北京。

李渡说周泊你个大傻逼,让你写鸡汤卖钱你不高兴,就会编段子忽悠自己。

我们做兼职挣外快的频率有所增加。有天李渡告诉我他认识了个好姑娘。

好看?

不是好看,是美好。

好看?

好看!

李渡告诉我,那天他看见路边有献血车,抽管血就给充电宝,算算自己血气方刚充电宝不要白不要。

排在李渡前面的姑娘头发随意地扎起来,像海藻一样浓密,李渡很想伸手把它揉乱。想着想着李渡觉得自己很猥琐,决定清净无为,离姑娘远一点儿。

然后姑娘就扑通倒在李渡的脚边。

抽血的小护士连忙喊,哎哎你缩那么远干嘛呀,扶着点儿,她晕血!

五分钟后。李渡陪着姑娘坐在路边儿,说你不知道自己晕血啊。

姑娘说,我体检的时候不晕,是不是抽多了啊。

李渡说,不会,抽一半儿你就牺牲了,估计就一口。你现在好点儿了吗?

姑娘晃了晃脑袋,说,我不知道现在晕是不是撞的。

李渡笑,那你等我会儿,抽完血我扶你过马路啊。

姑娘笑。

李渡抓着充电宝回来,姑娘问,你是什么型的?

李渡想了想说我必须得承认我是人见人爱型的。

姑娘乐了,我是AB型的。

李渡说我也是。

姑娘说,真好,说不定有天我就受伤了,你可以用你的血救我。

我只能不厚道地打断李渡,说大哥,大哥,我现在还不准备写都市情感文,您别这么着急提供素材。

李渡嘿嘿嘿笑,眼睛眯得非常淫荡。

我问他,人家叫什么呀?

李渡眼睛一亮,苏渺!

呦还真搭上了!

那当然!这周末我就去见她!

接下来的几天李渡精力充沛,每天写一万二,接两份兼职,主动帮我洗了袜子,根本停不下来。

那一天万里无云,李渡带苏渺去看电影,买了他从没吃过的影院爆米花,苏渺很喜欢,畅快得像只老鼠。李渡觉得很幸福。

晚饭的时候李渡滔滔不绝,全方位地解析了那部商业片的失败和伟大。李渡擅长在文字和影像里游走,小说和电影是他的爱与真实。在苏渺面前,他钟爱的一切都焕发出新生的光辉。

苏渺歪着头听,笑着说你讲得真好,我本来没看懂。

李渡说嗨这算什么,我上大学那会儿每个星期都拉片,可费劲了。

苏渺睁大眼睛说,真的?那你现在做什么啊?

李渡说我和一个写小说的哥们儿一块儿漂着,他以为我也在写小说其实他不知道我一直想当导演,最次也得编剧。

苏渺愣了,重重地点了点头,哦。

那一晚月光倾城,透过玻璃窗照在苏渺脸上,像是来自未知世界的光线。李渡连续地发呆,他想假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饭后甜点上桌,李渡殷勤地把盘子往对面推了推。苏渺说,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李渡点头。

苏渺说,我印象里的男生都喜欢车啊篮球啊,毕业了就穿上西装运筹帷幄,为什么你却只喜欢小说啊电影啊什么的,不是很奇怪吗。

李渡说不出来话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万千灯火没有温度,人来人往不问归处。他看着苏渺,觉得她认真的神情是那么可爱,哪怕让他一直看一直看也愿意,可是李渡吃完自己的一份,从格子衬衫里拿出现金,笑容温和对苏渺说,不是的,我还喜欢你。然后付了钱走了。

李渡找了家小铺把钱花光,凌晨三点他终于走了回来,满载着点八中南海。后来说其实不用回来的,可是除了走,没有别的事可做。

我以为李渡会折磨自己一段时间,可是他没有,睡醒了立刻神情专注地看电影,像个普通观众。

我不是他,不明白苏渺对他的意义。那些日子他很沉默,我在写的小说里也多了几分萧索。他的小说比我先写好,而我在最后关头迷惑不解,不知如何收场。

李渡开始为小说奔波,去很多家出版社,他在最开始没有约书商,所以每一步都艰难。但我觉得他会成功的,我总相信他会成功的。李渡是我见过这一代最有才华的人,他感觉敏锐,表达准确,如果将来他发出声音,全世界都会惊讶。1900下了船,鲜花和掌声会造就新的海洋,我们不要那海洋,我要内心安定,李渡从前要锤子手机,现在可能多了个姑娘。

不知过了多少天,我的小说寸步未进。我开始疑惑为什么会写出自己不能理解的东西,我快掀桌子了。我拿起墙上挂着的破吉他,就在我烦躁得开始拼命扫弦时李渡推门而入,深情款款地提着啤酒说,兄弟,成了。

我们高兴得不像话,几乎热泪盈眶,我说你丫真牛逼!冲这个咱们去天安门看升旗吧!

