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不是我的亲姑,是本族二爷五个女儿中的老三。故,我称她为三姑。
妈说,三姑来我们家时是十三岁。那年我爹得急病死去,妈那年又生下了我。
在我的印象中,三姑总是穿蓝袄黑裤,后背拖着一条又粗、又长、又黑的大辫子,辫稍儿扎着红绸蝴蝶结,老绕着她的屁股飞舞。妈还说,三姑来时是一个瘦瘦弱弱、脏兮兮的小女孩,想不到会出脱成丰乳肥臀的大姑娘,是一块生养好孩子的坯子。说不清三姑在我们家扮着什么角色,反正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愿听她的。也许,这是她不多言语却笑口常开缘故?妈说,三姑心眼善,人缘好。
我们兄弟姐妹八个,我是多余的老生儿,克父的灾星。又加瘦弱多病,老是哭哭闹闹惹得全家人不喜见。妈说,我没有死掉是因为有了三姑,三姑是我的半个妈。
爹死之后,妈成了里里外外的一把手。外边的事情要处理安排,一大堆的家务更要操持。所以整天累得要死,也烦的要命,哪里还顾得侍弄我?而我越在妈忙的时候越总是蹒跚地跟在她腚后转悠,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叫。只有三姑这时会放下手中的活计,将我揽过去。又解开她的大襟,把我揣进怀里。一边拍着我的后背一边哼着:“噢了了,噢了了!小腚巴儿睡大觉。”(因我老跟在她们后腚转,故三姑称我叫小腚巴儿)我那冰凉的小手会立即插进她暖烘烘的腋窝,发紫的小脸也就埋进她那两峰间的峡谷。一股暖流传遍了我的全身,不多一会儿,我便在三姑的怀中睡去。那鼻涕和泪水只好流淌在那峡谷之中了。
妈和三姑夜夜熬灯。乡间没有成衣店,一大家大人孩子的穿戴都靠她俩在夜里缝制修补。尤其那一茬一茬的鞋子,从纳鞋底到做好,谁见了谁害愁。但从未见三姑皱过眉头。妈还常夸三姑的手劲大,针扎得密,纳出的鞋底一双顶两双穿。一天的半夜,我被尿憋醒。油灯下的三姑听说我要撒尿,急忙放下针线,将我赤条条拽出被窝拖到院子里去。撒完尿再把我抱回炕上。这时三姑用两指扯着我的鸡鸡,故作大惊小怪:“都来看呀,小腚巴儿长成大男人了!”搞得妈和我都莫名其妙。忽见三姑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条比她的巴掌大点的蓝布裤头,在我面前抖抖“别不知羞耻啊!快穿上,穿上好娶媳妇啦!”说着便给我穿好,又拍着我的小腚儿说:“以后再不准光腚扯胯的,听好了吗?”从此,我的腚巴被三姑的布防所包围,至今这道防线仍没有撤出阵地。
那年的旧历年底,正如鲁迅说的那样,毕竟像旧历年底了。年味浓浓。最活跃的是孩子们,除了盼望点燃那纷飞乱响的烟花爆竹,更想穿上那套鲜亮的过年新衣。然而,我数点了好多遍叠放在炕桌上的新衣新鞋,竟然没有我的。一下子我的心凉到了底,晚上向她们闹着要新衣。妈不予理采,三姑也只是抿嘴微笑不语。我急哭了,在炕上打着滚儿嚎啕。这下可急坏了三姑,忙拉起我安慰说:“急什么?有你的新衣,是天上的仙女给你做的,不信?你今晚甭睡,等着仙女给你送来,那是最漂亮的新衣哟!”躺在被窝里,我真的不睡,两眼老望着门口和窗户,企盼着仙女的到来。然而,仙女就是不来,只看到油灯下三姑飞针走线,有限的光圈里七彩纷呈,渐渐将三姑那美丽的倩影化成天仙。纤纤的双手在编织美丽的彩霞。随着霞光的闪耀,我便进入七彩梦中。
