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座水乡的村庄。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是一个阴天。
七月的空气,阴湿中裹挟的燥热,挑逗着路边的野花草丛散发出青涩迷离的气息。
村庄的布局好似枝繁叶茂的一棵大树。其主干就是村中心那条最宽处也不过三点五米的水泥路面。其余的乡间小道,树桠枝条般向两边延展,承载着其上居民的繁衍生息,消隐在四围的农田阡陌。
小芳和她的家,就在其中一条枝桠末梢,恰似一只干瘪的果实挂在枝头摇摇欲坠!
海风姐在市精神病院做保洁。
我们是彼此信任,相互交心的朋友。
去年六月,她来见我,告诉我她服务的病区来了一位二十五岁的年轻女孩。叫小芳。患有精神分裂和肝腹水等症状。病情严重。
每天,女孩治疗完毕后,总是喜欢去各个病房转悠,不论见了什么年龄段的男性,她总是凑上前,要跟人家睡觉。一个脏兮兮又鼓着肚子的乡下丫头,人家大都避而远之!她母亲则臊得对她又打又骂的。
我们判断这个女孩子患病前应该受过情感方面的刺激和伤害。
女孩是我老家的人。
穿越近两千年的风雨,古老经典中的好撒玛利亚人依旧熠熠生辉,流经他手的馨香膏油仍在医治我们心灵的残缺:不论种族,肤色,阶级凡需要我们帮助的人都是我们的邻舍。
海风姐希望我们能带给她帮助。
于是,我来到这里。
两排落满灰尘的货架和柜台,劣质的酒水,廉价的零食和日用品,以及用朱红的颜色描画出姓名的象形文字,醒目的提示它们的归属人。这些就是零星散落在村庄道路两边的超市或是商店的大概模式。
这些地方,包括修理自行车的简易摊点都是村民集中的好去处。打牌,下象棋,吹牛,侃大山……是他们的主要活动,甚至从清晨到日暮。跟当下所有的村庄一样,每年的春节至初三,六,九,村子里的青壮年像潮水一样匆匆的来了又走,捎带着没有细细咀嚼的亲情。留下老人孩子以及极少的青年妇女守望家园。
对于一个向他们问路的陌生面孔,自然引起他们极大地兴致。攀谈之中,对于小芳的人生变故我已了然于胸。
二
破碎,蒸煮,冷却,发酵,一粒谷物改变了性质,不再简单纯粹!
小芳爸爸就是生活重压下的一粒谷物。
尽管这个矿工每个月两千多元的退休金都被妻子攥在手心里,但在她的眼中,他也只是一堆酒糟。
而他只是把自己深埋于酒窖不能自拔!
小芳家的门前是一大片水田。
七月,早熟的水稻已经开始扬花吐穗,丰收在望。
承欢父母膝下的日子是人生撒种的时期。今生的一切收成都在此时奠定基础
多年来,方家的吵闹,捎带着鸡鸣狗叫,撕裂了村庄夜的黑幕,凌乱了清晨。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台,始终是这个村庄一道香辛浓辣的下饭菜。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文字是一口两舌的家伙。
在人类的文字中,描写在酒下牺牲,堕落,做奴隶的景象不胜枚举。
那醉眼朦胧,形态狼藉之人到处都有,他们却又是我们所夸耀文明中的污点,是耻辱,危险和咒诅。
小芳爸爸在酒神的躁动下,黎明即起,一日三次,忠心侍奉他的偶像。
不必亲聆目睹,一个醉鬼已然是家庭的枷锁。而只知吵闹的农妇则把早已颓废的生活推进冰冷的绝望。一个愚昧无知又自以为是的女人是摧毁家庭的首要力量!
掐腰,跺脚,拍巴掌,伴着苦毒的恶语,小芳妈妈虔诚的遵循这种粗鄙的方式,试图打破生活的桎梏,殊不知,也把诅咒埋在了他们无法预知的将来!
