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昭华。是一个南方女子。一直在南方长大。

十八岁以后，来到南京。这是一个阳光充沛，同时也是个烟雨蒙蒙的城市。

秦淮河千年烟雨迷蒙，流淌过烟花般的颓靡和华丽。玄武湖畔杨柳依依，绿色草地和香樟四季常青，十里桃花，在夏天艳阳下散发竭力清香。南京曾是皇帝的温柔乡。昔日的纸醉金迷已成往事。现在的南京，高楼耸立，空气污浊。它已变成一座现代化的摩登城市。

南京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雨热同期，夏季炎热，降雨十分充沛。给人的感觉如同身在长满苔藓终年不见阳光的幽暗潮湿的森林。

“身心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苔藓。”梅说。

梅是我的大学校友，是我的闺密。成为朋友仅仅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喜欢的作者——村上春树。

我们是在湖南路的凤凰书城认识的。

当时她穿着一件白色女式开襟上衣，很明净的白，给人安静的感觉。我很奇怪为什么她会喜欢看村上春树的作品。我认为他的作品太过华丽繁复，村上是一个喜欢深夜独自驱车去海边的孤独男人。他文字中的颓靡和落寞不像是她这样一个清纯干净的女孩子所能承担的。但也许大部分人并不是表里如一，我们所看的一切也不过就是人前的表象，不能作数。

我们共同选择村上的《海边的卡夫卡》。也算是一种默契。我们一起挑中了书架上的同一本，看到她微微错愕的样子。我的手指碰到了她的手指，很温暖，符合她的表象。

就这样，我们因为这本书而相识。后来我还知道，我们还是同一个大学的校友，她是我的学姐，比我大两岁。

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恰好印证了这句话。

02.

“昭华？这个名字很好听呢。”在学校图书馆，梅看我用黑色签字笔在纸上写上我的名字，赞叹地说。

她坐我身边，长长的发丝倾泻下来，淡淡的洗发水香味，轻轻拂在我的脸上。

“是吗？有好多人都这么说过。”

梅看着我，神情认真，“是真的。你读过《滚滚红尘》吧，里面有一个和你很相似的名字，叫韶华，你们俩真的很像呢。”

我笑，“你指的是我们的名字，还是我们的人？”

她调皮的吐吐舌头，“都很像。”

“那我是不是也应该有一个像能才那样的男子？”

我们咯咯笑成一团。

“不过，”她把头靠在我肩上，“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呢？不会像村上那样的男子吧。”

“我不喜欢老男人，梅，我只是喜欢他的作品。”我白她一眼，“不过，要说我喜欢的男子，应该是那种外表比较干净的，喜欢穿白色衬衣，而且穿上西装后很酷的男人。”

“那你应该去学校找读理科或者商业管理的研究生，因为他们不久可能就是某个高层的商业精英。”

“要我天天陪他们玩公式？我没有那么理性。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样的男人，梅，我的判断只需要一刻钟。一刻钟，我会知道我的一生是否同他有关联。”

然而生命中有许许多多邂逅的一刻钟，这一刻钟或许平淡无奇，或许擦肩而过，或许是命中注定，或许是刻骨铭心的胶隔，或许发展成一次无疾而终的爱恋。

但终究，只是命运给我们设定的一场固定的程序，我们身在其中，并且身不由己。

生命每一天都在毁灭着。

雨季似乎已过。夏日阳光温柔而粗暴的哂在每个人的脸上，仿佛一场盛大而恢宏的观望。

梅在一家网络公司上班。整个夏天，她只穿白色刺绣吊带背心和牛仔裤，黑发如瀑，她是如此干净清新的女孩。谁会相信她喜欢一个独自在深夜海边寂寞忧伤的男人的文字。

后来有一天，梅告诉我，她有了男朋友，叫黎昕，在南大读化学，毕业后在一家高层公司工作，薪水不薄。

“我们认识有十几年了，我从初中开始就喜欢他了。”梅躺在床上抱着我，她的脸上有甜蜜而幸福的神情，是每个陷入爱情的女孩子脸上都有的神情。

“你要嫁给他吗？”

“是呀。还要给他生许许多多的小孩子。”

“你确定他爱你吗？如果他对你厌倦……”

梅疑惑地看着我，“难道你不祝福我吗？”

我沉默地翻了个身，不再说话。

身后的梅抱过来，她把脸贴在我的背上，我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背上，痒痒的，“昭华，我从没对你说过我的往事，但你应该清楚，我并不是表面上那样单纯干净，我也有累和寂寞的时候……”

我知道，单纯明净的女孩不会去看村上春树，只有内心隐藏着另一面海水的人，才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读他的作品。

梅的声音在黑夜中如水般倾泻出来。

03.

