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个冬天有点长。
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着温暖,渴望单薄的衣物、冰棒和冷气,渴望被晒得头晕的滚烫阳光。从三九开始,就扳着指头算,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岸边插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可是,这漫漫冬日,过不完地过着。
有时候甚至绝望地想,下一个春天,会不会戛然而止?
那个冬天,有人离开。
老家打电话来,说爷爷不行了。慌得我们连夜赶回去。他瘦得不成样子,腮帮子紧紧贴在骨头上,蜷缩在床的中央,显得很小。老人家快到1米八的个头,在南方乡下自然是鹤立鸡群。脸盘永远是圆鼓鼓的,两颊上有喜气洋洋的酡红。
他眼睛不好,我走在对面都认不出来。他又极爱下棋,几乎把整个脸都凑到棋盘上,落子却分毫不差。
他一生爱喝酒爱吃肉,尤喜大块肥肉。小孩子嫌弃,吐到桌子上,他总是如获至宝,赶紧捞到自己碗里迅速消灭。不久前见到我们,还抱怨说奶奶不像话,给他吃得太素了,一幅义愤填膺的样子。没想到现在,他已经什么都吃不下了,连续一个星期吃什么吐什么。
所以,这么爱吃肉的老头子,最后是饿着肚子走的。
那个冬天,也有人到来。
我弟弟的孩子出生了。男孩,六斤多重。到医院去看,好久没看到这么小的小孩子,一时间竟有点头晕。他小小的身子藏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东看看西看看,然后打了个哈欠,整个脸都皱起来了。两只眼珠子黑得发蓝,嵌在洁白的眼眶中,滴溜溜地转。
小家伙刚喝了奶,我自告奋勇接过来,想帮他拍拍。可我的业务早已荒芜,本以为能拍出奶嗝,但笨手笨脚不得要领,他在我怀中一个劲咯咯咯地笑,就是不打嗝,于是赶紧还给他妈。
当然,此时的他,除了喝奶,不可能吃任何别的食物。人生的酸甜苦辣,还静静地伫立在未来的日子里,逶迤而来,等他一一尝遍。
看着这张稚气十足的脸,细长纤弱的睫毛,随均匀呼吸有序地颤动。惊喜的同时,我竟有一丝感伤。这样一个如花般鲜嫩的小精灵,不知道未来会遇到怎样的风浪。你会顺利地找到你的所爱吗?你会同样拥有自己的孩子吗?你将遭遇磨难、背叛、羞辱、讽刺、轻视吗?甚至,你会碰到战乱、灾荒和人祸吗?
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从开始到结束,我们都要遭遇疼痛。疼痛将伴随我们的生命,我们的一生实际上都是在与疼痛做着艰苦卓绝的斗争。身体上的病是痛,心中的郁闷是痛。无人倾诉的孤独是痛,被人误解的苦恼是痛。没有爱是痛,有了爱怕失去爱怕爱褪色一样是痛,新生命的诞生是母亲身体撕裂的痛,熟悉生命的离开更是亲人牵肠挂肚的痛。
来的来,走的走。在生与死的交替,悲与喜的轮回中,我们只能独自品尝这复杂的人生滋味,或甜蜜,或苦涩。幸福就是不会疼痛的生活。生于斯世,快乐比痛苦少,也比痛苦短,因而更显弥足珍贵。
我们能相互陪伴的,只有这屈指可数的日程。父母的羽翼即使老而弥坚,也不可能遮挡所有的风雨。
如果有一天,真的再也扛不住了,也要记住,擦干眼泪,还给世界一个笑容。
毕竟,我们走过这么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