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淑贤再也承受不住了。空虚感涌进房间,无助与绝望肆虐着她的心。没有人陪在她身边,没人帮她,没有人可以依靠。她忍不住大哭了一场。宝宝躺在摇篮里恬静地熟睡,仿佛丝毫不担忧这城市的恶意。她怕吵醒了睡梦中的宝宝,捂住嘴小声呜呜地哭。泪水从打了睫毛膏的眼角喷涌出,流过憔悴微胖的脸颊,流在她的手上,流进她的嘴里。空洞而冷漠的屋子里回荡的只有她无助而又脆弱的抽泣声。

 宝宝醒了,用力睁着灵动的小眼睛,疑惑地盯着母亲。在母亲还未停歇的哭声里,宝宝撅起嘴,闭上眼睛,使劲地哭了起来。母亲马上止住哭声,用手背胡乱擦了擦眼泪。她亲吻宝宝的额头,咸湿的泪水融化进嘴里,印在宝宝白嫩的额头上。她哄着宝宝,“宝宝不哭,宝宝不哭,妈妈带你去公园玩”。

 淑贤自己住在副卧,和一对住在主卧的情侣合租这个破旧老楼里的房子。今天是周末,她不用上班。她再也不用上班。她没法照顾孩子。合租的那对情侣一早就出去了。他们大概去哪玩了,一脸幸福的样子。他们的离开令淑贤松了一口气,她不必再担心宝宝的哭闹吵到他们。为此,她总得带着谦卑与歉意。

 房租就要到期了。房主已再三催促。她已付不起房租。她想起她的男人,心痛,悲愤,无助,她再也难以承受。她拿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但是在只发出“嘟”的一声拨通音后,她就挂断了电话。

 或许她希望对方能够懂她的意思,主动打给她。但一切都是徒劳的,她什么都没等来。

 她把房间的一切都清理干净,比她来租这间房之前还要干净。你不租这个房子时,总得把它打扫干净。

 淑贤把宝宝抱在天蓝色背巾里。她喜欢抱着宝宝,而不是背着。尽管长时间抱着会很累,但也许,她需要怀中的依偎。她走到了有河的公园。天气是那么的晴朗,蓝色的天空比她的蓝色背巾还要蓝。白云延绵其中。公园是那么的惬意,幸福美好的气息扑面而来。男人陪着女人,女人推着婴儿车,他们缓缓地散步在阳光下,一脸幸福的样子。一对青年情侣手拉着手依在河边一处木制围栏。一对漂亮的母女坐在公园的老旧木制长凳上欢笑。淑贤用力拢了拢宝宝,一脸的失神与怅然。宝宝把脸对着公园前的河,小手向河水指着。淑贤来到岸边,踏在固定边沿的石板上。她稍微向下弯腰,母子的倒影清晰的映在墨绿色河面上。宝宝张开双手向自己的倒影够去,嘤嘤地大笑着。母亲也露出了笑容。她的脸模糊在波纹的褶皱里,只看得到荡漾的嘴角。一枚被挂在脖子上的红绳穿插的黄金色戒子从母亲的胸口荡漾出来,倒影在两个倒影中。

 淑贤走路到附近的银行。她在ATM上查了余额,里面有95.3块钱。她进大厅取出了所有钱。

 她坐地铁到了汽车站,去车站里的KFC花45元打包带走了汉堡和可乐。她坐汽车到了县城客运站,坐小客车到了村子。她裹紧宝宝,低着头,快步而仓促地走在砂石路上,一副生怕被人发现的样子。还是有一个村民看见了她。

 “这不是淑贤吗?”

 “恩”淑贤低下声音,不情愿地说。

 “多久没回来了?”

 “孩子是你的吗?”

 淑贤犹豫了一下,看着宝宝,然后用低到骨子里的声音说,“是的。”

 “真的吗?”“你结婚了吗?”“什么时候有的孩子呀?”

 淑贤把一连串问题撇在身后,快步逃开了。

 她很早前就总在想,为什么人们总是明知道会伤害人还要咄咄逼人呢?

 淑贤走到一座翻新的白瓷砖平房的院门口。这里是她的家。院外的铁门锈迹斑斑地歪斜着敞开,早已失去了守卫与关闭的能力。她立住,朝里面望。没有人迎接她。她紧了紧宝宝,抬起头,脸上现出毅然的神情,艰难而勇敢地迈进院子。

 她先是看到了正在写作业的小学就要毕业的弟弟。她把肯德基的包装袋给了弟弟。弟弟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孩子,又看了一眼包装袋里的汉堡可乐。他脸上现出担忧与怯弱的神色,小声的叫了声“姐”就跑开了。

 她的妈妈见到她,劈头盖脸就骂,“你还有脸回来?你咋不死外面呢?”