我生活在北方，母亲是温柔如水的江南女子，爱上了来自北方的父亲。其实他也并不算我的父亲，我连他的一面都没见过。母亲为了和他在一起，不顾一切，甚至随他一起私奔去了北方。我就从那个时候出生。

只是，父亲在我出生前，就因为一场车祸，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母亲几乎要崩溃了。父亲是她的依赖，她为他付出了全部。

那是她最痛苦，最难过的时候。那种全世界轰然倒塌的绝望和空洞，能把人的灵魂整个抽空。但她仍旧坚持生下我，她说，至少要为他们彼此之间留下一点东西。

母亲和父亲并没有结婚，是未婚先孕。并且以后也没有再结婚。

母亲把我带回到南方。

从那以后，母亲就变得憔悴和颓丧，每天晚上流落在都市夜店，脾气暴躁，喜欢抽烟。常常打我。有一次甚至打断了一根晒衣架。我从来不反抗，因为我的懦弱和无助，让我知道除了母亲我一无所有，我无处可去。

母亲有时甚至一整天都不给我做饭，我饿的连哭都没有了力气。最后是邻居家的阿姨实在不忍心看下去，把我偷偷喊去他们家吃饭，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饭菜。以后每天我都会偷偷到他们家吃饭。而母亲知道后，也并没有说什么，或许这样更好，她可以省点心花在自己身上。她每天晚上盛装打扮，浓妆艳抹，穿着自己买回来的成双成双的高跟鞋，锦衣夜行。

“会带一些男人回来。发生关系以后就不再联系。母亲很寂寞，寂寞至死。或许她只想用这样的方式排遣她的寂寞。”梅说。

后来，她被母亲的亲戚领养走。并开始继续上学。可以每天吃上正常的一顿饭，可是自始自终没有再见到母亲。那个抽着烟，笑容凄凉幽怨的女子。听别人说，母亲因为喝酒在酒吧闹事，被人误伤致死。死后给自己的女儿留了一笔钱，是她用青春在酒吧里与男人陪睡换来的。

“尽管如此，我并不对我的母亲感到不堪和羞耻，陪睡如何，她不偷不抢。相反，我认为她算是一个伟大的母亲。所以，即便身边有再多的流言蜚语，我也不会因此对母亲产生一丝一毫的偏见。我是那么爱她。所以我相信她也是爱我的。”

梅的声音寂静无声。我感受到背后滚烫的潮湿，转过身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她的身体因为无法抑制住的哭泣而剧烈的颤抖。我抱住她。我想她好久没有这么尽情地发泄出心中的痛苦了吧，这样也好，坏的东西，就让它腐烂至彻底，要从根决处断绝痛苦，就需连同伤疤一起拔出。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她的内心是阳光下隐藏在阴暗处的苔藓，生长在别人不易察觉的地方。

“你要知道，我一直都在你身边。”我用手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珠。

04.

第一次见到黎昕，是在酒吧。我看到这个让梅深爱着的男子。短发。干净的修饰整洁的白色衬衫。眼睛很明亮。就像两颗黑色的钻石，光泽犀利，令人神驰，是很漂亮的眼睛。他与梅看起来真的如天生一对。可是，只有我知道梅内心深处的阴暗与空缺。

他们不会在一起的。我心想。

梅笑盈盈跑过来，把我拉到她身边，向黎昕介绍我:“黎昕，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叫昭华。昭华，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的男朋友。”

黎昕看我的眼神有对峙，并且严肃。然后，他笑了，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昭华，很好听的名字呢。”

“谢谢。你是第一百零一个说我名字好听的人。”我也笑，望着他说。

“哦？”他眼睛漆黑的像深夜微寒的潭水，笑得漫不经心，“我想你不介意多出来的这一个。”

“当然不会。这是个好开始。”我给自己倒了一瓶威士忌。努力忽略掉心中突然冒出来的怪异感觉。

“一起去新街口吃个饭吧，我请客，如何？”梅突然提议。

“可以。”黎昕点点头，“我开车送你们过去。”

