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毛钱

差五毛钱!

他又数了一遍:衣兜角落的一张一块钱,脏兮兮的钱包里翻出来的三张五毛钱,还有前天小卖部老板找给他的一摞一毛硬币。一块、一块五……三块钱。

不够!差五毛钱,就差五毛钱!

他紧紧盯着眼前最便宜的碗装方便面,价签上写着“惊爆价!3.50元”。风扇在他头顶吊着,吹得他一阵阵发凉。

他走出小卖部,望了望阴沉的天色,叹了口气。他的肚子很配合地叫了起来。他用力的拍了拍,像是要惩罚它的不争气。

怎么会用光了钱呢?他想。

他回忆起一个多月前,父亲对他破口大骂。虽然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骂得格外难听。就连一直以来都护着他的母亲都不敢说话。也是在这一天,他第一次在父亲动手打他的时候没有站着不动,而选择了反抗。父亲勃然大怒,拿着菜刀冲出厨房,说要杀了他这个不孝子。

他摸了摸脸颊,刀口上结的痂早已脱落,留下浅白色的疤痕。与烟头烫伤的痕迹一起。

记忆到这里突然凝涩了,变成了模糊的幻影。父亲倒在了血泊中,母亲跪在地上痛哭,他砸碎了家里的木头钱柜,手上满是鲜血……

他摇了摇头,回想着自己从保险柜里拿出的钱。一张、两张,三张,只有三百块。他明明可以拿更多。他完全可以远走高飞,永远离开那个家。可三百块只够他在城里流浪。

他的钱都花在哪里了?大头当然是吃喝。每天他都急匆匆地跑到小卖部买那个最便宜的桶装泡面,三块五。他不能买袋装泡面,因为他没有用来泡的碗。他也试过用之前用完的方便面桶,但在老板那里接热水时他疑惑的眼神让他心底发慌。况且,一个每天都来买一样泡面的人也已经够显眼了。他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他瞄准了方圆几公里内不同的小卖部,轮流去,他心里有个计划。

一开始他打算每天只吃一碗泡面,水就全都偷偷地去喝公园里浇花用的水。但没过几天,他每走一步路眼前就是一黑,就得蹲下身来坐一坐。肚子里如同有一只怪兽在翻滚,剧痛无比。他坐在马路牙子上,神情痛苦。有路人好奇地看看他,但似乎谁也不想问问他怎么了。他坐着,嗅到空气中辣椒的香气。那是街角的麻辣烫,他偶尔会抱着泡面坐到下风处,闻着肉香吃着泡面。但今天他已经吃完了泡面,肚子里仍然空空如也。这味道就像是在他面前搔首弄姿的女人,将他一步步勾引进深渊。

二十六块五。鱼丸、蟹棒、撒尿牛丸、羊肉、金针菇、油菜、白菜,他看着这一道道菜品如雹子般噼里啪啦地落到深红色的汤里,在锅中发出令人满足的咕嘟咕嘟声。他端着碗,那简直像个小山包,五彩纷呈,浅棕色的麻酱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红油。他嫌筷子太慢,又拿了油腻腻的塑料勺。丸子一口一个,金针菇一口一把。蔬菜就在汤里细细涮好再吞下去。任凭辣油流进嗓子,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甚至把汤都喝光了,剩下碗底得香料与辣椒。靠在吱呀作响的木椅上,敞开衣服,浑身热汗,他打了个满足的饱嗝。这是他离开家以来最快活的时光。哪怕只是这么想着,他的鼻子都再次闻到了那香味。

可他现在身上只有三块钱,买不起最便宜的泡面,也买不起麻辣烫里的一粒肉丸。

在那之后的晚上他照常睡在公园里,但或许是因为吃得太多,或许是因为喝了脏水,又或许是花去那么多钱让他惶恐不安,他拉了肚子。他心疼他花的那二十六块五,还没在他肚子里多逛几圈让他好好回味,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他坐在公园的公厕上,一阵干呕,手中紧紧攥着拖到地上,湿嗒嗒的卫生纸——对,这卫生纸又花去了他三块两毛钱。他在内心盘算着,这一回麻辣烫,价格能顶上七桶,不,八桶方便面!算上卫生纸的价钱,就是整整九桶。而这一切都顺着马桶冲下去了,没有了……

但他仍旧很满足。在家里的时候他也不怎么能吃上这些东西。家里常有的也就是些土豆和红薯。倒不是有多缺钱,只是他父母从来不买。哪怕自己吃的也毫无胃口,也没有一点迈出家门的意思。他倒也不在乎,在他能去上学的日子里,学校的伙食多少还是比这好些。每次他都把盘底的汤汁吃干抹净,但总是躲起来,免得遭人鄙夷。其实方便面对他来说也不错,那做作的辛香总比红薯单薄的味道好些。而且方便面只要三块五,只要三块五。他在街上也看到过烤红薯。烤红薯要十块,是城里的稀罕物。

可他现在身上只有三块钱,不够买最便宜的泡面。恐怕麻辣烫里的一粒鱼丸也买不起。

在此之后,他几乎是不情愿地过上了一日三餐的生活。他的账本又增加了,一点五升矿泉水,七块九。他两天喝一桶,尽力节省。攒足了空瓶就拿去卖掉,可喝了这么久,卖废品换来的钱还不够五毛钱。啊,这一个月里还下了三场雨,公园里的污水井一到了雨天就开始呕吐,桥洞里根本睡不了人。他去了附近唯一一家不需要身份证的网吧,包夜,十五一次。是的,这又是一笔开销。他又找了个地方洗了自己的衣服,顺带洗了洗自己,是的,这么一算……

