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心中都有一个鬼

儿子刚6岁就上了小学。从此每天都会担心迟到或作业做不好挨老师批评。有时候上课说话或做小动作要被老师打。说话作事常常以“老师说的”为标准。以前晚上要玩到十点多还不想睡。现在怕耽误第二天早起,晚上一到9点就自觉上床了。这种看似规矩的表现却让人不安。孩子显然内心有了恐惧和压力。

我想起自己小时候特别害怕上学。一个原因就是怕不认识的孩子打我。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和排斥成为我逃学的重要理由。

现在你也许会理解为什么两三岁的孩子被年青的父母送入托儿所或幼儿园时哭得撕心裂肺的那种感觉。幼儿脱离父母进入陌生的群体,对幼小的心灵来说不啻于危机四伏。包括老师搁在脸上的职业笑容也布满了危险。孩子在父母身边构筑的安全感第一次受到严重的挑战。

这有点类似于发生在一岁左右的断乳事件。母亲的乳头不仅代表饥饿的满足,它还是安全的港湾。有的母亲出于工作的需要,采取强迫措施给孩子断乳。孩子哭得肝肠寸断。因为他的安全感在这一刻被剥夺了。幼儿是以感觉认识世界的。他会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遗弃了。

可见安全感的需要与生俱来。只是伴随着成长会不断变化。一些新的不确定因素成为人的对立面,动摇着人内心既有的平衡。在时间推移中一切外部环境都在变化。因此就算小时候你给了孩子足够多的爱与安全的庇护,也无法保证他长大不会形成胆小畏缩的性格。相反在苛刻环境中长大的倒有可能敢于直面危险。中国人传统的苦难教育和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之说,多少也说明了童年的不幸与磨难并不是人格孱弱的充分理由。心理学上过份夸大童年阴影的谬论显然误导了不少人。成年人为自己人格的缺憾和心理的困惑寻找借口,将原因归溯于幼年时期的家庭不幸和父母教师的打骂。这的确既简单省事又看似无可推翻。但只要摆脱所谓“童年阴影”的心理定势,你就发现事情远非如此。那些原因被过份夸大了。一个学习不好的人回忆他上学的经历经常会说,家里条件不好,或者某某老师害了他。但他从不说他从小就不爱学习只爱逃学。说老师打他伤害他比承认自

己生性厌学要体面的多。

不安全感与生俱来并且如影随形。不会因为幼年感觉很安全而在成年后躲开安全感困扰。同样,也不会因为幼年受到过心理恐吓长大后必然就有心理障碍。一个心理正常的人总会在不同时期经历不同的担忧,感到恐惧和不安。这是正常不过的事。譬如,小学生不再担心没有哺乳或被母亲遗弃,他会担心迟到担心成绩担心小伙伴不跟他玩,还担心升学。这些担忧进入社会都会随风而逝。接踵而来是面试是否被通过,方案是否被上司认可,晋职名单会不会有自己,在县级医院生孩子会不会不安全,坐出租车会不会被宰,刚买来的食品会不会早已过期只是贴了新的标签,报团旅游会不会因为不购物而挨打,法院法官会不会收了别人好处循私枉法,孩子在学校会不会挨老师的打……慢慢地,我们的恐惧和不安逐渐由自身内部转向外部社会,而很多不可预测难以控制的因素,往往不再是出于自身力量的不够强大,而是命运的无常,还有社会的保障制度、道德水准与公信力。

所以如果你小时候很安全,长大了也会很安全,这显然是一个荒唐的命题。如果你变得足够成功,就会不受安全感的侵扰———这似乎也不全如此。因为按此逻辑,那些成功人士的安全感更高。马云不会有不安,奥巴马没有什么让他睡不着的,李开复更自由更安全,成龙天下无敌无忧无虑。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越在顶尖的人越有更大的不安全感。你越强大则面对的对手越强大。就像游戏里的小怪兽越杀越多,永远也杀不完。所不同的是,随着阅人事渐多,人会见怪不怪,会更冷静地面对,见招拆招,一一应付过去。

我们一直渴望自己变得强大刀枪不入,以抵御来自外部社会的各种不虞之变。的确,伴随着长大,我们的心被各种变故磨砺得越来越越坚硬,表情冷峻,宠辱莫惊。这是生活训练的结果,长期滚爬摔打,自然会变得皮糙肉厚。所以真正能够给人安全感的,是内心的强大和修为。宗教也可以给人强大的内心支撑。如果你的内心还不够强大,就等待岁月的风尘把心吹老。到时候也可以不忧不惧。

安全感的需求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无法避免。摆脱其困扰的唯一办法,就是把它当作自身的一道影子,见怪不怪,你只管朝前走,有时候它只是逗一下你。如果你真正停下来想要永久性地解决掉它,那你就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事实证明这会如同与影子作战一样荒唐。

不会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彻底排除你内心的恐惧和不安。我从来没有积累下任何经验。也不要指望别的什么鸡汤或者技巧。因为它与生俱来并且每个人都要面对。好像身陷迷雾,你充满恐惧。此时有各种帮助和引导,但你其实不需要这些。(你只是不知道)等各种救援到来时,发现迷雾早已散去,一切都在光明之中。你以为是那些外力帮助了你,其实是那些迷雾不攻自退,是你自己依靠内心的力量迎来了黎明。有点像感冒,治不治它都会好。

这么说来不安全感的确更像鬼,《倩女幽魂》里的阴尸鬼,黎明一见太阳便轰然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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