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张爱玲的《金锁记》,便不自觉地想到了王安忆的《长恨歌》。这两部作品同是描绘女人,但内容上截然不同:《长恨歌》展现了一个上海女人不断成长的优雅美,而《金锁记》则展现了一个上海女人不断走向毁灭的悲剧美。
旁观王琦瑶和七巧的人生,都能感受到一种绝望,但这绝望也是截然不同的——对于王琦瑶,是我对于自己永远无法达到这种美的绝望(即使她有些方面也被其他读者所诟病);而对于七巧,却是对于女人无法摆脱自己命运的绝望。
我对于七巧的绝望,逐渐成为一种同情,乃至于不管不顾她所有的性格缺陷,只差为她说上一句中二的话:“这都是世界的错”。
七巧的出身以及她所成长的环境,就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她并不属于上层家族,若是把她的未来置于小市民的生意场中,七巧或许是个成功的商人。但命运却偏偏开了点玩笑,把她困到了富宅深院里,给了个少奶奶的名义,天天伺候残疾的丈夫,和大家族的种种规矩打交道。
正值青春,却成了家人获取利益的工具,嫁入姜家,成了一个残废少爷的妻子。她曾“上头上脸”地说:“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旁人听着无理取闹,但若是把自己放在了七巧的处境上,生出这样的想法也不是不近人情。
那时的七巧正处于女人一生中最耀眼的时候,有数不尽的美好幻想。当她还在麻油店里的时候,有时上街去买菜,“蓝夏布衫裤,镜面乌绫镶滚。隔着密密层层的一排吊着猪肉的铜钩,她看见肉铺里的朝禄。朝禄赶着她叫曹大姑娘。难得叫声巧姐儿,她就一巴掌打在钩子背上,无数的空钩子当过去锥他的眼睛……”这都是一个漂亮女人所拥有的撒娇资格啊。在七巧的麻油店边上,可以轻易地想象到必定有很多小伙子追求着漂亮的七巧,而七巧呢,也以着漂亮女人的特权,与各种各样有着朝气与生命力的小伙子,散溢着年轻人的情感。可是如今呢,“床上睡着的她的丈夫,那没有生命的肉体”,“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还没有三岁的孩子高。
漂亮高傲的七巧败在金钱上了,在她最耀眼的时候,被自己的哥哥嫂子出卖了。从被人追求羡慕的自由姑娘,变成了被人看不起的残疾丈夫的妻子,她一生的自由从此被埋进了深宅大院里。丈夫无力,旁人瞧不起,在那样的家庭氛围下,人情惨淡,这种被迫堕落的怨念又该向谁吐诉呢。
在了无依靠的时候,女人的自我保护欲望就会愈加强烈。而在这样的处境下,七巧的办法便是争取自己的利益。金钱是恶魔。在为金钱费思竭虑的过程中,七巧的精神也继续堕落下去。这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因为金钱而被抛入牢笼,又因为金钱令自己淌入更阴暗的深渊——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有金钱才能保护人。不做金钱的奴隶,这是拿七巧一生的自由与幻想换来的教训!
然而即使七巧百般争取,可“维持了几天的僵局,到底还是无声无息照原定计划分了家。孤儿寡女还是被欺负了”。此时的张爱玲,也没有办法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把自己对这对孤儿寡女的同情,毫无隐讳地展现在了作品文本里。
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中,七巧也曾萌生过女子的情愫。她把自己关于爱情的幻想,寄托在了姜季泽的身上。当几个月后姜季泽找上门时,压抑在七巧心里的情感也因为姜季泽的话一点点地表露出来。“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人生就是这样地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要和季泽相爱”。
但这是的七巧,早已经不是无知的少女了。她不久就发现,这十年间积聚在心理无法表达的纯粹的女子之情,却仍然与金钱利益挂了钩!为数不多的有关绮丽的幻想与情感寄托也被摧毁了,世间一切都似乎是个笑话。
七巧把姜季泽给骂跑了。
可是一个女人又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放下一份长达十年的感情。当姜季泽离开后,七巧“倏地掉转身来上楼去,提着裙子,性急慌忙,跌跌跄跄,不住地撞到那阴暗的绿粉墙上,佛青袄子上沾了大块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七巧在这个时候,变成了一个完全的悲剧形象。一个彻底伤了心的,倚着窗户,哭泣着的女人,她知道,她这辈子再也没有关于爱情与幻想的东西了——她这辈子也从来没有过。
七巧终究是有些变态了。更可悲的是,七巧将自己的缺失,畸形地转移到了她的孩子身上。那时的家,正如儿媳妇芝寿所想:“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在这个家里,人不像个人。无论是施害者还是受害者,都以变态畸形的心理活着。
对于七巧来说,强烈的占有,这可能是情感上的填补;但对于后辈,她的存在却更近似于刽子手了。七巧在长白身上打听夫妻洞房之夜的秘密,以弥补自己在性方面的缺失;她还把长白牢牢地捆在自己身边,将自己年轻时的悲剧换了一个形式,加到了儿媳妇的身上。最终,长白成了一个浪荡子;曾经想要摆脱变态生活的长安,在多次尝试后,又被母亲一次次用黄金枷锁锁入了牢笼,忍受一生的孤独。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这不仅是长白与长安的故事,还是有着和七巧相似命运的许多女人的故事。他们充满绝望,无能为力,旁观之辈,只能施予无用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