我从梦中醒来,听到麻雀在房檐喧闹,母鸡在院中扑打翅膀。一缕晨曦透过花格窗棂投落在炕上。我猛然发现那套梦寐的新衣就放在我的枕旁。三姑疲惫地坐在炕边,对我神秘地微笑:“不骗你吧?快快起来穿上,好出去拜年了!”新鞋新裤,还有一件崭新的蓝布长衫。这是我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穿过的最时髦、最漂亮、也最称心的长衫。我高兴得手舞足蹈,同时顿悟:仙女就是三姑,三姑就是天仙。激动中我突然捧着三姑的脸就亲。只听背后妈妈一声大喝:“又忘了鼻涕!”我急忙退了回来,果然看到三姑的腮上粘上一块鼻涕。三姑抹了一把,伸手给妈妈看看:“好粘的浆糊啊!”接着同妈妈大笑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爽朗开心的大笑。真的,一辈子我亦不曾忘记。
每到夏末,门前老槐树底下常常落有一些黑色的圆柱状的一节节虫屎,同时便会发现有许多衔着银丝的青虫从树上垂下,悬吊在半空中随风飘动,真是一道煞是好看的奇观。每当这时,一群孩子便在树下欢呼雀跃,并用麻杆栓住银丝,吊着青虫擎在手里玩耍。同时齐声喊着:“吊死鬼!”谁想,正当我们玩的开心之际,突然三姑怒冲冲地跑过来,对着孩子大声呵斥:“都走开!快都滚开!”并从我手中夺去麻杆,朝树下吊着的青虫狠命抽扫,直到那些青虫都已落地,才拖着我回家。一路上直骂:“可恶,真是可恶!”妈也没给我好脸,还说:“该打,真是该打!”从未看到三姑发怒,我真的害怕了。但不知我们究竟错在哪里?也不敢追问,只好老老实实在炕上呆了一天。
后来妈才说明白。三姑有一个姑,十五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三姑的爷爷照例去王氏家庙门前的“闲汉市”上凑热闹。正当闲汉们胡吹乱谤之时,一个妇人唤狗归家的声音传来:“狗—噢噢—!狗—噢噢—!”这本是小村每天傍晚极常有的唤狗声,但被闲汉们借题议论开来,戏谑中杂着下流。三姑的爷爷乘兴道:“你们懂吗?这是暗号,不是唤狗,而是唤人哪!”不料,本已恼怒的唤狗妇人的丈夫翻了脸,指着三姑的爷爷的鼻子说:“唤人又怎么样?一个半拉子老婆不怕别人笑话!你还有脸说我?谁不看见你的黄花闺女大白天在老槐树底下勾引东疃小货郎?好样的,先把自己丢人的腚根拾掇干净再去说别人!”说完,悻悻地走了。三姑爷爷被呛白得直楞楞地站那里,一时无话可说。而那邦闲汉趁机起哄,一阵淫笑,一哄而散。三姑的爷爷回到家,果然看到一块红花布料放在炕上,其实那是三姑的奶奶去街上买来的,根本不该女儿的事。但是,一贯自诩清白的卫道士看到花布却如雷轰顶,怒火中烧,不分青红皂白,抓过女儿一顿毒打。任凭老伴跪着辨白解释和苦苦哀求都无济于事。末了,将一根绳子丢在女儿面前便离开了家。
天还未亮,有人敲开东疃小货郎家的门,一个人将肩上扛着的物件丢进院子里,一声不响地溜走了。小货郎点灯一瞧,院中横着一具女尸,脖子上还勒着一根绳子。吓得小货郎魂飞魄散。据说,待小货郎打完了官司已倾家荡产,离家出走,再无音信。而这可怕、可惨、可悲的阴影,还有嫁祸于人的缺德行径死死地压着三姑的家人。为此,三姑的爹——我们的二爷小小年纪便闯了关东,直到挖到一棵老参才回家娶上媳妇。那个阴影自然仍压迫着三姑的姊妹们,所以,对“吊死鬼”三字谈虎色变亦在情理之中了。