他现在身上只剩三块钱,不够买最便宜的泡面,不够买一桶矿泉水。他的衣服已经很久没洗了,他自己也是一样。他手中攥着那一把钱,抠抠身上的污泥,挠挠油乎乎的头发。他走回了公园,走回了桥洞。他本以为在那里会遇到流浪汉,但他们早就在多年前整顿市容市貌的时候就被消灭了,消失了。现在正是下班的时候,桥上零零散散地走着耷拉着头的上班族,公交车不厌其烦地念叨着“车辆行人,请注意安全;车辆行人,请注意安全……”

他不禁想起了那些流浪汉。他们还活着吗?还是已经死了呢?或者说他们和他一样,虽然有家但是回不去呢?他有时会偷偷回到自己家小区,蹲在大门口旁边的草丛中。有一次,他看到母亲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嘴里咒骂着,手中拿着一张单子,盖着医院的章。他不知道这究竟是认领尸体的通知,还是普普通通的药方。他不知道。他不知道父亲活着还是死了,他不知道。

在桥洞深处是一块从垃圾箱里翻出来的硬纸板,那是他的“床”,他温暖的“床”。“床”边摆着四五个空水桶,七八个空面碗。把这些卖掉够五毛钱吗?他胡思乱想道。不,不够,可能连五分钱没有。他坐在了“床”上。他前两天才遇到自己的班主任,在小卖部里。他下意识地藏住自己的身体,可还是被她认了出来。她先是惊愕,后是愤怒。

“你怎么没上学?”

他不说话。

“你好几天没来了!”

他低下头,抠起手上的茧。

“我要找你家长!”

他最终逃也似的走了。在桥洞里,他久久不能入睡。他很害怕,很害怕自己会被找到。他不想回学校。就算学校里有西红柿炒蛋,梅菜扣肉,清蒸鲈鱼,糖醋排骨。没有一道菜品配得上这华丽的菜名,全都是打包送来的次品。但它们还是好,比土豆炖红薯好,比三块五一桶的方便面要好。可他还是不想回去,他不能回去。他没办法思考其中的缘由,在他们之间隔了一道满是尖刺的铁壁,刚刚碰上就鲜血淋漓。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他被母亲拽着走在路上,走过过街天桥。那里躺着一个流浪汉,所有人都绕着他走。而只有他看着他,流浪汉也看了回来。他像是好奇,从衣兜里摸出了五毛钱,向他丢了出去。母亲连忙把他拽走,嘴里絮絮叨叨。他回头看去,那流浪汉头也不抬,似乎即便那金闪闪的硬币是纯金的,也与他无关。他曾经很困惑,而他现在理解了。

而流浪汉究竟去了哪里?他们离开了这个城市吗?还是说他们在又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度过自己的余生?他们可能的确已经死了吧,他想。而自己也终将落得一样的下场。他的母亲会怒气冲冲地走出大门,嘴里咒骂着,手中攥着认领尸体的通知单。

下雨了,他离开了桥洞,坐到“小溪”边。下雨的时候,凹凸不平的石砖路和泥路间就会形成一条“小溪”。雨水污水下水中水管他什么水,全都混在一起成了泥水,在地面上流淌。他的身体被雨水淋湿,衣服黏在身上。不如就这样烂掉吧,他想。这样也免得家人认领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离他很远,但他一眼就看见,在“小溪”中,一块金光闪闪的石头。那是,那是……他心中燃起了希望,迈开大步。可他饥饿的身体跟不上他的意志,痛苦地嚎叫着。而小溪如同急湍,他跑得是那么快,与那东西的距离却丝毫没有减少。他追逐着,像是饥肠辘辘的猎人追逐着兔子;像是被囚禁的鱼鹰扑向了猎物;他追逐着,他能看到那石头在激流中如同一叶扁舟,浮浮沉沉;他一把铲起了那东西,抹掉泥土,抹掉污水。那是一块金闪闪的硬币。上面写着:

“中国人民银行”

“5角”

“2005”

他大脑中一片空白,而脚下的奔跑没有停止。他跑到了小卖部,双手够向那最便宜的三块五的泡面。老板看他身上的水向下流淌,眼中充满了嫌弃。但他不在乎。他眼中放光,把面碗递给了老板,等待他注入生命的沸水,希望的沸水。他拿着泡好的面,飞奔出去。

他现在身上分文不剩了。而他在雨里飞奔。他不在乎摔倒,不在乎面洒不洒出去。他会爬起来接住飞出去的面,他一定可以,他什么都能做到。他分文不剩,雨水冲刷着他的身体,泥土的腥味盖过了汗碱的臭味。他分文不剩,他张开嘴,大笑着,吞食着上天赐予他的雨露。他手中捧着面,身体护着面汤。他几乎要被传递出的热量烫伤,但他不在乎。他要回到公园,回到桥底,回到那个可能已经被污水淹没的地方。他还没有吃到面,他依然饥肠辘辘,但在这一刻,在雨中狂奔的这一刻,他确实得到了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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