走的时候，梅一手搂着黎昕的手臂，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兴高采烈蹦蹦跳跳。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就是如此了吧。最好的朋友和最爱的人都在自己身边。

想到这里，我的心中突然细细密密的疼痛起来。

去的是新街口附近的一家饭店。

我喜欢这家店的环境，有白色橡木制的楼梯。雪白墙壁上精美华丽的装饰。花格上开满密密麻麻的月季。优雅清净。老板娘很忙，不停的打电话，在网上订单。有送外卖的小伙子进进出出。

我们一起上楼上的一个偏僻角落吃饭。

服务员送来菜单。

黎昕点了一份香辣瓜条和一份泡菜鱼，他竟然喜欢吃辣的食物，我感到微微诧异。梅点了一份素炒藕片，冰镇凉瓜和珍珠豆腐羹。而我只点了一份椰汁西米露。

“昭华不用客气，想吃就点，吃不完打包。”梅说。

“不是我不点，而是我想点的都被你们点过了，那我还点什么呢。”我笑笑说。

梅把菜单递给服务员。

“等一下，你们这有酒吗？”黎昕突然问道。

“有。”服务员友善地说。

“那来三瓶威士忌。”

“好的。稍等。”

梅疑惑，“为什么突然要喝酒，你不是要开车吗？”

“放心，我的酒量不会影响我开车的质量。”黎昕说，然后他的眼神看到我。几乎是一刹那，我把我的脸撇过去。他是一个犀利的男子。我对自己的逃避感到羞耻。

一顿饭吃的很热闹。大部分是梅和黎昕在讲。梅讲她在公司里的事情，讲她和黎昕是如何相遇的，而黎昕是如何追求她的。从她的口中，我知道黎昕原来就是她邻居阿姨的儿子，他们从小就互相认识。那时的梅是个脆弱的流着泪的并且常常身上带着伤痕出现的女孩，经常跑去他们家吃饭，甚至过夜。黎昕知道她的与众不同。所以他下决心要保护她，不会再让她流泪。

我沉默地听他们说着与我不相关的往事，只顾埋头吃饭。我有时能感受到黎昕的眼光，注视着我，又似乎只是一扫而过。也许是我的错觉，因为当我抬头看向他们，他的眼睛却是看着梅的，眼里有温柔的笑意。

我把一盘泡菜鱼吃了个精光。好久没有尝过这种酸辣了。我吃了很多。吃饱后，我开了一瓶威士忌，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他们倒了一杯，我们一起喝酒。我感受到酒精喝到胃里火辣辣的感觉。

“来，一起干。”我说。

梅不胜酒力，喝几口酒就会醉，但她今天很开心，所以多喝了几杯。脸腮渐渐泛红，眼睛亮的像星星。

她把头斜靠在黎昕身上，咯咯笑着，略有醉态，“你……你们多喝点啊，难得这么开心。”

黎昕拿走她手上的酒杯，“你醉了，走，我们回家。”

“不要，我还想再玩一下。”梅向他撒娇。

黎昕皱了皱眉，“梅，听话。”

他的眼睛又看向我，漆黑的眼睛，就像钻石。我再次对我的感觉确信不疑。

天气总让人琢磨不定。一开始阳光剧烈，有云飘过，就开始洒下淅沥雨丝。我们出来的时候，竟已经是大雨滂沱。绵长的雷雨天，闪电和轰雷袭击城市上空。

于是我们决定去卡拉OK唱歌。

最高兴的是梅，拉着我的手蹦蹦跳跳，被雨一淋，我们的酒意都清醒了三分。

梅喝得高兴，又点威士忌。点了好几首歌，一直在唱。都是些过时的老歌曲。我坐在沙发上，听到她在唱王菲的《约定》。

还记得当天旅馆的门牌，还留住笑着离开的神态，当天这个城市，那样轻快，沿路一起走半哩长街……

梅的声线轻盈优美。她已经喝得面颊绯红。唱着唱着，她似乎哭了，歌声里带着哭腔。显得更加凄怨。

我喝得有点多，觉得头晕难受，自己走到卫生间去。想吐，吐不出来，于是用清水洗了把脸。

身后突然被人紧紧抱住。我听到他的滚烫呼吸声。

“昭华，也许你不相信，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才知道原来你在这里。我想我可能爱上你了。”

