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藏迷情

图片发自简书App

  楔子

  从四川成都到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沿途的山路弯弯曲曲。阳光从一座座山的间隙中散射进车厢,微微刺眼。

  车窗外的景色此时甚好,湛蓝的天空和棉花糖样的云,五彩的藏旗,黑黑的牛儿,这些简单的美,是多少城市人看不到的。我扭过头看了看座位上的人们,不少人微眯着双眼,很劳累地打着哈欠。有的人嫌阳光扎眼,索性拉上了窗帘。

  看来,他们并没有心情去欣赏。我回过头,撇撇嘴。

  路过一个休息站,我叫司机师傅停车让大伙歇歇,司机一脚刹车,就停在了下坡路上,大家晕晕乎乎地下车,又晕晕乎乎上车,不少人一下车就吐的稀里哗啦。这也很正常,毕竟在高原上行驶,对每一个人的身体都是挑战。这么多年来,我带过的旅人不少,吃不消的也不少。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站在前排,招呼大家坐好,清点了人数,然后叫司机开车。休息过后,大家精神状态明显好了很多。这时,团里的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吵着闹着无聊,他用嗲嗲的奶音撒娇,他的父母也劝不住,我看周围的人都很尴尬,我轻咳一声,说:不如,丁导就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吧。

  小男孩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用力点点头。

  我不知道这个小男孩能否听懂这个故事,但我还是决定和团里的人讲讲。

  一. 阿旺

  阿旺是标准的藏族汉子,豪爽热情,能歌善舞。他的鼻梁很高,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笑起来眼睛是一条弯月,嘴咧开,一口白牙。他可是不少藏族女孩子心中的男神。

  他在18岁被家里人送去成都读书,毕业后就回到寨子生活。阿旺在读书的期间和一个汉族姑娘相爱了,他虽然是藏族的,却并不推崇藏族古老的恋爱方式。他有着自由恋爱的开明思想,毕业后就与汉族姑娘领了证,汉族姑娘跟他回了寨子。

  他们真心相爱,汉族姑娘并不嫌弃与现代社会有点相悖的藏家生活,他们每个星期都去布施,用大量的钱换一个并没有什么太大用处的金碗,金盆。几年下来,他们的生活依然这样,闲淡安逸。

  其实他们不用这么苦的,可他们愿意用清贫换一颗富有的心。

  他们清晨起床,阿旺与姑娘亲自打扫一砖一瓦建造起来的家,安静的念一点经书,然后去山上赶牛群,看落日余晖。

  阿旺是一位藏族文化传播员,简单点说,他会接待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告诉他们藏文化和汉族文化的区别,让他们了解藏文化。

  在藏族里,有不少上年纪的人是不会说一丁点汉语的,阿旺去成都读过书,自然被寨主选去当了这么一个职务。

  但这个工作并不轻松,阿旺有时候会连续接好几个团,一个月也回不了一次家。

  我在这里当导游也有多年,我和阿旺自然是同事也是很好的朋友。

  有一天,阿旺异常开心。

  他笑着和我打电话,说自己老婆生孩子了,准备百日的时候请我们吃饭。

  我在藏族这边待的时间也不短了,知道藏家的百日宴不同于我们汉族。我们汉族大部分人会花大钱去请客。去一个还不错的饭店吃一点还不错的饭菜,随个份子钱说点中听的话。而藏族完全不是这样。

  藏家会动用一个家族大约五六十人的样子(藏族一个家族通常有百人,根据寨子大小而定),他们亲自宰杀牛羊,酿出香醇的青稞酒,细心装饰他们的家,在百日宴那天,邀请一个寨子里的人。

  所有人都会到阿旺家,说真诚的祝福,一同唱歌喝酒,一同庆祝一个宝宝的百日。我当时在外面带团,我对他表示了祝福,并且称带完这个团,一定会去。我从电话的这一端,都可以感受到那一端能甜的出蜜的美好。

  突然我很羡慕阿旺,他的生活简单却不粗糙,他可以享受每一天太阳升起时的壮丽,聆听牛羊在山间的一声声哞叫,他可以安安静静清扫一个家,并且不觉得这是一件麻烦事。他可以幸福地和自己的爱人,生活在一个世外桃源。 

  说来可笑,这些对于藏家人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却被我羡慕。

  不知道是不是好心情都可以传染,那时,我接团的旅途劳累也减轻了很多。

  有时候,幸福真的是一瞬间的事,所以才更需要好好珍惜。

  这也是我多年以后才明白的。

  因为谁也不知道上天会在什么时候打个喷嚏。

  我的假期不是很固定,但为了能喝上这藏族的百日酒,我决定接最后一个团。这个团由我和阿旺来带,同事这么多年,我和他一同接的团也不下几十次了,我们说好了,结束了这一次,我就去他那里喝酒了。

  2008年5月12日下午两点,车行驶在九寨沟的山路上。司机像喝醉酒一样,摇摇晃晃地开着车,车上一年轻妹子从睡梦中惊醒,尖叫着,师傅,开车稳一点!