他们最小的女儿小芳,17岁那年初中毕业。这是一株生长在乡野贫瘠土壤中的植物,外形赋有上天所赐予的一切美好。虽然正值花季年龄,但她生活在被羞耻心和自卑包围着的冰冷绝望的深渊之中,只要有一缕温暖的光线,不论来自何方,哪怕是致命的,对她而言就是希望和欢欣!。
十九岁那年,女孩恋爱了。
在农村,养儿防老已经是一句空话。对于老人们来说,送终,才是想尽一切办法求得儿子最重要的作用。所以,女孩子们的婚恋不仅仅关系自己的终身幸福,同时也是父母年老之后的保障。
小到四季换身衣物,平日里的饮食,大到生病住院的医疗费用,以及在医院的看护,出嫁了的女儿都有义不容辞的责任照顾娘家父母。很不可思议的问题,对于公婆她们则很少用心。最近这几年,在我们苏北农村地方,儿子娶媳妇几乎榨干了父母一辈子的血汗钱!结婚的楼房,彩礼加起来要几十万,对于靠打工和种地为生的农民来说,有猪的卖猪,有粮的卖粮,有地的卖地,还凑不够的话,就去农村信用社贷款。那么老人的下半生就要为还债而活着。他们倾尽大半辈子的心血请进家里一个祖宗,小心的伺候还不落好。
他们从牙缝里一点一滴省下来这笔钱。八到十多万不等,作为彩礼传喜到女方家。
在女方家庭,这笔钱大致有三个流向:全部给女儿带回夫家。扣留部分彩礼,转赠男方家电或轿车类的生活用品。极少数家庭则全部留下彩礼,一分不带男方家去。后面两种情况造成的后果:婚后不睦,离异,男方债务沉重双亲自杀等等情况已不鲜见,可是依然阻止不了这种风气蔓延。
小芳自己谈的对象就是临近村庄的。
但她母亲说男孩子不务正业,整天就知道在网吧里混,骗了她女儿。她握着把柴刀来到男孩子家,带走了女孩,母亲随着自己的好心意,给女儿张罗了她甚为称心的未来女婿。哪知,女儿承受不住思念之苦,不久又跑到心爱的男孩家中。这一次,母亲以死相逼,吓坏了男孩一家,。第二天一大早,他们把小芳送回家中。
从此,女孩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躺了三个月。
之后,瞅准母亲去水田劳作的时机,跳河自杀。
被救起后精神分裂,
三
这个村庄的农家建筑,就像长在一根藤蔓上的丝瓜,除了悬挂地点的不同,布局几乎无异。
主屋均是坐南朝北的三间平房,与前面的过道呼应。农家的杂物什多,紧挨着东墙也都起了两间低矮的屋子,堆放粮食或做厨房。只是方家的那一间,作了六年的囚室,禁锢着二十五岁的小芳——还未开放即已枯萎的青春。
我和芳妈几乎同时达到大门口,这个六十多岁的妇人扯着粗粝的大嗓门,生硬的表达着客套,为了迎接陌生人特意去镇上修剪的短发,一如她滚圆的大眼珠投射出来的光线,张扬又放肆。在推开沉重的大门的那一刻,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于陌生人新奇的喜悦戛然而止,匆忙从过道直奔东屋,娴熟的打开铁门上的锁。接着,一边用脚踢的方式粗鲁的唤醒躺在地上的女孩,一边亟不可待的追问:又尿了没有?快去,快去解手!女孩闭着眼睛翻了个身,继续躺着。这是一间仅有五六个平方的低矮的毛坯房,东墙上方开着半块砖大小的孔洞,接纳四季的阳光,风霜雨雪。呛鼻的尿骚气混合着年轻肉体的味道也通过这个孔洞招来嗜血的蚊蝇。一幅窄窄的硬纸板,几片拼接起来的塑料片就是女孩的床,也是这房间唯一的家当!
母亲继续威吓无果,拽起女孩散乱的头发把她拖到院内的阴沟旁。
女孩睡眼朦胧的撩起肥大的粉红色T恤衫,褪下黑色紧身裤,蹲在阴沟口方便。左侧屁股及上方的一大片淤青的紫就那么扎心的跳进我的眼睛。“
“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很急切。
“我昨天用铁锨打的”芳妈显然理直气壮。
“为什么?”
“她横心眼讹人,拉尿都在屋里,弄得身上也是,害得我又洗又刷的。接着用手指狠狠地敲打女儿的额头,一边数落:拉尿你不知道出屋吗?嗯?横心讹人,横心讹人……
女孩只是柔弱的反抗,翻眼,皱眉,不耐烦
“阿姨,精神分裂患者不能控制自己的大小便。”
女人半张着嘴,稍稍楞了一下,接着鄙夷的笑了:不可能,你知道什么?