李渡说不了,累。

于是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吹牛,我是真的高兴,李渡的成功在某种程度上激励了我,我看到可能性。我们说起无所事事的大学时代,那时我们年轻,愤怒,横冲直撞像只怪兽,外在却是一派平和。我翘课看《1984》的时候李渡就翘课看《V字仇杀队》,在每晚入梦前告诉我他觉得自己以后会成为英雄。而且是什么都捶不倒的那种。

我决定孤身留在北京让他很郁闷,因为相比之下选择走程序上班的他显然不够英雄。后来他加入,我们常常一起去库布里克看书,有时候他会突发奇想告诉我《发条橙》或者《奇爱博士》是多么伟大的电影。

这两年昼短夜长,最辛苦的时候一个星期要写十万,交稿后累到不想去睡觉,看着天花板默念我操,我操,我操。银行卡收到转账就牛气哄哄地去吃爆肚,在回来的路上找家超市买两箱泡面,然后接着不眠不休。

我说,其实这样的日子还挺带劲的,比坐在办公室喝白开水强多了。

李渡翻了白眼儿,说,办公室里的一般都是纯净水。

我开了瓶啤酒,说,今天您开心!

李渡说,开心啊,真开心。要不趁着气氛我再说个消息吧。

我说成啊,李先生请讲。

李渡灌了一口啤酒,咽得很慢,语速很快。我要回家了。明天。

说完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看看李渡,又看看手里的啤酒,嘟囔着,这才9度啊,怎么就喝大了。然后推开窗户把酒瓶甩了出去。

李渡说,周泊,真的。我爸给我找了个给政府写文案的工作,也算半拉公务员。他们,太想我了。

我没理他,说,哎李渡我刚才是不是砸着人了,哥们儿玩儿大发了,没准儿得跑路啊。

李渡从书包里把啤酒都抖出来,说,喝完这几瓶就歇了吧,我收拾收拾东西明早赶火车。

我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夜空中飘荡着古老的歌,很动听。

李渡好像在叹气。过了一会儿,我说,给我根烟。李渡一言不发地递给我,还是中南海,我闷着头却怎么也打不着火。

我用牙咬着过滤嘴,脸上的线条很生硬,说,那就不回来了?

李渡说,不回来了。旅游不算啊。

是因为苏渺么。

我靠!这不能够啊!跟她哪儿到哪儿啊!我早就盘算好了回去就相亲,说不定抄上一个年轻貌美的妹子,棒棒的。

我笑,王八蛋,说走就走。看好车票,北京西站看成北京站你打车也来不及了。

李渡一脸凝重地说,不会。

我说,你赶紧把你那些破烂儿都收了,落在这儿老子可不管。

李渡说,有一样你得管。

啥?

李渡把手扬起来,指着我的脸,慢慢地说,我把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落在北京了。你一定得管。

我很久没睡这么早过,因为写稿的缘故常常耗到凌晨四点,那时候一片寂静,我能听到万物生长。

我好像做了个梦,然后我听到李渡拖拉行李箱的声音,他抱歉地笑笑,说本来没想吵醒你。

我坐起来,头像是被锤子敲了一样疼。我默默地看李渡把海报和光盘收拾起来,那里面毫无疑问有着《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一切妥当之后,李渡冲我一笑,说,那,就这样吧,兄弟。

我不说话。

李渡酷酷地转身,我开口说,李渡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怎么能当逃兵呢,这儿可是北京啊,你刚刚写好了一本书,你还没见到它摆在书架上的样子,你现在走了这两年又有什么意义,你觉得你在家里会高兴吗。

李渡回头,黎明的光线让他看起来瘦峭苍白,他惨淡地笑了,说,你以为,我是在我的小说里动了多少刀他们才同意出版的?你知道我后来加了多少恶心的广告么?你知道我什么感觉么?我现在走,就是为了不看到它的样子。你问我有什么意义,没有。告诉你吧周泊,我们在北京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只是八百万分之一,我们是真正的害虫,最后只会成为一滩血,无再多。

我一下子跳起来,说,李渡,你他妈认怂了!你从来没说过这种话!就算你失望,换个笔名重头来过!你这样算什么?你口口声声要买锤子,你现在觉得你配谈情怀么!

