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真是一种忍耐能力超强的动物。因为与人走得太近,于是,狗就背上了一身骂名,诸如“狗东西”、“狗娘养的”、“狗改不了吃屎”、“狗嘴吐不出象牙”,狗都默默承受下,该摇尾巴还是摇,对人不离不弃。
狗的忠诚故事,一直没有停止过。三国时期,襄阳人李纯信养了条黑狗,取名黑龙,人狗形影不离。这一天,李纯信去朋友家做客,酒喝多了,半路醉倒在一处草丛。恰逢太守来此打猎,放火烧草要逼出草中猎物。眼见熊熊烈火就要烧到,黑龙急忙吠叫,又咬住主人衣袖往外拖拽,无奈它瘦小,拉不动沉睡的主人。生死攸关之际,黑龙狂奔到三十米外的小溪里,滚满一身水,然后跑回来洒在主人衣服及周围草上。来来回回,数不清多少次后,它累瘫了。李纯信醒后,发现了周围的灰烬,又见躺在脚边浑身湿透的黑龙已经死去,瞬间明白,恸哭不已。从此,他再也不养狗了。
我家里也养过一条黑狗,它除了胸前的一缕白毛,通身乌黑。大多数时间,它都被拴在庭院的樱桃树下,寂寞地趴在它的石头窝里。每次我给它丢点吃的,它都欢快地摇着尾巴钻出窝来。我曾想牵着它到小伙伴堆里,耀武扬威一番,没等解开狗链子,被我妈发现,大骂一顿。
后来,我们要离开柳村老家,把黑狗托付给爷爷。离家那日,我妈推着大金鹿牌自行车走在前面,我屁颠屁颠跟在车后,黑狗迈着沉重的步子落在十几米外。我们各自怀着不同的心事,默默地朝着山村外走。直到村口,再往前就是一条无尽的大路,我妈对它喊“回家去,回家去”,它犹豫片刻后不甘地调头往家走,走几步又深情地回头。我不忍再去看它,喉咙里有些堵得慌。我坐在疾驰的自行车后座上,脸被寒风吹得生疼。
再后来,我们回老家看望,却没有找见黑狗。我妈告诉我,它已经老死了,肉也被我爷爷炖了。听后,一阵恶心感从我胃里翻涌上来,仿佛是我一口一口吃掉了它。
结婚成家后,我有了自己的狗,一条金毛犬。虽是媳妇极力主张养的,却圆了我多年的夙愿,弥补了我心中的遗憾。
我可以牵着狗到处溜达了,不过可没有当年幻想的那股神气劲。我必须得躲着路人,躲着别家好斗的狗,躲着路边有毒的饵,成为了一个卑微的遛狗人。
当然,牵着狗溜达也有好处。狗与狗若能闻得来,狗主人之间就能说上几句话,狗消除了人之间的隔阂。
我妈家的那栋老楼上,有位七十多岁的大姨,个子很高,身形清瘦,满头灰发,她丈夫多年前去世了,女儿也早已出嫁,留她孤零零一人住。几年间,她与我照面时,总是淡淡地回句话,像对待珍珠般惜爱她的言语。
有一次,我图遛狗省事,牵着狗去我妈家蹭晚饭。当然,狗是进不了我妈家门的。到了城里多年,我妈远离了荒凉的山村,不必养狗看门,于是就开始怕狗了。想起当年她威风地训斥黑狗的情形,我不由感慨。我只能将狗拴在门外楼道上,幸好我妈家在顶楼,这一层楼道很少有人经过。
刚走到我妈家楼下,“汪汪汪”一阵小狗叫,就见高个子大姨牵着一只毛茸茸的可爱小狗过来了。看我身后跟了条外表温顺的大狗,她似乎有些意外,却一改往常的冷漠,主动与我攀谈起来。
她说:回来了。
我说:大姨好。
她说:你的狗个头挺大呀,几岁了?
我说:七个月。
她说:哎吆,我家的也是七个月大。
……
我说:您这狗很可爱呀,是什么品种?
她说:女儿给买的,泰迪,幻影。
她特意强调下“幻影”,声量明显升高,瘦削的脸上溢出了自豪的神色。
那段时间,每次碰见高个子大姨,她不是抱着她的狗,就是牵着它在楼下小广场溜达,她对我总会热情地唠几句。听我妈说,高个子大姨去超市买菜,都会把那只狗放在小拉车里。
好景不长,又过一段时间,听说高个子大姨那只小狗吃了路边的东西,被毒死了……
当我再次见到高个子大姨时,她又恢复了往日少言寡语的样子,只是头上的白发多出来一层。她的眼神落我的狗身上,又慌忙移开,拉着那辆空空的小拉车远去了。
人总爱睹物思情。打那起,我再也不牵着狗去那边了。
我在遛狗时,还遇到过一位“可怕”的怪老头。在一处离我家有几个路口远的地方,我们停下来歇息。我不经意地回头,竟然发现一个老头站在两米外端量我的狗。他站得挺直,两鬓夹杂的白发以及下垂的眼袋暴露出了他的年纪。他若有所思得看着我的狗,久久没有离去。
我的狗平日死皮赖脸,但被这老头盯得竟有些害怕,夹着尾巴连连后退,在前面拉着我往家跑。
过了几个路口,已经走出好远了,我们停下来等最后一个路口的红绿灯。我一侧脸,哎呀,那老头又站在两米远处,在看我的狗……我疑虑地盯着他。见我看他,他只好说:
“这狗真好看。”
我仿佛听到了他吞咽口水的声音,连忙拉紧牵引绳。他是不是想吃我的狗?他那痴醉的眼神,让我忍不住这么想,毕竟有些人就好这口肉。
绿灯亮了,我拽着我的狗,加紧步伐走。等我过了马路往后看,那老头还伫立在原地,像尊被风雨侵蚀的石像,头发散乱在风里张牙舞爪。
过了一段时间,我渐渐快忘却了。没想到,有天晚上,我们再次碰上了那个怪老头。他衣着打扮与上次一样,不过头发似乎更凌乱了。看见我们后,他又停下来“欣赏”我的狗。
我也不含糊了,有些事情躲避是没用的。我主动走上去跟他打招呼,看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说:“哎,大叔,又碰见了。”
他说:“真好看。”
他在说我的狗。
他又说:“我有一条狗,和它很像。”
我不信:“那您怎么没牵出来遛?”
“以前在院里养,后来院子拆了,搬上楼和孩子一块住,狗养不了咧。”他略有停顿后,接住说:“那条狗很通人性,一到傍晚就坐在窝旁盼我回家。”
说罢,他那浑浊的眼睛望向了遥远的夜空。在那儿,有一颗光芒闪烁的星,躲在流动的云后若隐若现。
我不擅长安慰人,就把狗牵到他脚边,说:
“大叔,摸摸它吧。”
我的狗也听懂了一切,面朝着他,摇起了尾巴。
他缓缓地弯下腰,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我的狗,一下,两下,三下。
“好,好,好……”他嘟哝着,然后艰难地直起身子。
我与他告别,牵着我的狗继续往前走。它的尾巴左右摇摆,脚步欢快。
一阵寒风吹来,春天已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