这两年,每到春暖花开的季节,我那位闯外的表叔总会来到我家住些日子,这是我的一段快乐时光。表叔会领我去赶市集,除了买几串糖球吃外,还会买些我喜欢的小玩意儿。有时还同三姑一起领去西园看花散步。夜间,我们都坐在炕上听表叔讲他闯关东的故事,大家都会听得入了迷。尤其是三姑,听到表叔落难时她就着急叹息,听到表叔有成就时就兴高采烈。妈对表叔打趣说:“他三姑被你迷住了呀。只要你一来,她的脸腮便飘起红云,酒窝也陷得更深了,杏核眼清澈妩媚,脉脉含情.........”三姑打了妈一下,扯起妈的手便捂在自己的脸上。表叔急忙解围说:“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呀!原来嫂子还是位大诗人呢!”大家都笑了起来,屋里充满了温馨。
有一天晌午,我在炕上调教着养活的麻雀。没想到老黑猫突然跳上来叨走了我心爱的宝贝。我大喝一声,老黑猫非但没有丢下麻雀,反而衔着它向屋外逃去。我急忙下炕顺手操起灶前的烧火棍,直追到西园里去。那老黑猫翻过牡丹丛钻进竹林,我亦随跟过去。透过竹叶的空隙,一幅景象叫我目瞪口呆:竹林深处,丰满的三姑正偎依在高大表叔的怀里,仰起脸同表叔亲嘴。三姑的大襟已被掀开,表叔的一只大手压在我所熟悉的那条覆盖白雪的峡谷上面........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 得我被夺去了比麻雀更宝贵的什么,两行泪水夺眶而出。我忘记了黑猫,忘记了麻雀,大气不敢一喘地退出了竹林。
回到家里,我把西园的发现告诉了妈。没想到不等我说完就换了一巴掌:“就你小孩子眼尖,就你小孩子嘴长。不准说,要是惹了大祸,我可要打死你!”我没敢再吱声,却冤屈得哭了起来。这时,三姑和表叔一同进到到里,三姑对妈说:”不要打孩子,我做事我敢当。就是叫我爹知道了我也不怕,我不会像我姑姑那样去上吊的。”听后,妈笑了:“那就好!这么说来,你是‘贼儿不打,三年自招’了?”
第二天,妈领着我去了二爷家,在二爷和二奶的面前为三姑保媒。第十天的早上,妈拿出了一崭新的衣裳打扮了三姑:天蓝色仁丹士林布褂子,高领大襟,青细布裤子,宽角镶缝,红缎女鞋,跑边绣花。看着三姑打扮完毕说:“嫁得如意郎,可别忘嫂子啊!”妈又对表叔说:“多漂亮的媳妇呀!知足了吧?我可有话在先,你欺负了三妹我可不饶!”表叔忙说:”不敢,不敢。”
送到村头,妈拉过三姑的两手,将一付晶莹的王镯给她戴上,说:“做个纪念吧,想着嫂子!”自己先倒眼泪簌簌了,一池清泉也在三姑眼里打转。我突然抱着三姑的腿哭喊:“我不要三姑走!我不让三姑走哇!”三姑挣脱妈的手蹲下身来捧起我的脸,她眼里那股清泉奔涌而出,益满酒窝,滴落到我的脸上。她抱住我的头,娘儿俩嚎啕大哭在一起了。还是妈拉起了三姑交给了表叔,真是让他将三姑带走了。
我泪眼模糊,只看到三姑走远的背影。还有,蔚蓝的天幕下,一只红色的蝴蝶在飞舞。
辅赘:
去年秋天,我因粮食生意去了东北。回来路过那个大城市,我特意去拜访了三姑。她已是儿孙满堂的老太太了,发福的样子,还是那么笑口常开,活脱脱一尊尼勒佛。实不相瞒,我对她那便便大腹上端,高高两峰间的那条峡谷凝视了许久。我终明白了,当年竹林中我被夺去了什么:那是雏鸟的巢,孩子的摇篮,母亲的爱和孩子提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