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娟年轻时特别漂亮,唯一的缺陷是没文化。小娟的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为了不给他老田家绝后,一屁股生了八个汝子。小娟娘生娃的那年代计划生育查的紧,怀孕了照样挑担进背袋出,穿衣常年四季长一绺短一掐,三重四盖,人们都没好日头,谁也顾不得看别人家的事务,只是今年生个女娃崽,明年就是结扎对象。那时,小娟娘就坐着钵棱被七八个本家汉子抬回来。有一年要罚款,小娟娘拖儿带口找到乡政府:“你们年年起来结扎我,害我又生娃儿,现在还要罚钱,这些娃谁来养活?”说来也怪,年年起来结扎,年年起来生娃儿,直到挖蛋生下,小娟娘说养尽了,娃儿也就真再没生过。
日子随着秒针旋转,哒哒就晃了十四个年头,小娟爹一次春耕犁地,牛儿踩空闪沟时他奋力拉回牵一家人嘴粮的顶梁柱——家里唯一值钱的劳绳子,自己却滑脱脚走了。小娟望着躺在院里的老父亲,满身的黄土裹卷了全家人无尽地悲哀。小娟从来不喜欢春天,她觉得春天的风飕飕地冷,直窜脊梁骨,通心痛肺地打寒颤。
小娟家实在是太穷了,老四老五老六老七老八饿得挨门挨户乞讨,仅有的口粮只能是老九吃。只要有提亲的,小娟娘挨个往外推,走时总是喃喃自语:“我的娃儿逃命去吧!”小娟每每说起她的童年,眼神呆滞,双眼似无底的黑洞,凝视久了,不由阵阵寒意袭来,彻骨激灵一抖,掖掖袄襟。
向小娟提亲的人家也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当时虽然饿的过命,不过小娟从心里还是不满意这个丑富。丑富五官单看个个精致,就是凑在丑富脸上大有磁场效应,两眼该远凑近,鼻孔本近离远,个子不高,背前倾,耳朵薄大,丑富娘说丑人多福。确实,小娟头胎就生了个大胖小子。
小娟常常嫌丑富丑,叫丑富离他娘俩远点,却不嫌自己生的儿比丑富还丑。丑富有六十来亩地,天才擦擦亮丑富就下地除草,丑富田里的黄土几乎都被丑富捻成土面面,浑身的劲睡一觉就来了,永远不知累了歇歇。有时小娟发脾气,丑富总是不言语,饭咸了冷了都咽下,嘿嘿一笑就又干他的营生去了。
霜刚打地面的仲秋,丑富割谷捎挑担粪,下沟的羊肠小道草茎铺的七零八落,丑富一个趔趄没站稳一头栽倒在沟底,敢陆续到地的村人碰见丑富已经身体冰凉。丑富娘摸了又摸丑富的脸,就是听不见丑富丑丑地喊她声娘,急得头磕在地上嘶吼,小娟看见满脸满身裹挟着黄土的丑富,好像眼前绵延不断绕绕曲曲的黄土大山都朝她扑来,胸口憋闷难受,一阵紧似一阵,吐了口血,不省人事。“他个短命鬼,一死百了,撂下我在他的门上受着死罪。”小娟常常说她最后一次见丑富时的情景,不时咒骂丑富哄骗了她一生,却谈起和他生活的几年光景中留下的都是幸福与思念。时光易逝,人易老,覆水难收。丑富走后,小娟睡了几日。白天把孩子放丑富娘炕上,睡不着就起来打谷剥豆,硬生生一声不吭把六十来亩庄稼收回来。今年小娟五十九了,小娟说自己受过的罪都不记得了,就是看见她的儿比丑富好看,所以叫俊狗。
但儿大不由娘,俊狗娶的媳妇小娟不入眼。年龄大两岁,个头矮,属羊还娘家没舅。结婚十年生了三个女娃。俊狗说他就是可怜娃儿,三个女儿老天挺抬举,小娟就委屈地数落俊狗:“你咋是可怜的娃儿?我就生的你一个,在我手上对得起你爹了。”俊狗不语,俊狗媳妇糟心难受,婆媳之间的罅隙永远没有对错,永远没有停止。
在生育这件事上,小娟从来没有讲过理,她觉得上天对她过于苛刻,耳顺之年,常常诸事不顺,常常咒骂丑富害了她一生,抱怨自己前世孽缘糟此拖累,却常常自己挑粪,自己做活,一刻亦没歇脚。日子就这样周而复始在小娟的嘴里流去,又到了秋收打谷的当口儿,小娟抡起戮歌啪啪敲打在金黄厚实的谷被上,就像丑富没日没夜忙碌的样子,一拍一拍唱出了无尽的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