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失去了所有声音。只有心中愈来愈强烈的感觉，我甚至能听到酒精刺激血液呼啸的声响。而黎昕温热的嘴唇已经覆盖上来。他紧紧拥抱着我，吻得如此用力，以至于我感到微微眩晕。

回到包厢，梅已经睡着了，她是真的累了。躺在墙壁旁边的白色沙发上，鞋子被她踢掉，蜷缩在上面，双手抱在胸前，像个无助的婴儿。

“我想她没有告诉你，昭华，”黎昕声音在身后想起，“我们决定一起去法国巴黎，有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只是她舍不得你，所以迟迟没有跟你告别。我们明天就出发。”

我点头。难怪梅今天如此反常。原来，她是要离开我。

可是，我答应她要一直在她身边。

“你们明天什么时候出发？”

“早上八点左右，你可以来送送我们。”

我沉默。

黎昕看着我，似在犹豫，他说:“昭华，我可以说服梅不跟我去。只要你答应，跟我一起去巴黎。”

我冷笑，“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对梅很不公平。”

“我不在乎。昭华，如果可以，我希望我能爱你们两个。但事实上，我不能选择。你们是如此相像，你就像是她的反面。我不忍心伤害你们任何一个，一丝一毫都不可以。”

“可你伤害了梅。”

“这是我走投无路的选择，我不想失去你。”他无奈的苦笑，“可是为什么我们没有早点相遇，这样或许我们就可以在一起。我觉得我亏欠了你，昭华。至少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弥补。和我一起去法国。”他的眼睛里露出祈求的神色。

我心里黯然，别过头不去看他的眼睛，“我不想伤害梅，我做不到对她欺骗。”

“这些我会安排，相信我，昭华，我来安排一切。”

05.

梅醒来时，已是凌晨两点多钟。我独自坐在窗台抽烟，看到她醒来，把烟掐灭，走过去坐到她身边，“醒了？”梅看着我，有些迷茫，她坐起身，“我在哪里？”

“我家。”

“黎昕呢？”

“他把我们送回来后，开车走了。”

“我睡了多久？”

“差不多五个多小时。”

黑暗中彼此沉默。窗外雨水打在窗户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连续不断。似是要永无休止的下下去。这样也好，我心想。大不了整个南京被水淹没，也比像现在一样整颗心浸泡在水里，痛得仿佛要腐烂掉好。

梅黑暗中的眼睛像是迷蒙着氤氲的雾气。她与黎昕都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只是她的眼睛更像一种纯净的天鹅丝绒。

她低头笑笑，“昭华，我要离开这里了。”

“我知道。”我淡淡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梅抬头，“黎昕告诉你的？”

我慢慢看向她，“我以为你不会背叛我，梅。”

梅不说话。只是把自己抱成一团，把头埋进膝盖里。

“对不起，昭华。你对我很重要。可我更爱黎昕。对不起。”

我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背上，发现她在抽泣。我把她面前的发丝拨到脑后，叹息一声，“你真的考虑好了吗？”

虽然我恨她在我和黎昕之间，他选择把我舍弃。但我对她的爱远大于恨。看到她哭，我会有罪恶感。我不想见到她的眼泪，她的眼泪会让人无措。

她的脆弱在我面前暴露无遗，因为她对我的信任。但她并不依赖我。她真正依赖的，却是那个叫黎昕的男子。只是因为她寂寞。

梅抬起头，看着我，她的脸上有泪痕，但她的眼睛依旧纯洁干净的如新生的婴儿，不染任何尘埃。如此脆弱无辜。我想，我的选择是正确的。我是她的反面。她亦是我的。

她冰凉的手握住我的手，“答应我，我们之间不会出现任何问题。我是真的爱他，我想和他结婚。”

我淡淡地笑，抽出自己的手，为自己点了一根烟，抽上一口，说：“等你们结婚那天，我会去看你的。”

梅破涕为笑，她像往常一样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上，“我会想你的，昭华。”

“想我的时候，就来南京，我一直在这里。”吐出一口烟圈，我的眼睛却淡淡地望向远方。

        梅走了。带着她的男人，奔向那个有着薰衣草香的烂漫城市。

而我独自一人上班下班，回到有工作的生活。努力赚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努力工作，或许我只是想去梅的城市，我如此依赖她。

我时常会想起我与梅在一起的时光。想起我们在图书馆的相遇。想起我把名字一字一画地写在纸上给她看的画面。想起她温暖的手指和清香的发丝。想起她的笑容，如夏日明媚的阳光。想起她寂寞的眼泪……

