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皖北一个相对闭塞的村庄。我们的小学叫马桥小学,坐落在小山脚下,招收的是来自附近好几个村子的孩子,大多数的孩子都姓马。
前两天因为大雪和寒潮,多地的学校都放假了,而我们小时候,冬天冻得手指、脚后跟、耳朵开裂,挂着鼻涕眼泪也坚持要去上学;校舍简陋,只提供课桌,在每一个学期开始和结束,都能看到小朋友们扛着跟自己差不多高差不多重的板凳晃晃悠悠走在学校和家之间的路上。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皖北农村,贫瘠而寂寥,十里八村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少之又少,乡村小学的老师大多数从村里聘请,相当于临时工,没有编制,待遇也不高,不比在地里刨食的纯粹的农民好多少。
小学一共有五六名代课教师,其中有一位老师,他有一个特别的名字——“老弯”,学生都叫他“老弯老师”。这个名字的由来,跟一段历史分不开,据说因为跟国民党政府有一些关联,在WG期间,他遭到了严厉批斗,最后被罚在我们小学打扫厕所,渐渐学校的孩子们多了起来,需要有人代课,把这个机会给了他,但人们没有抹去他的过去,做了老师,也是“三教九流”中的末等阶层,又不好意思称之“臭老九”,便取了“九”字写法的特征,“老弯、老弯”就叫开了。
而老弯老师,可不是一般的乡村野夫。他毕业于鼎鼎有名的黄埔军校,会英语、日语两门外语(据传WG前后有日本友人专程到县城寻他未果),识五线谱会弹钢琴会唱歌,字也写得相当漂亮!于是老弯老师“包抄”了一个年级的所有课程:语文、数学、音乐、美术、体育·····。。。。。。帮我们把大风吹过似的字扶正练圆润;坐在讲台上为我们读报纸,通过报纸我们才知道除了每天上的语文和数学,除了考试,除了种地,除了《西游记》和《射雕英雄传》,还有宇宙、恐龙,人类进化史,外面还有好大好大的世界。
还记得几个细节。一是老弯老师很重视对我们想象力的培养。教我们平时多抬头看天空上的白云,随着白云的变化脑袋里要尽量多想几个关键词;早晨醒来的时候不急着清醒大脑,迷迷糊糊地看房梁上的纹理,看看像什么形象,能不能编成一个故事等等。二是启发互动式的教学方法。老弯老师非常鼓励我们在课堂上提问,也喜欢提问我们,学生回答的五花八门乱七八糟他也很少批评生气,在那个体罚学生为家常便饭的年代,非常难得。三是做读书笔记。90年代初,书籍期刊资源不多,我算是老弯老师的得意弟子之一,知道我喜欢看书,老弯老师经常把他订的报纸、期刊杂志借给我看,上面经常有他的勾勾画画、批注笔记,受了这样的影响,我才知道读书要读进去,要加入自己的思想,可以附和也可以批判,以至于后来暑假在家出于无聊和对文字的饥渴,背了整本的简版新华字典,一边看一边做笔记,可惜这本字典没有好好保存下来。四是对家庭教育和家校沟通的重视。大抵在我们小时候,还没有“家访”这样的专业说法。老弯老师经常利用周末和假期的时间,穿着他的大衣和黄布鞋挨个村子到自己学生的家里坐坐,跟家长聊聊耕种家常,也聊聊学生在学校在家里的情况。我们家三个孩子都是他的学生,都学习很努力学业表现不错,老弯老师也喜欢到我家里家访,坐上一刻钟就走,每次老弯老师来,我们都要高兴半天,带着一股骄傲和自豪,后来明白,做学生的没有不喜欢老师关注的,那是因为被关注被重视被理解和尊重,升腾起来的开心和幸福。
老弯老师教到我这一届的时候,已经70多岁。后来我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学业紧张离家又远,几次听说他身体的消息一直惦记着回去看他。高一快结束的暑假,拎着一些点心,找到老弯老师的家,踏进房间,只见他戴着老花眼镜手持放大镜,专心看着一本语文期刊,我高声喊了几句他都没听到。老弯老师抬头看我的时候,想了好大一会才记起我是谁,此时他已是80多岁的高龄,家人说他年纪大了经常犯糊涂。他已经彻底退休了,不需要上讲台,不需要再备课,也不需要向谁展示什么,在耄耋之年,却依然读书写字,乐在其中,沉浸其中。
那是最后一次见他。在我上大学的时候,老弯老师离世了。得知这个消息,难过了许久。他的一生,也打扫厕所,也站在讲堂,也劳作在田间,也行走在家访的路上,也埋首在灯下念书写字。他的一生,也在黄埔军校度过,也在战场度过,也在星辰大海中度过,也在弹琴唱歌中度过,也在我们这些学生的世界路过,路过时,丢下一枚小小的种子,让有心的孩子拼命靠近阳光,努力生长。
老弯老师有很正式的大名,那是他从教后给自己取的,叫马立德。
最近朋友圈都在讨论一部电影,叫《无问西东》,出自清华大学校训:立德立言,无问西东。还是习惯叫他老弯老师,老弯老师一生,立德树人,影响了一届又一届的乡村学子,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门看外面的世界,为我们埋下一颗种子成人成材。
我的大学读的是师范院校,修的专业是教育技术学,研究生还是这个专业,毕业后扎头进了教育培训行业,做销售管理,做教学管理,喜欢研究产品,做培训,做企业大学,热爱讲台,算是半个老师。做过K12学科提分辅导,又回到儿童教育领域,我想不仅因为是两个小孩的妈妈,也因为那颗小种子,在我童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