李渡似笑非笑,完全把身子扭转回来,说,老罗,烂透了。哦我忘了我还贴着他的锤子海报呢,回头你揭下来,贴张坚果吧。

我想他是不是疯了,疑惑地看着他,说,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李渡说,我没怎么。周泊,我的好兄弟,我只是要走了。我终于明白了,我是李渡不是李杜,写不来锦绣华章,没撞上大唐盛世。我没你想象的那么有才,让你失望了我很抱歉,但我现在终于轻松了。有些东西不属于我,那就认了吧。

我对自己说,面前的这个人好陌生,我不认识他。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晶莹的碎片散落在坚实的土地上,我猜那是昨夜腾空而去的酒瓶,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就像那个酒瓶一样,碎了。

李渡还在讲话,他说,我决定选择生活,选择我刻意远离的一切,选择股票和汽车,选择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换成生老病死。从此以后,你接着找你的月亮,我只要六便士。

我眉眼低垂,说,我没法跟你这样谈话,你现在很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你怎么说放弃就放弃了。我一直以为你会比我先实现梦想,可现在看来你连老罗都诋毁,我们无话可谈。也许你是太失望了,以后再聊。

李渡一把抓住我的衣领,用凶猛的不容置疑的口气跟我说,别用这么轻佻下贱的口气跟我说梦想,梦想算个屁,谁也别装逼!周泊,你以为你梗着脖子赖在北京就叫不抛弃不放弃?你觉得我吃的苦比你少吗!我也梦想过自己爆炸,可是我累了,真他妈累了,燃不起来了。

我中断李渡,一拳砸翻了他,说,我不知道说点儿什么才能让你回头,只能拿出来令所有人耻于谈论的梦想,我知道这很苦,可是苦又怎样呢,你选了路,就得时刻准备着万劫不复。

李渡仰倒在地大笑,说,我忘了你本来能写鸡汤养活自己的。周泊,人生在世,有很多事情比梦想牛逼多了,你只要看看现在的书店里摆的是什么书就明白了,成功学,职场指南,处世圣经,人们追捧的是技巧和经验,只有曹雪芹那个傻老头儿才会一辈子心血换一本石头记。从前我不明白,只是因为我故意不去想这些,现在告诉你,也只是想让你发现,其实我们都一样。

我冷冷地说,不一样。我本来能写鸡汤养活自己,可是我没有,我希望能做一个自己看得起的作家,我知道什么不能丢。

李渡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说,你到底从哪里搞到的优越感?你凭什么指责我?生活本来就不容易,我想过了,我想活得开心点,这又有什么错?你清高你脱俗,可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我再没别的话说了,开始穿衣服,迎接新的一天,拿起水果刀削苹果。自从那一年我执意留在北京,我妈每过一段时间就寄来家乡的苹果,让我珍惜身体。其实我不喜欢吃,可是想让爸妈高兴,也想让自己高兴,就留下,每次都坏掉几个。

李渡似乎也累了,站起来整理衣服,抓起行李箱,我从始至终再没看过他一眼。

他默默地走到门口。

我还是忍不住啊,于是抬起头。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有些事只能跟你追忆,别人无论如何参不透,这段岁月是我这一生最闪亮的日子。

李渡忽然停住了,我想他会回头,然后我们像样地告别。

李渡没有回头,他说,周泊,其实你在害怕,你害怕你有一天也像我一样不得不离开,你拼命地否定我其实不是源于愤怒而是自卑,你不相信自己,就像不相信北京一样。说到底你还是自私。我们都会变的,你看那些腆着啤酒肚的中年人,那就是我们二十年后的样子。我就是看清了才决定接受,把一切都留给青春,它们是最好的陪葬。这个城市吞噬我们所有的英雄主义,变成天下匹夫。

还有,李渡说,你以为当个作家很崇高,去你大爷。

我想起从前,李渡也是这样翻着白眼儿,对着所有的妥协和扭曲说,去你大爷。

我快步走过去,李渡闻声转身,我用刀穿透了他的心脏,刀身传来的剧震令我不得不猜测,人的心其实很硬。

你不争气啊!我大声说,你不争气啊!