……
在堂屋,我坐在女孩的对面。
尽管蒙尘纳垢,头发蓬乱,这依然是一张面容姣好,青春洋溢的脸庞。
虽然黯黄的肤色提示我她身体极度虚弱
我忍不住的拿出手机给她拍照。她立刻挺直了腰身配合我,故意咧开嘴唇,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接着,她忽的扑到我身边,急切的要看照片。她盯着自己的照片目不转睛的看着,眼睛不仅发黄而且充血,眼球向外凸起。她妈妈显然读懂了我探询不解的目光,淡然一笑:我用两根手指抠得。你不知道,她恨我。小芳重新坐回我对面,在她妈妈说话的时候,她的头抬起,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妈妈,漠然之中隐忍着仇恨。芳妈被女孩的目光激怒,暴跳起来,用手指比划着,你再这样看我,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放脚底下搓,你再瞪我,再瞪我……
把情绪激动的芳妈劝出屋子。
趁着短短的机会,我让女孩撩起上衣,褪低裤子,挽起裤腿,她的皮肤粗糙暗黑。腹部紧绷绷的鼓起。或星星点点的斑痕,或大片正在消退的青紫布满全身。她的身上没有一处不挨打的。这些伤痕也证实后来我所听到的一切。只是,仅仅是因为大小便不能及时处理,弄脏了衣裤或地面,方妈用铁锨狠狠地将孩子拍打在地,直至小芳像烂泥瘫软,她用手中的刑具铲起女孩子,像铲起一坨粪便,扔在门前的稻田中,甚至用铁锨往下按。
偶尔,女孩子在难得的“放风”时机和乡邻聚在一处,间或谁不小心触碰了她一下,女孩子会因疼痛破口大骂,追问其原因,她说妈妈没事的时候会拿缝衣针戳她玩。
她的脚踝处粗大而肿胀,象一根矮小的树桩没有过渡的优美曲线。整个脚面呈青灰色,趾甲青紫,用手摸上去冰冷,硬邦邦的,铁片一样。就此,我询问她妈妈,她笑着跟我说是她用老式的PVC水管敲打的,因为女孩不听话,会往外跑。
后来,听说女孩青紫的大脚趾盖被打的剥落,血肉模糊,芳妈只是在想起来的时候用一种药粉涂一涂。
……
在农村,孩子是父母的私有财产,打骂管教自己的孩子天经地义。尽管太过分,谁又敢去招惹方妈——一点不对付,半夜去队长家门前泼屎尿,围着村子叫骂的女人。
人生是由小事组成的。简单如吃喝拉撒睡都不能自理,芳妈也是被缠磨的焦头烂额。
解决的方法总是有的。
婚姻是上天对人类的恩赐。它供给人类社交的需要,保障人的纯洁和幸福。但是,在芳妈的心里,婚姻却是转嫁推卸责任的一种方式。
她带着女儿辗转内蒙大半年,想把女儿嫁在那里。没能如愿,一路讨饭带着小芳回来。
四
我哭了。
作为社会最底层的草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个女孩子的信息在网络上发布出去,给她找救治之处。在这个人人求自保的时代,冷淡的形式主义几乎熄灭了爱的火焰,自扫门前雪已是人际关系的标志。
苏南的一家医疗机构及时与我取得联系,表示愿意收治。
芳妈不愿意出面与医疗机构沟通。她最最担心医疗费的问题。他甚至不惜撒谎,隐瞒家庭收入,每月只有千余元。医疗机构最终决定,只要女孩子的低保就可以了。苏北农村的低保每个人每月大概三百块左右。这三百块钱作为女孩子吃住,治疗,专人照顾,空调等等的支出显然差的太远。但是芳妈不愿前去,她在电话中讪讪的说,家里的鸡鸭鹅需要人照顾喂养,实在走不开。后来,从村民处得知,方妈一方面不信任我们,认为我们将他们骗去,为要贩卖小芳的人体器官。另一方面,有这三百块钱,她可以自己在家中好好照顾,有什么必要把钱送给别人花呢?
本地一个关注人群达五万左右的自媒体平台,把这女孩子的遭遇作为头条发布出去。二十四小时之内的点击量只有五千余次。而同时发布的原配酒店暴打小三的内容,短短一个小时,点击量逾一万次。我们的初衷是通过媒体平台,能够为女孩找到愿意协助治疗的医院,同时也能够警醒她的妈妈停止暴力行为。
网友的同情,怜悯以及不理智的回复激怒了方家。他们召开了家族会议。统一口径,维护方妈。方妈妈破口大骂,不仅没有反省检讨自己的行为,反而在后来的日子里面变本加厉的折磨女孩儿。当地政府,妇联在媒体一再负责人的催促下,并没有出面行使职权。只有村支书来到女孩子家,嘱咐一声,如果派出所来人调查,就说是女孩子自己跌倒摔出来的伤……
过了几天,我遇到市妇联的一位工作人员,把这件事情跟她讲了。她无奈的表示,没有办法,不出人命,没人过问的……
漆黑的夜,女孩栖身的小房子传来孤凄的哭泣:我还年轻,不想死啊……
两个月之后,女孩子的肝衰竭,有消息传来,女孩子死了!无人知道她的坟地在哪儿
一切的生命最终摆脱不了一个死字。而逝去的一切人,事,物若被遗忘就等于从未存在!
谨以这稚拙的文字纪念一位匆匆走过人世的二十五岁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