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枪骑车经过光荣街时，一张传单迎面飞来，正好贴在他脸上。
老枪扯下传单，是最近城里很火的一档选秀节目，叫“摇滚复兴”。
老枪笑了笑，把传单揉成一团，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自顾自地说了句：
“去他妈的摇滚！”
2
很早以前，老枪的理想是当一名摇滚歌手。
这个理想始于1992年，那年他11岁，上小学五年级。
那年寒假，在外地上职专的堂哥给家里人带来一份意外的新春大礼——
一头染得五颜六色的油腻长发。
一个造型奇特的鼻环。
还有一把电吉他。
老枪那时还叫小枪，跟村里其他人一样，不仅没见过这种类型的长发，也没见过这种类型的吉他。
这种类型的鼻环倒是常见。
跟村里的牛同款。
连着好几天，老枪都活在堂哥的鬼哭狼嚎中。
一部分是那把电吉他发出的狂躁音浪。
另一部分，是堂哥被他妈拿着剪刀从村头追到村尾的哀嚎。
除夕那天，堂哥跟老枪说，我是不会屈服的，这是摇滚精神。
这是老枪第一次听到摇滚这两个字。
在漫天的烟火中，老枪觉得堂哥酷毙了。
第二天，表哥就被剃成光头了。
可以肯定的是，全村人对堂哥的嚎叫都深恶痛绝。
只有老枪觉得这个声音格外迷人。
老枪跟堂哥说，能不能带我一起玩摇滚？
此时的堂哥，虽然已经没有飘逸的长发，为了人民群众能充分理解他的摇滚精神，他特地在手臂上纹了两个字。
左手是摇，右手是滚。
对于老枪这个请求，他表现得相当不屑。
堂哥问，你知道披头士吗？
老枪摇头。
堂哥又问，你知道重金属吗？
老枪没说话。
堂哥说，你什么都不懂，摇不起来，还是滚吧。
3
老枪没有滚，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带着一口大铁锅去敲堂哥的门。
堂哥睡眼惺忪的打开门，看着老枪和一口锅一脸懵逼。
老枪说，哥，这是我在村里能找到的最重的金属了，你能带我摇滚吗？
“砰！”
一声巨大的摔门声，门内传来堂哥的怒吼：
“傻逼！”
堂哥最终也没把老枪带上摇滚这条船。
从职专毕业后，堂哥自己就率先弃船逃生了。
堂哥在职专学的是土木工程专业，毕业后很快就找到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在工地搬砖。
老枪再次碰到他，是在城里一个建筑工地上。
堂哥留着俗气的平头，穿着泛黄的背心，大汗淋漓，只有手上刻的两个字依稀残留着当年那个摇滚青年的痕迹。
只是，现在这两个字，显然已经成为他人生的污点。
老枪问堂哥，你现在还玩要摇滚吗？
堂哥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用讥讽的口气回答道：
“摇他妈逼，摇滚能当饭吃吗？”
4
老枪觉得能。
准确说，老枪为了摇滚，可以不吃饭。
他的第一把吉他，就是用三个月的饭钱换来的。
在这漫长的三个月时间里，老枪每天啃馒头配开水，方便面都是奢侈品，有几次实在馋到不行，在食堂偷偷吃了同学的剩菜。
三个月后，老枪终于如愿用饭钱加20斤体重换回一把吉他。
之后的十几年，是老枪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他自学吉他，拉人组乐队，街头卖唱，逃课，喝酒，泡妞……
所有他认为摇滚歌手该做的事他都想去尝试。
至于学习，呵呵，用老枪的话说就是：
“一个摇滚歌手，学习成绩那么好，传出去还不被人笑死！”
老枪觉得，丢不起这人。
经过他不懈的努力，摇滚歌手老枪初中毕业就辍学了。
于是，摇滚歌手老枪彻底闲赋在家。
每天，他都要面对父母的哀叹，迎接周围亲戚朋友们白眼的洗礼。
但是老枪觉得自己是人生赢家。
这些庸俗大众怎么能理解自己高尚的灵魂呢。
老枪始终没有放弃摇滚，无论生活多窘迫。
5
老枪的理想是当一名摇滚歌手。
这个理想始于1992年，那年他11岁，上小学五年级。
这个理想终于2013年，那年他32岁。
这一年，他做了人生中最不摇滚的一件事，跟一个压根不听摇滚的姑娘结婚了。
老枪也说不清为什么，就像郑钧歌里唱的：
“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
婚后的老枪依然保持对摇滚的一腔热血，不过很快他就发现，现实有多残酷，摇滚精神替代不了柴米油盐。
老枪组了好几次乐队，每次都不长久，为了生存，他们不论婚丧嫁娶的活都接。
即便这样，乐队的成员还是一个个离开了。
只剩老枪一个人咬牙坚持。
摇滚是他的生命，是他死后唯一的墓志铭。