李渡的眼睛先是毫无预兆地睁大,继而斜转向上,面向东方。我想他也许能穿透高楼和雾霾,看到太阳,因为这是他死亡的目光。

我的眼泪仓皇地流下来,像李渡的血一样滚烫,可是很浑浊,我渐渐地看不清周遭的世界。

李渡的身体倒下,我把刀丢掉,想接住他,于是舒展双臂,却扑了个空。

扑了个空。

是个梦。我挠挠头坐起来,李渡已经走了,房间变得很干净,我惆怅了一会儿,开始穿衣服,迎接新的一天。

刷牙的时候我发现桌子上有张纸条,上面是李渡飞扬的字迹,他写,兄弟,好好混,全靠你了。我把纸条小心地收起来,决定适应孤军奋战的事实,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脑,试图说服自己一个写字的人的职业素养强制他不能只在灵感旺盛时工作,而是要保证一直工作。但我不抱太大希望,因为已经搁浅四十多天,而我又不忍心潦草地结束它。

忽然间我似乎抓住了一些闪光,想明白了一些关窍,仿佛领悟。我知道这是不多见的,没有任何迟疑,我写下它们,超越了我现有的经验,令我苍老十年。

完成后我看见星星,在北京这很难得。看看表我才明白自己不吃不喝写了十七个小时,午夜将要降临,我合上滚烫的电脑,为新小说取名为《十万天兵》。

手机打开,震,李渡的短信。他到家了,时间是三个小时前。我放那首《画意》,王苑之把粤语歌词唱得缠绵悱恻,她唱:看,他画长夜星空,那种灿烂,显得世间太苍白。

我决定出门吃饭,作为新生活的开始,我要去吃老北京炸酱面。走在街上,人们还在不知疲倦地奔跑。我看到一家没有去过的店,老板似乎快要关门,见我走近连忙招呼,嘿小伙子来吃饭吧。

我点点头走进去,这里很小可是很干净,我喜欢这样的店,没有冰冷和盛气凌人。

我要了一碗炸酱面,说老板多来点儿面,饿。

老板乐呵呵地说,好,好。我很久没见过这样淳朴的笑容。

面端上来,卖相不错,也很好吃,分量真的多。我心满意足,决定什么都不想。老板看我吃得欢,坐在另外一张桌子上等待。

吃完后,我掏掏兜,拿出来所有的零钱,然后发现原来我只有零钱。一共十八块五毛,这碗面十五块。

我忽然想到我的房租还没着落,李渡走了,我很难一个人维持它的费用,你看我的兜里只有十八块五毛。

不如逃单吧。

我惊讶的是这个想法很快就令我不再惊讶。十五块不多可是省下来总是好的。我瞥了一眼老板,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白天一定很累,一个人总是艰难。他是为了什么在北京自己守着一家小店呢。

在没有得出结论前我已经逃跑,我想我是不是应该满怀羞愧,但我一直一直跑了下去,像所有人一样,为了某种目的绝不回头。

就在我刚刚准备停歇的时候听见愤怒的呼喝声,我看见老板高举着擀面杖向我奔来,速度飞快。今晚的月亮出奇的大,那根擀面杖犹如神兵闪耀着冷光。

月光倾城,再一次,月光倾城,我来到一个车流汹涌的路口,抬头看到熟悉的红灯,似乎在我的生命里充满了红灯。那些狂奔的车辆在我的视网膜里留下弧光,仿佛一条河,阻碍了我和对岸那些面孔模糊不清的人们。

而老板的脸疯狂靠近,清晰得毫发毕现,我试图躲闪,抬起了头,脑海里莫名闪现与毛姆有关的句子:

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老板抓住了我,他弯着腰说,你......你......你跑......

我坚定地看了月亮最后一眼,挣脱那只手,纵身一跃扎进面前的河流,感受到刺骨的冰凉与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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