 淑贤用手捂住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倔强地没有流出来。

 “妈,我照顾不了宝宝。求你帮我照顾一段时间,好吗?”她的语气委屈而乞求。

 母亲仿佛是被她的话惹毛了,更加激动而尖锐地咆哮着刺耳中伤的话,“我照顾这个野种?咱们家都被你害的被全村人搓脊梁骨!”

 “你怎么还有脸回来?啊?还有脸说这种话?”

  “谁的种你就找谁去!”

 淑贤带着哭腔说,“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他整体在外面混,根本不管我。”

 她的母亲恶狠狠地咒骂,仿佛在指责一件令她怒极反笑的事,“现在知道后悔啦?当初怎么管你都不听。现在好啦,自己造的孽,自己收拾吧!”

 母亲疯狂的叫骂和宝宝恐惧的大哭声交织在一起,在宁静的村子里传出很远。

 淑贤回到出租房。她为宝宝收拾了一个袋子,放了奶瓶,尿布,一只黄色的小绒熊。她摘下红绳,戴在宝宝的脖子上,戒子挂在胸前。她认真而呵护地把橘黄色纱巾戴在宝宝的脖子上,用手反复整理扯正。她抱着宝宝出门时,客厅的情侣转过头跟她打招呼。

 “大姐,这么晚了,要出去吗?”

  淑贤才大学毕业没多久,不见得比他们大。但她的确看着比他们大。“大姐”称呼听着有点伤人。她苦涩地一笑,“是的,想去公园散步。”

 “房子还续租吗?”女孩问。

 “租啊。宝宝的爸爸会过来的。”淑贤再次挤出一个笑容。

 淑贤来到公园,但是宝宝并不在。夜晚的公园很安静,四下无人。汽车的涌动声和广场舞的音乐声隐隐从远处传来,那是另一个城市里人群的狂欢。河边周围亮起了装饰的小彩灯,映照着比黑夜还黑的河面。微风拂过,垂柳摇动,发出轻轻的沙沙声。淑贤最后看了一眼公园临街对面矗立着的灯塔。装饰着小彩灯的塔尖直指夜空,绚烂漂亮。她想起那一夜,在这里,他送给了她那枚戒指。他浪漫而俗气地说,“等我有钱了,给你买个大个的金戒子。”

 她只是用红绳把戒指串了起来,幸福地幻想着未来的某一天可以戴在手上。那夜,她脖子上围着橘黄色的纱巾。

                  二

 一辆红色摩托车缓缓奔驰在城市的夜色里。骑车的主人是一个黄色短发的青年,脸色黝黑,神色带着点疯狂。他穿着黑色的皮衣,胸前鼓出了一块,似乎里面藏着东西。摩托车的声音响亮而躁动,电锯声般切割着规规矩矩的夜色。

 摩托车停在了师范大学附近的一处偏僻树荫下。青年低着头朝领口里瞧了一眼,但视线立即逃开了,仿佛看到了他不敢面对的东西。他戒备地朝四周看看,没什么人。他低下头,快步穿过路灯下的光芒,走进了师范大学。面前是师范大学的一个白钢垃圾桶,他拉开拉链,轻轻放下胸前的包裹。他朝包裹看了一眼,但再次躲开了视线。

 有人朝这里走过来。他匆忙地逃走,逃回了自己的摩托车,如电影里的英雄般迅速的发动摩托车,一气呵成地逃跑了。只留下身后有人叫住他的喊声。

 摩托车疯狂地消失在夜色里,如一头亡命歹徒。

 一群人聚集在包裹前,七嘴八舌。是一个宝宝。宝宝脸蛋红润,漆黑的小眼睛仿若夜空,胸前系着大人的橘黄色丝带。旁边有一个袋子,从开口处可以看到里面装的是奶瓶,尿布,一只黄色小绒熊玩具。

 红色的摩托车逃出很远很远才慢下来。它闯了至少三个红灯。黄毛从皮衣怀里掏出一小瓶白酒——超市里五块钱一瓶的劣质白酒。他打开瓶盖,举起酒瓶,仰起头,猛灌了一口。酒瓶被惯性的摔出,“嘭”的一声炸裂在街道中。

 摩托车再次疯狂地冲刺,不同的是这次不再像是逃跑,而是像个不要命的疯子。

                    三

一辆红色摩托车停在公园的河边。往常这个时候来河边的人们会钓鱼,放风筝,散步,做所有惬意的事。但今天很反常,一群人围着河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摩托车上的黄毛看着河水出了会神。那些人的议论声都传进了他的耳朵。

“有个小姑娘投河自杀啦!”