有几次，老婆劝他，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收收心好好过日子了。
老枪听了特别不耐烦，说，你懂个屁！
姑娘是个好姑娘，后来她就不说了。
独自挑起生活的重担。
再后来，姑娘怀孕了。
老枪依旧早出晚归，到处倒腾他的乐队。
直到有一天，那天是冬至，天空下着大雪。
老枪排练到很晚才回家，快到家里时。突然看到路边有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垃圾桶旁边捡空瓶子。
那人挺着大肚子，在雪地里有点瑟瑟发抖。
老枪认出来了，是老婆。
他从来没想过，这些他不务正业的日子里，这个家是如何熬过来的。
老枪回到家里，把柜子里收藏的那些摇滚卡带、CD全部翻出来，堆到院子里，像座小山。
雪越下越大，老枪把一桶汽油浇在上面，划开一根火柴，点燃。
披头士，老鹰，皇后，涅槃，唐朝，黑豹……
再见了。
烧完了唱片，老枪回到屋里，拿出那把自己视之如生命的吉他，看了一眼。
然后狠狠的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连同他年少时的梦想一起，支离破碎。
从那天起，老枪没再提过任何关于摇滚的事。
一个真正的摇滚歌手，可以自己去捡垃圾，但是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女人去捡垃圾。
他在工地上找了一份活，他突然理解当年的堂哥。
仿佛是经历了一场荒唐的梦。
长大了，梦也就醒了。
6
老枪把摇滚复兴的传单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推着车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又折回来把那张传单捡起来，摊开，折好，放进上衣口袋。
那天晚上，老枪失眠了。
这些年，老枪过得并不好，最多的时候，他同时打三份工。
即使这样，生活依旧捉襟见肘。
有时候，老枪突然感觉，生命像一场虚空，毫无意义。
偶尔他会怀念以前玩摇滚的日子。
虽然肉体饥肠辘辘，但是灵魂燃烧不止。
老枪掏出白天那张传单，凝视许久，然后默默塞到枕头底下。
夜又黑又长。
第二天早上，老枪醒来，发现有把吉他放在床前。
吉他又破又旧。
但是擦拭得特别干净。
老枪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当年砸掉的那把。
旁边有张纸条，是老婆的字迹。
“我知道早晚有一天，你还用得上它。”
纸条下面是一张报名表。
7
这一年，老枪37岁，他的理想还是当一名摇滚歌手。
距离海选只剩不到一个月时间。
老枪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练习。
不过时间还是太紧迫，于是他干脆辞掉工作，专心备战。
没有工作的日子，生活愈加窘迫。
周围的人都笑他，一把年纪还白日做梦。
那些冷眼和嘲笑，总让他想起年少的自己。
孤独而倔强。
终于到了比赛的日子，老枪在手臂上绑了一块红布。
这是属于那个时代鲜明的标志。
老婆特地带着刚上幼儿园的儿子一起来帮他加油打气。
中年摇滚歌手老枪在一群小年轻选手中显得格外违和。
几个长发披肩的少年在他身后指指点点，不时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老枪一点都不在意。
老枪在后台静静等待，奇怪的是，他一点都不紧张。
连老枪都有点意外。
终于轮到他了。
老枪走上台，底下坐着三位评委和几十个观众。
老枪背着吉他，像个刀客，吉他就是他屠龙的宝刀。
少年已老，但是宝刀未老。
老枪深吸一口气，手指开始拨弄琴弦。
一瞬间，这些年生活的苦难，混杂着少年时的委屈，蜂拥而至。
当第一个音符跃出时，老枪已经老泪纵横。
老枪感觉自己进入一个虚无的状态，身边的世界仿佛消失了。
下面的评委和观众一阵哗然。
大家都睁大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空气突然凝固。
停顿了五秒后，终于有人率先反应过来，从评委和观众席中传来巨大的声响：
“我去，这弹的什么玩意儿啊。”
“太难听了！”
“这他妈是摇滚啊，别摇了，快滚吧！”
“…………”
然后，摇滚歌手老枪就被淘汰了。
这世界，有时候你不努力一下，都不知道什么叫绝望。
去他妈的鸡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