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翻车
山路很窄,两腿稍张开,一只脚就要跨到外面。岗村骑摩托车载着我和他表弟行在这条路上,他说还是第一次在这骑车,当是一次考试。
不得不提,岗村骑摩托车很有原则,没有安全帽,不骑;穿拖鞋,也不骑。还有谨慎,尤其在转弯处,摩托车笔迪迪轰响,像暮归的老牛,毫无脾气,不像村里的其他小伙那么潇洒,嗖嗖来去如风。因此,每当村里的小姑娘见到他骑摩托车经过,都要驻足下来,然后不由得吃吃大笑,跟烂四花一样。是足够引人注目,但岗村跟我说,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无奈,她们笑啥嘛!
他一如既往谨慎专注的样子就像路旁上了年纪的老树一样。不敢把油门放大,小心翼翼地,摩托车的声音十分小,担心惊醒了蛰伏在林中的野兽——现在还早,我们也是没洗脸就上路的。
岗村停下车,说,司令官,前面有滑坡,我技术不行,你俩带不过去,还是下车吧。
我跟他表弟右脚先着地,左脚刚起,把摩托车也带拐了过来。失去平衡后他双手扶不住,摩托车往右边倒下,我们还没站稳,被摩托车一靠,我左鞋高高飞起,整个人翻滚到了路下面。幸好摩托车被一些枯枝败叶挂住,没压到我们身上。
岗村滚得最远,他从草丛里爬起来,问受伤没,我说我鞋飞了。他又说,油箱漏了。按照电影套路,接下来就该爆炸了。我脑子里一幕幕都是汽车爆炸的场面。我慌忙从草丛中拾起鞋子,远远退到一边。
对于他这次考试,我直接给零分。
二、日出
山下雾气浓,一片迷蒙,混沌初开或是历经过末日浩劫的样子。为了尽早跟岗村会合,我一路小跑。忽而缓下步伐,粗重的喘息声听得愈发真切,似乎偌大一个世界只剩我,又觉自己被困在一个盒子里,四周迷迷茫茫实是看不透。唯一所见是齐齐整整林立两边的甘蔗,不像是夹道欢迎,更似鬼魅般生了两眼,直愣愣地瞧着我。刚还遗世独立,现在被它们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啊,我又跑了起来。
笔迪迪,岗村骑着摩托车从拐弯处出现——看不清脸,但模模糊糊见着顶上的安全帽,便百分百认定是他。
坐摩托车上,头迎着凝滞不动的雾汽,头发就湿了。凝结成的水珠划过脸面,途径脖子,钻进胸膛,流窜到肚皮上………又冰,又痒,那感觉,就像一个侩子手把我来挑逗。我还不敢随便动手去擦,怕摩托车失去平衡,岗村又掌控不住,翻了。
穿过一片幽暗的桉树林,到了一个小山岗上,视线豁然开朗,一下跳入了另一个世界。远山的村落,山顶的风车,都明明可见。然令我震撼的是当我回头看时,刚走的路已经消失不见,山谷中像是被人注满了纯净的牛奶,我们仿佛才是从一个盛满奶的碗中游出来。乳白色的雾,相当粘稠,不似平时的轻盈缥缈。我想只要刮起一阵风,这些浓雾就会甩起一个浪头,那我就会像个走在路上手中还端着碗奶的人惊险地看着碗里摇摇晃晃即将溢出的奶。我想叫岗村加大油门,不要按路面走,冲到外面,冲上云雾——应该不会沉下去,会像匹天马一样在上面驰骋。在距不盈尺的地方,有一个璀璨夺目的光芒,等我接近他的时候,我会摘掉岗村的帽子,拿它作套兜,伸出手臂,把他扣下来,浸入浓雾里——顿时,整个云海沸腾了,应该跟煮牛奶差不多吧。心驰神往之际,似是一刹那的恍惚,只觉身子凌空,好像岗村也真要飞上天——哐啷啷,右鞋高高飞起,全身吃痛,翻车了。
岗村说,他奶奶的,被太阳刺到眼睛!
