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拾麦穗的路人
1.
二伯父是“四类分子”,受管制对象。
父亲是生产队的政治队长,专管思想教育。
母亲与二伯母这一对妯娌是好姊妹。
这关系不是一点点的微妙,五岁的冬儿是无论如何也理不清楚的。
晚上在生产队的“忠字室”召开社员大会。白天冬儿听到父亲悄悄地在跟母亲说,开会时会有重要的事发生。母亲就叮嘱父亲,要他想办法找个借口不要参加了,父亲似乎很为难的样子。冬儿听得稀里糊涂:到底会有啥事呢?为啥不让父亲参加?
吃过晚饭,社员们搬着小板凳陆陆续续地来到会场,开会也能赚工分,大人们谁也不愿拉下。伯母婶婶们一坐下来就忙着做手工活,有的纳鞋底,有的织毛衣,边干活边拉着家常。孩子们自然也不肯错过这样的热闹场合,在大人们的空档里穿梭着,嬉闹着。
冬儿的父亲主持会议,他让大家安静下来后,开始一本正经地读报,冬儿听着听着快睡着了。心里想着会有啥事发生呢,好奇心驱使她忍着瞌睡,但终于还是伏在母亲的大腿上睡得沉沉的。醒来时,冬儿觉得气氛有点怪怪的,与母亲结伴而来的二伯母怎么不见了,二伯父为啥倦缩在墙角处,头深深地埋在两腿间。
冬儿被父亲扛在肩上回家。一路上,母亲轻声而严厉地责怪着父亲,父亲则极力地辩解着。冬儿是满腹疑惑。
回到家里,父母亲一直很留意外面的动静。
忽然,外面一阵躁动。只听得二伯父的骂声:“坏良心,要拆散我们一家人!”接着杂乱的脚步声从冬儿家的西窗外传入,咚咚地敲得冬儿心发慌,脚步声向着村后远去了。
“不好了,出事了!”母亲说:“你听听,叫你不要主持会议,现在怪到你头上了!”
“我也没办法,身不由己。再说负责批斗的是民兵队长。”父亲说。
“先别管那么多了,找人要紧!”母亲说。
父母亲出了门,连门也忘了关。风拍打着门,吱呀吱呀地响。冬儿缩在被窝里,又冷又怕。
过了好久,父母亲回家了。冬儿藏在被窝里偷听他们的对话。得知晚上开会时二伯父被批斗了,二伯母说了句抗议的话,也被批评了。二伯母提前回了家,后来想不通去投河寻死,家里人发现得快,找到河岸边把她拖了上来。好好地,二伯父为啥会被批斗呢?冬儿想不明白。
2.
二伯父是冬儿父亲的堂哥,他俩的名字只差一个字。冬儿平时也听父母念叨二伯父的事。
那还是在旧社会里,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年少的二伯父去了上海滩。本意是想去学生意混口饭吃,不料路上被人哄骗,说带他去工厂里做工,却把他带到了黑帮组织里,就这样误入了歧途。
几年后,二伯父认识了一位姑娘,日子久了,两人产生了感情。于是他金盘洗手,带着姑娘回到乡下成了家,过起了男耕女织的安稳生活。堂哥堂姐们也陆陆续续出生了。
二伯母在教会学堂里上过几年学,会弹琴。家里有一架风琴,忙完了家务,二伯母会坐到风琴前,边弹琴边唱歌,此时的二伯母,在冬儿眼里美极了。二伯母有一双专用的筷子,是双银筷子很漂亮。冬儿特别喜欢去二伯母家玩,二伯母也很待见她,时常从衣兜里掏出些小零食给冬儿。
有一次,冬儿在父母亲的聊天中了解到,二伯父是戴了帽子的,这跟他解放前在上海滩的帮会里做事有关。“唉,这个帽子戴上了就难脱掉了!”父亲说。
这是一顶什么样的帽子呀,冬儿特意跑到二伯父家,想看看那神奇的帽子。可二伯父头上并没有戴帽子呀,冬儿忍不住问:“二伯父,你怎么没戴帽子,你的帽子呢?”平时对冬儿和颜悦色的二伯父立马变了脸,呵斥道:“小东西,你也来笑话我!”冬儿被吓着了,“哇”得一声哭起来了。冬儿妈闻讯赶来,哄冬儿回家,问清缘由后,叮嘱冬儿,以后在二伯父面前千万别提帽子的事。
只是后来二伯父时不时地被批斗,那时会戴着纸糊的高帽子,上面写着几个字,每个字上打了叉叉。
投河事件发生后,二伯母与母亲依然来往着,她俩时常在一起做女红说悄悄话,但冬儿觉得她们的交往似乎比以往谨慎了许多。晚上再有批斗活动时,凑巧得很二伯母总会生病卧床休息。而白天时,母亲会差遣冬儿去悄悄地唤来二伯母。
有一次,冬儿听得父亲在跟母亲说,有人提醒他要注意划清界限。母亲说,现在是他家最困难的时候,同家族的人帮不上什么忙,如再故意疏远会让人心寒的。她时常有一句话挂在嘴边:“天总会亮的”。冬儿觉得挺奇怪,说这话时明明是大白天嘛。
3.
