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红字》可以走近纳撒尼尔·霍桑。不过,走进霍桑,还得读懂他的短篇小说《威克菲尔德》。好好的,威克菲尔德为什么要离开妻儿住到离家不远的公寓里用20年来近距离地观察自己不在时家里的岁月更迭、生老病死?不是厌倦了家庭生活,不是怀疑妻子的忠贞,威克菲尔德就是想从自己业已熟悉的生活中抽离片刻,看看自己的过往是在怎样的庸庸碌碌中消耗殆尽的。这一看,威克菲尔德竟然从自己不在场的家中看出了每一天不一样的味道,并甘之若饴得一看就看了20年,直到孩子年长、妻子老迈时,他又突然走进家门,小说就此打住。
霍桑没有交代与妻子重逢后关于自己离家出走的20年威克菲尔德是怎么解释给妻子听的,这就给这篇小说留下了巨大的填充空间。保罗·奥斯特的《纽约三部曲》就是想要填补《威克菲尔德》留下的空白的作品之一,除了在三部曲的第三部《锁闭的房间》中,叙述者浓墨重彩地提到过霍桑的那篇小说外,《玻璃城》、《幽灵》和《锁闭的房间》,它们或者先锋得故事情节若隐若现,或者跟着传统小说的写法亦步亦趋地让故事有始有终,保罗·奥斯特无论让自己的作品呈现出什么样的面目——不是有很多读者初读《纽约三部曲》的时候,以为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探案小说吗?——他都是想完成一种探索:威克菲尔德到底是怎么解释自己20年的缺席的。
相对而言,《玻璃城》打在阅读者脑袋上的闷棍最凶狠。写小说的奎恩被不肯挂断的午夜电话错认为私家侦探保罗·奥斯特,作家的好奇心让奎恩贸贸然接下了跟踪绝顶聪明又不按常理出牌的老斯蒂尔曼先生的委托。老迈的斯蒂尔曼先生在奎恩跟踪下或隐或现,并莫名去世。此刻,奎恩却找不到委托人了解真相。那么,委托人会不会就是斯蒂尔曼?这一念头蓦地划过我的脑际,心也随之一记收缩微痛起来,为的是奎恩为了一桩委托人不求真相的委托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写作状态中去,成为一个流离失所的流浪汉。原来,失去你以为理所当然拥有的东西,可以这么轻而易举,于是,超前思维的威克菲尔德选择自己从家中抽离而不是被迫先从家庭离场?
布鲁受雇于怀特去跟踪、监视布莱克,保罗·奥斯特所描述的布鲁监视和跟踪布莱克的时间和空间非常诡异,让布鲁做不到如怀特要求的那样静待一地观察对面布莱克的所作所为,他只好尝试近距离地渗透到布莱克的生活,结果,他有些迷糊了:是自己被怀特所雇监视布莱克还是布莱克受雇于怀特来监视自己?这种互为幽灵的迷茫,难道不是又一种威克菲尔德式的迷茫?
至于《锁闭的房间》,保罗·奥斯特索性让主角范肖仿效威克菲尔德,丢下已经怀孕的妻子苏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实话,读完《玻璃城》,我感觉自己被保罗·奥斯特扔进了一件玻璃房子里,环顾四周都是通途可是往哪个方向去都是死路一条: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奎恩失去所有、流落街头。这种阅读的死胡同真能把人逼疯,这时,最明智的方法是丢下《纽约三部曲》。可是,扔下一本未读完的书会让我坐立不安。幸亏我有这种怪癖,硬着头皮阅读《幽灵》的过程中,被布鲁和布莱克的“二人转”绕得晕头转向,直到布鲁与布莱克坐在公园的同一条长凳上彼此试探以后,我突然悟道,没有什么怀特,布鲁和布莱克是互为镜像的同一个人,他们互为折腾就是想跳出自我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看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呢?就是范肖的模样。
那么,范肖是个什么模样?这个生于1970年代的冷冰冰的男人,虽天赋极高,却因着自身没有温度而失去了生活下去的意念。
范肖的人生能不能成为威克菲尔德离家出走的答案?我觉得能。但,那是我阅读保罗·奥斯特的《纽约三部曲》后找到的只属于我的答案,因此,这答案在风中晃晃悠悠。也因此,霍桑的《威克菲尔德》空间还在,所以,《威克菲尔德》是伟大的作家霍桑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