三、葬礼
其实我跟岗村是要回去参加一场葬礼,但一路坎坷一路翻车一路又推车,差点赶上了自己的葬礼。
两天前,二雷同志的爷爷去世,今天早上出葬,一切都匆匆忙忙。但我昨晚答应他,今早一定赶回去,在爷爷的灵前磕上头。因为我们是战友。他说今早会来中途接应我跟岗村。
二雷很讲究形象,每次出门包里都带个吹风机,把头发吹立起来拢在中间,再用发胶定型,一丝不乱。但在见到他的时候我发型也跟吹过一样,前面的一撮头发团聚在一起,嚣张地翘着。二雷说十一点半出葬。虽然我们出发早,但一路翻车耽误了不少时间。二雷载着我快马加鞭赶回村里,岗村在后面跟着。
到家的时候十点出头。我进屋里,一些还认出我来的老人跟我说给你爷爷上支烟吧。我在爷爷的灵前跪下,磕了头,然后要献烟,怎么着也点不着,我放嘴里猛吸一口,当时头就晕了。一位老奶奶给我头上缠了一条孝布,我那顶上飞扬跋扈的发型在它的包围下显得苍凉。
饭后,约摸十一点,抬棺的伙子聚集到门前,准备起棺。屋里气氛陡然起了变化,一众孝女哭得肝肠寸断,似是苦苦挽留一个将要去远方永不回来的人,但这个人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我外公说过,以后他若走了,不许家人哭哭啼啼,要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让他走。岗村建议我抬一下棺,抬第一杆,作为新手晚饭的时候就可以吃牛眼,这对小伙子来说是一种荣誉,也是一个成长的标志。但这也不是想抬就可以,还得问黄历,比如今天二雷的八字就跟他爷爷相克,即使亲爷爷出葬他也不能跟去。我们只能好言安慰,说,爷爷我们会好好送到。这方面外公是行家,我向他咨询过,他说送就可以,抬不能去。吃不到牛眼是损失,但我也想挣回几块牛肉。我从别人手中接过一对铜锣,一大一小,小的分给岗村——他也因为脚受伤不能抬棺。我们就一路敲着锣,把爷爷送到新家。
村里的习惯,谁家死人铜锣就这家管,跟所有的噩运一样,它是村民们都不想迎进家的。但它就是祖祖辈辈一家接一户存留了下来。铜锣的本色应是铜黄色,但年岁久远,圆周上蒙了一层烟灰,黑黑的;不过圆心凸出处却油光发亮,见得本色,大概可以它也不是经常被闲置,还有一个佐证是中间几处还被敲凹陷了。
门前突然响起一声短促有力的呐喊,我想是起棺了。在我前面负责放炮的伙子,从背篓里拿出一封爆竹点燃,噼噼啪啪,震得我心慌。刚想掩耳,一旁吹唢呐的两位大爷又"力拉力拉土哈力拉啊"地吹奏起来,一霎间,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参加音乐演奏,而且负责着关键部位,举足轻重,我顾不得耳朵,举起槌子猛击铜锣,这边声未歇,岗村也配合着接了上来。二雷的爷爷,一辈子老实巴交地生活在这巴掌大的山坳坳里,没热热闹闹过几次,而这次主角就是他。
我们这些放炮敲锣吹唢呐抬花圈扇扇子的仪仗队在前面开路,热闹隆重;小伙子们齐心协力用肩膀担着棺材跟在后头,他们低头仰脸间发出节奏有力的嘶吼,棺材上的大公鸡被吓得惶恐不安,但几次跳跃也挣扎不脱,一身华丽的鸡毛再也衬托不出素日的威严。村民早已候在路旁,在胸前别着一片带刺的叶子,一只手上抓着米饭,另一只手则空出来,对着队伍后头哭丧的孝子孝女们指指点点。等棺材经过他们面前,齐齐把手中的米饭撒向它,至今我还不晓得这种古老的仪式里有着什么样的内涵,看不出是不舍,倒像是打发。
山路蜿蜒狭窄,队伍逶迤前行。不间断的唢呐声招惹来阵阵山风,枯黄的蕨菜像老人一样慢吞吞又极不情愿地被按弯了腰。当我回望后面的队伍,隐隐一丝伤感,可爆竹声总把气氛破坏。而我又听见汉子们哟呵声一声紧接过一声时,我左手高悬铜锣,右手猛敲一下;岗村也适时地敲击,铜锣声一个悠长一个沉重,如此配合反复三下——它们的穿透力出乎我的想象,盖过了其它声音,响彻空谷;它们仿佛寻着了这个人在诞生时在此留下的第一声嘤啼,二声融融,像是久违的老友紧紧相拥,久久不能响绝,这是开始,这是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