  司机却依旧淡定,依旧摇摇晃晃地开。我也有些急了,倒不是因为司机的技术,而是这沿途滚落下来的一块块山体!司机为了躲避这些土块,开的这样不平稳。

  轰隆隆的巨响混杂着刹车和马达的嘶吼,我的心跳还是加快了。

  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发生山体滑坡了。虽然在这一行遇到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也算多了,但肯定会紧张,可我必须保镇定。这车上,只有我和司机是经历过的人。这车上人的性命都系在我的身上,如果连我都慌了,就很难想出办法解决,而我必须想办法度过这一个危险时刻。我第一时刻安定了团里的人,可是陆陆续续的,有人开始小声抽泣,继而嚎啕大哭。

  你瞧,人只有在这种情况才明白生命永远是第一位的道理。

  这是我当时的唯一想法。

  大家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每个人打电话的对象想必都不同,但应该都是自己最爱的吧。通信已经不再那么通畅了,可大家都没有放弃希望,谁都希望,自己可以在第一时间告诉最爱的人,我安好。

  然而就在我旁边的阿旺有些慌乱了,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他还从没有这么惊慌过。他抱着手机一直打一直打……

  我刚刚和老家的母亲接通过电话,报了平安,但是现在的通信似乎彻底断了,我只能安慰阿旺,会没事的。

  他嘴里也喃喃地说,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不知不觉,他的眼眶红了。

  他有些颤抖地问我,如果单单是山体滑坡泥石流,为什么通信全断了?

  我沉默了。

  我知道不是。他也明知故问。

  刚刚母亲从电话的另一端告诉我,这是地震。震源离阿旺的家很近,他家就在茂县。

  可我不敢告诉他,我只能安慰他,我们谁都想去他家吃上那百日酒,不是吗?

  这一个下午的时间真的比百年还长。哭声中参杂着恐惧、空洞、无助和绝望,所有的阴暗伴随着天的黑暗一同降临。

  通常来说,九寨沟到八点天都不会完全黑的,可是现在才五点,天就黑的什么都看不见了,闪电雷雨,如死神降临在这片土地上。

  阿旺坚强的面具已经彻底粉碎了,他心乱如麻。

  终于,沉默良久,他说,我要回去。

  他眼神茫然,却还有一丝亮光。我不知道这光芒在未来的几天会更加闪亮或者是熄灭地连灰烬也不剩。

  我想了想,许久才开口。

  你怎么回去?

  现在交通瘫痪,通信全无,你……我说不下去了,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完全没有权利去干涉他的选择。他站在车厢里,黑暗的环境下,我看见了他的双眼。

  那是一双深邃的眼。

  他在为了自己的爱人而坚持要回去,他在茂县的妻子,他在茂县的还有几天就要百日的儿子,他在茂县的几十口亲人,所有的这一切,才是他的全世界。他为了他的全世界,他当然有理由回去。

  他真的出发了,什么也没有,只有这一双腿。

  藏族汉子的坚韧和毅力,让他一步一个脚印,走回了茂县。双脚踏在这片破碎的土地上,他的心,一点点地在坠落。他站在山间,看向地平线,他没有流泪,他只是继续走。他在高原上翻过一座座山,道路不好走,可他的眼前有一个坐标,不断的指引他向前。

  整整两天两夜,他回去了。他走回去了。

  他踏着鲜血走进寨子。

  他看着他的妻子在寨口抱着自己的孩子,安静微笑着等待。

  他冲上前去抱住他一生的财富,婴儿的哭啼声多么让他安心。

  他伸出双手,却只抱住了自己。

  谁不希望这个故事能有个欢喜的结局。

  阿旺回到家——哪还能叫家呢,这只是废墟,没有了爱的地方,满眼的就只有废墟。

  他站在废墟口上,麻木地走进去。他没有哭,内心很平静,他走了两天两夜的双脚已经没有痛感了,他踩在这片废墟之上,痛的只有心了吧。

  落日依旧新鲜完美,地平线依旧在远处,风依旧吹着。

  他亲手将自己的妻子从废墟里挖出来,他的妻子还抱着他百日的儿子。

  曾经的美好和这片废墟一同埋葬。

  这就是阿旺的故事。

  阿旺的事情过去八年了。

  还有不少熟人会问起阿旺的故事。

  当他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如让他和小美凑一对好了,我总是会用阿旺自己的话来回复:

  不管我们今生再相爱,我们下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其实我也不是很懂这句话。

  都说时间可以抚平很多东西,但伤痛所需要的时间应该更久,八年了,一切如旧。阿旺依旧迎接每一天的太阳,每年的五月,阿旺都很忧伤,阿旺却没有再找一个姑娘。

  二.小美

  小美是我的闺蜜,从小到大的好姐妹,我们的父母也都互相认识。她在成都念了大学,想留在成都就业,她的母亲却让她回了老家乐山。

  小美是单亲家庭,对母亲一直很顺从,她毕业后在乐山的律师所找了一份工作,工资稳定。她又通过母亲安排的相亲,找了一个工程师结婚了。

  小美的生活很平稳。一切按部就班,完美无缺。

  可命运会让你这么一直安稳下去吗?

  小美结婚后,按照规定,需要走一遍婚检。

  本来,这个程序也就是有一个流程。可这时却出事了,她被查出结石,需要立刻做手术。

  因为她已经怀孕,所以只能撑到宝宝生下来再做。

  后来,好不容易等孩子生下来,她又立马被推入另一个手术室。身心俱疲,毫无疑问。

  小美手术结束后,躺在病床上吊点滴,麻醉还没退,她还不能移动,话也没力气讲。

  她的母亲、婆婆和丈夫守在她身边,一家子人坐在一起,聊聊天扯扯闲。

  此时是下午两点,午后的慵懒弥漫在手术后的轻松中。

  忽然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剧烈的晃动。她的丈夫一怔,抬头望了一眼窗外,脸上显现出惊慌的神色,他第一时间拿起在病床边的车钥匙,拉上自己的母亲往外面冲。

他全然忘记了躺在病床上不能移动的妻子和一同守在旁边的岳母。

  小美的麻药还没有消去,无助甚至绝望地看着才结婚不久的丈夫这样抛弃自己。她就默默注视着他,看着他冲出病房。小美喊不出口,眼泪在眼眶里直转。

  病房里所有人都在往外跑,她和她母亲却跑不了,只能一直抽泣一直抽泣。灰尘和石块陆陆续续从房顶上往下坠。

  心如死灰。

  幸好震源离她家远,震荡持续了一会就停了。

  她的丈夫从她所在的12楼病房一路跑下去,去工地上转了一圈发现没出事,才一拍脑门,想起躺在病床上的妻子。

  他又蹭蹭蹭地爬上12楼,去接她的妻子。

  可一切都晚了,妻子的眼神告诉他,一切都晚了。

  小美之后就离婚了。孩子自己带着。

  八年了,她回到成都去就业,没有再结婚。

三. 尾声

  阿旺和小美都是我的朋友。他们都因为一场天灾,改变了人生。

  八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我一次接团结束,放了几天的假。回到家就约小美出来,其实我没有告诉她,阿旺也来了,他一直都想看看我的老家长什么样子。好巧,正好约出来。

  小美来了,看见我身边的男子,一笑,问我,这应该就是你经常说的阿旺了吧。

  他们打过招呼,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

  阿旺问小美,八年了,你也应该再找一个嫁了吧。

  藏族汉子的直快又体现出来了。

  小美并不介意,笑着回复,其实你也该再找一个妻子的。

  他们两同时微笑着摇摇头。

  他们都明白,还没有过去。

  八年还没有改变什么。八年什么也改变不了。

  但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以后的路还很长呢。小美喝了一口饮料,坚定地说。

  阿旺爽朗一笑,可不是吗,老有人想帮我作媒,可姻缘也不是说来就来的。

  我知道他在开我玩笑,我表面上埋怨他不识好人心,暗中却默默点头。

  有些事情可以忘记,有些事情是不愿意忘记。既然不愿意忘记,那就走不出来。

  可是,不想走出来,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等你愿意走出来了,自然会忘记的。人生还很长,多记一些事情,也是一种美好。

  阿旺和小美,他们带着对过去的念去过今天的日子,谁也没有权利去告诉他们,这样的日子不好。

  过去的所有美好,所有悲痛,都是不愿意舍弃的一部分。

  他们过的现今的生活就是最好的。命运的安排总是让人痛恨又无奈,你能做的只有去接受命运。

  此刻,我才明白那句,不管我们今生再相爱,我们来世也不会再相见。

  我们谁也不能预见未来。

  那不如多记住一些你现有的时光。

  哪怕是逝去的也好。




献给所有经历过地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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