我相信这绝不会是故事的终点。

梅没有再打电话过来。

我常常会独自一人走的大街上，听风声凌厉，看树叶满地打转。天空被吹得清澈异常，大群大群白色云层极速掠过。已经是秋天了啊，我心想。

喜欢坐地铁。喜欢地铁呼啸而过的时候窗外飞驰的光影和黑暗，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是一场幻觉。地铁是城市生活的一个象征，它的重复轮回仿佛一场不可预知的宿命。那是生命中所有穿行而过的无常。

此时，地铁从我面前驶过，激起黑色的穿堂而过的风。我感受到风漫过皮肤上的冰凉。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有了黎昕的孩子。

06.

看着验孕棒，上面结果显示的是阳性。我久久地看着上面验孕棒上显示的两条杆，心如一片被白雪覆盖的寂静原野，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如果这就是宿命。我想。

怀孕使我几乎吃不下任何事物，十分嗜睡，难受，想呕吐，眩晕，根本无法继续工作，于是休了假。而这恰恰是梅离开后的第三个月。

春天的时候，我接到一个越洋电话。

我接起电话，那边传来黎昕一如既往的镇定声音，“昭华。”

我对此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我想，该来的迟早要来的，我们之间还远远没有结束。

“我以为你们不会再打电话过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昭华，我想我后悔了。本不想告诉你的，可我觉得我应该对你坦白。梅死了，是被我杀死的。”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被重重一击，一时间眼前一阵发黑，我几乎握不住话筒，“……你说什么？”

接下来，我听到了梅与黎昕在巴黎的那一段往事。

梅与黎昕来到巴黎后，刚开始两人亲密无间，可是好景不长。梅是一个孤独寂寞的女子，她需要有人给她温暖和依靠，需要有一个固定的生活和工作，需要诺言和永恒。为了等到这句诺言，她已倾尽所有。

有一次，她试探地问他，有没有给两人换一种生活方式的想法，换来的却是他的沉默和敷衍。她不知道，此时他的心中，思念和渴望的是那个远在南京的女子。尽管如此，她的心中依旧感到一丝失望。

一开始她只是认为他还没有准备好，或许他另有打算。她天真的认为自己可以把自己交给他。只是因为她依赖他。所以她无尽的宽容他。直到有一次，当她再次试探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突然对她大吼:“我现在不想回答你这个问题，你烦不烦啊！”他大步摔门而去。

梅惊怔在原地，泪流满面。

后来彼此两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免这个话题，似乎这样就可以减少彼此的摩擦和争执。但是这件事却一直是梅心里的一个伤疤。只要轻轻一碰，依旧会有着清晰的痛楚。

事情发生在他们相处的第三个月的一开始那几天。那天刚好是圣诞节，天上飘舞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那时是黎昕工作最黑暗的时候，业绩下滑，投资人突然决定撤资，他被领导痛骂，几近面临着失业的危险。然而这还不是最坏的。他下班回来以后，发现梅的手中，拿着自己以前的黑皮封面日记本，应该是她打扫书房时被她无意翻到的。而那本日记本上，写着他与我之间的一些事情。包括我们在卡拉OK包厢的对话，他说他如何喜欢我，以及他如何和我在酒店发生了关系等。

黎昕仿佛被惊雷击中！

梅手上拿着那本黑皮封面的日记本，手指颤抖，她动了动唇，想说什么，终究是痛苦地说不出来一个字。只感觉心里如有一把剪刀在剐绞，翻涌着把她的心撕扯成一片片，每一片都淋漓着鲜血！

梅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眼神黯淡无光，仿佛失去了灵魂。尽管如此，她的眼睛依旧纯净如天鹅丝绒，柔软不染尘埃，并且没有眼泪。

如果还能哭，说明心还是痛的，还是在乎的。如果失去了眼泪，心就变得麻木了。如果感觉麻木，是不是就证明不在乎了。

黎昕心痛难忍，伸出手，“梅……你听我解释……”

梅崩溃地甩过他的手，看着他，眼神悲哀，“黎昕，你到底爱的是她还是我，如果你爱的是昭华，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梅……”黎昕想说什么，他想解释，可是转念又想，其实没什么好解释的不是吗？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该如何告诉她他喜欢的是她们两个，两个，缺一不可。她们原本就应该是同一个人。可是，这样的理由，对单纯和毫无安全感的梅来说，无疑是更大的伤痛。他只有保持沉默。