“听说就在前几天夜里。”

“哎,真是可惜了,年纪轻轻的。”

“是呀,真是不知珍惜,多少男人打光棍呢,给我用用也好呀。”一个路过的小伙子一脸诚恳又可惜地说。和他同行的两个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黄毛凶恶地瞪了说话的小伙子一眼。

当远处有人喊发现尸体的时候,黄毛匆忙地开着摩托车逃跑了。

摩托车逃到了车站口的摩托车群里。几个男人正在车站口拉客。几个人坐在摩托车上闲适地打扑克。其中一个小伙子跟黄毛打招呼,用惯有的嘲笑语气调笑道,“怎么了,洋二,你的脸色怎么跟死了老婆似得。”

黄毛脸色乌青,额头上清晰的皱纹与青筋仿佛天生似得。他炸开了锅的骂道,“我草你妈,你妈死了!你老婆死了!”

两条新闻在本城上了头条:

“女子深夜投湖,经调查是师范大学毕业生。”

“师范大学垃圾桶旁现弃婴。”

我们村子有个外来户。外来户家很穷,穷到再穷的人家都不削于和他们家比。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家有个不孝顺的儿子。说他不孝顺,是便宜了他。村里人都叫他二流子,意思差不多就是吃喝嫖赌不务正业。他们家有两个儿子,二儿子叫洋二。没有人知道他是为因为排行老二还是因为他的名字有两个洋字才得了个这个外号。没有人关心。那年洋二应该还没满十八周岁。他们家是一个阴暗老旧的平房。他的父亲也没什么正经营生,经常出去打牌。他们家大概是一种毫无希望的感觉,就像是他们家那所老旧阴暗的平房一样,你走进去,就只能感觉到绝望。一个夜里,他的母亲在自家的房梁下上吊自杀了——是跪着上吊自杀的。两个儿子到处鬼混,父亲也常出去打牌,那天自然是夜不归宿。是第二天两个外人发现她的母亲上吊自杀了——那时已经至少吊了一宿。那两个外人是去找洋二的,其中一个是我的表弟。我表弟闯进屋子时,吓得他爆发出惊天恐惧的嚎叫,倒退两步撒丫子一口气逃到了三条街远的我家。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忽然看到一个掉了舌头披着头发跪着吊死的狰狞鬼怪,那是多么恐怖的体验。

是洋二的父亲把尸体抗下来的。他们家草草办了丧事——因为实在没什么亲戚,又穷的叮当响。洋二的母亲死的那个夜晚,洋二在干什么呢?我恰巧在我表弟那里了解到,在此之前,洋二和村里几个不学好的孩子联手偷了村里一个人的金项链,卖出去以后去县城潇洒了。那天夜里,容我恶意猜测下,正不知他在哪个小旅店潇洒呢。

洋二的母亲死后,洋二就再也没出现过。就连他母亲的葬礼,他都没有参加。他逃跑了。大家都知道,他逃到了城市。而十年以后,他又逃了回来。这时他已经快三十了。

作为一个外来户,十年未归的洋二原本应该被大家忘记。但农村的世界就是这么小,正如每一个去外面打拼的年轻人选择回来时都要承受着被人尽皆知的小小世界。所有人都记得洋二,尤其一想起他,就会想到他跪着上吊自杀的母亲。这种花样上吊自杀的方式实在是太震撼人心了。人们都好奇这十年他去哪混了,都干了什么。有传言他卖过白粉贩过毒,被抓进去又放出来了。这点洋二没否认过,就仿佛别人给他的过去增添了光环。有人说他在城市混到过老婆,但不知后来怎么样了。这点洋二坚决否认,坚持说过去自己只是玩玩。尽管他的过去蒙上了一点神秘的色彩,但是没有人真正的关心,大家只不过是把他当做闲时的消遣而已。

在农村,快三十岁的小伙子很难再找到正常的对象了。尤其是像洋二这样有前科的。正经家的人哪肯嫁给一个曾经气死自己母亲的小伙。我们这的传统习俗就是要抓紧时间把婚结了,恨不能在男的能硬起来时就要找个女的结婚,生怕晚一点就找不到对象。这样的传统风俗导致很多没结婚大龄男青年要遭受鄙视与非议。不过往大说了,整个中国也就这样,再加上男多女少,贫富差大,也不怪大龄男青年们终日一副人生没有希望的苦逼样。

洋二回到农村以后就变得正干了。他不再游手好闲。那些狐朋狗友也都不在了,各奔东西,在城市里混的灰头土脸也不肯回来。经过介绍和他父亲的安排,洋二跟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女人结了婚。

婚后的生活很平静。他们家再没传出过什么坏事,尽管洋二的老婆精神有点问题,但是洋二对她很好。他在镇里的一家小工厂打一份工,骑着他的红色摩托车早出晚归,偶尔回去的时候,还会给他的老婆做饭。他的老婆只是精神有一点问题,偶尔有点神神道道,说点疯话。但平时还很好。他们住在那座阴暗的老房子,但作为婚房,洋二已经将它翻新了,看起来一副洗心革面的生机。

有一天,洋二的老婆找到一根红绳,把自己的戒子穿了起来戴在脖子上玩。洋二看到后马上变了一张脸,冲过去拽断了红绳。

红绳断开,戒子蹦蹦跳跳地在水泥地上滚动着,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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