转眼间,冬儿上了学,父亲也担任了其他工作。
堂哥堂姐们长大了,大多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可二伯父家的大儿子,冬儿叫他猫哥的,总是说不上对象。为此,二伯母常在母亲面前长叹短嘘,母亲除了安慰她外,也不忘托人介绍合适的人家。
后来,猫哥好不容易说上了对象。对方是病退在家的知青,不嫌弃二伯父家的四类分子的成份,愿意嫁到乡下来。
猫哥要娶新娘子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冬儿自然开心得不得了。冬儿父母进进出出也是洋溢着笑容,帮忙着筹备婚事。定下办结婚仪式的日子后,接着去亲戚门上发邀请,二伯父带着两堂哥忙着采购东西。堂姐们则忙着装扮新房,冬儿跟着她们学剪“喜”字,用红纸剪出双喜,喜字贴在大门上、新房玻璃窗上,向外诏示着马上要办喜事的信息。
家族里的那间大客堂是好几户人家共有的,平时堆满了杂货。现在各家各户抽空把杂货清理了,到时候喜宴就摆在里面。家族内的红白喜事都是在这里操办的。
那段日子,冬儿发现二伯父虽然整天忙得脚不掂地,却总是咧着嘴乐呵呵的。
婚事准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忽然有一天,冬儿看到二伯父家来了两位大队干部。他们并不进门,而是把二伯父叫到门外,对他说:“你们家的情况是不允许操办酒席的!”二伯父一下子懵住了,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冬儿在一旁急了:为什么不许办酒席,村上人家娶媳嫁女不都办酒席的么?不办酒席猫哥能娶上新娘子吗?
二伯父一家人如霜打似地蔫了,冬儿一家也忧心忡忡的。二伯母自然又来到冬儿家,找冬儿母亲说说话叹叹气。
冬儿听母亲宽慰着二伯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再想想办法。正说着话,只听得二伯父家里,传来杀猪般的嚎叫,“不好,打起来了!”大人们急冲冲地往外跑,冬儿也跟着跑去。
二伯父家的大门关得紧紧的,屋内传来拳打脚踢的声音,二伯父的求饶声一声紧过一声。
冬儿的父母拼命拍打着门:“猫儿,狗儿,不要乱来!快开门!”二伯母一屁股坐在阶沿石上,双手拍打着地皮,嘤嘤地哭喊:这日子可咋过啊!
门被撞开了,冬儿躲在大人们的背后,从人缝里往里瞧。看到二伯父脸朝下躬着背侧卧在地上,手反剪着绑着绳子,光着一只脚。冬儿不由自主地想起家里养的那头大肥猪,出售前也是这样被绑着嗷嗷叫。
“妈,为什么要把二伯父绑起来呀!”在冬儿眼里,父母不是最亲的人吗,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呢,她内心充满了恐惧。
冬儿母亲不理会冬儿,她冲到两堂哥面前:“猫儿,狗儿,你父亲也是没办法,不能怪到他身上。殴打大人是不作兴的。”
猫儿与狗儿两位堂哥喘着粗气,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开了。
原来,大队干部走了后,苦恼之极的二伯父,收拾了个包裹,要去上访。两位堂哥追到大路上把他拉了回来,二伯父不听劝,非要上访。堂哥们忍无可忍,就关起门把他揍了一顿。
猫哥对冬儿母亲说:“婶娘,我们从小到大受了他多少连累,因为成份高上不了高中,因为成份高讨不到老婆!”猫哥狠狠地看了二伯父一眼:“现在他还要惹事,不好好教训他一下,他是不听劝的!”
二伯父躺在地上,老泪纵横地说:“我年轻时做错了事,我认,我一直在好好改造。但别连累了我儿子啊,我要去找政府!”
冬儿母亲转而数落起二伯父:“二伯我不是说你,你还嫌事不够大么,这么大年纪了做事也不用用脑子!你出去了万一回不来了怎么办?”冬儿更疑惑了:明明是堂哥打人不对,母亲为何要责怪二伯父呢!
二伯父终究未去上访,卧床了几天。
猫哥结婚的那天,办了一桌酒席,请女方的家长吃了顿饭。那间大客堂并没派上用场,冬儿很失望。
若干年后,二伯父摘去了四类分子的帽子。一家人终于熬出了头,过上了安稳日子。再后来,二伯父因中风瘫痪了,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多年。一家人用心侍候他,直到他终老。
二伯父走了,带走了伴随一生的苦难,却给冬儿留下了难以解答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