梅悲痛地望着他。他竟然没有一点解释和否认。她不感到失望，她感到无可代替的绝望。如潮水般快要淹死她。

良久，她冷冷地看着他，“我恨你们两个。”

黎昕握住他的肩膀，“你冷静一下，好吗？”

梅看着他，冷笑，然后，笑意慢慢从脸上褪去，最终她的脸上只剩下一种漠然，她默默地转身离开他，把自己缩在床上。

黎昕感觉自己头痛快要炸开来了。

他不想呆在家里，心中从未有过的烦乱，他需要一个人好好清净。而且，他不想面对梅，他不想看到她的样子，这会让他有罪恶感，他已经伤害她太多太多。他希望梅能够冷静下来。所以，那晚他做了唯一一件也是最愚蠢的事情，就是没有陪在梅身边。

“第二天早上回家，回来的时候，看到梅还在熟睡，并且没有盖被子。我走过去帮她盖上被子的时候，她已经手脚冰凉，床头柜子上放着一盒安眠药。她吞了整整一盒安眠药。”黎昕那边的声音顿了一下，好像在哽咽。我想他也不愿意回忆起这那段往事，毕竟是过去的事情，可每当想起，心却痛得仿佛昨日，原来伤口是可以复原，但是留下的伤痕还是存在。只要揭起，依旧还是有新鲜的血液渗出来。

梅死前说，她恨我们两个。

我自嘲地笑笑，对那头的他说:“你知道吗，原本我应该同情你，但是现在，我鄙视你。”

黎昕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我听到他沙哑的声音:“昭华，你对我鄙视也好，对我愤怒也好，不原谅我，我都可以理解。梅是我爱的女人，你也是。可惜我能给你们的就这么多，我尽力了。”

他又说:“昭华，还记得那天你和我一起去大楼顶层的尽头走廊里吗，你喝醉了，你对我说，你爱我。可是你更爱梅，所以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巴黎。从那晚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注定得不到你，你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没有谁可以控制你。可是，尽管知道你是那火，我还是不可控制的如飞蛾扑火般的扑向你，哪怕最后等待我的是死亡，我也毫不犹豫的扑向你。我曾对你感觉怨恨，为什么你和梅要同时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你们不是同一个人。我不奢求你的原谅，我只想问你，如果再让你选择一次，那晚，你会不会依旧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巴黎？”

我苦笑，如果答应他去巴黎，一切结果又会有什么不同。或许，梅可能不会自杀。但如果告诉她真相，她就一定会感到快乐吗。况且，我是那么爱她，她就像是我的反面，我答应她会一直在她身边，我怎么忍心伤害她一分一毫。可结果却是，这个孤独的女子一个人冰冷的躺在床上，而她最信任的人和最依赖的人都不在她身边。

于是我只能说:“黎昕，有好多事情是我们不能够被选择的。如果再让我抉择一次，或许结果依然如此。”

我听到他那端轻轻的呼吸声，他说:“我明白……可我一直对你有愧欠，昭华。”

愧欠。我低头抚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想到了很多事情。生也好，死也罢，都是一段华华丽丽的往事，都已过去。那个眼眸明亮，头发乌黑，笑容天真的女子，真实的出现过我的生命里。但终究是红尘过客。时间最终会如潮水般吞没一切，爱也好，不爱也罢。无论是轰轰烈烈还是刻骨铭心。现在我只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仿佛获得一种新生。

梅死前说她恨我们，只有我知道，她从未学会恨，正如她从未学会勇敢，也从未了解什么是爱。她的世界里，只有单纯的寂寞。我深知如此，但我愿意为她一生守口如瓶。

我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微笑着说:“不，你从不曾亏欠我，你已经给了我全部。”

你给了我一个新生命。让我有了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理由。让我有了继续活下去的意义。这些已经足够。所以我没有理由不原谅。

原谅不是无视，而是容纳。一个意味含蓄的笑容，只能是各自的担当。

我听到那端轻轻地喀哒声。

就这样了吧，一切都过去了，就是这样的结局。爱与恨，生与死，原本就应该如此云淡风轻，世间的故事本就没有日新月异，并且有始有终，那些正在发生的事情，其实已经是发生过无数遍的事情。

往事如风。就此挥手吧，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