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阳光,透出一丝初夏气息。贾谊坐在亭榭的石凳上,任由阳光进进出出,犹如在他的心房掠过,暖暖的,向了一地桔黄。远处是他惟一的弟子梁怀王刘揖在试马,他的视线随着刘揖身影的前行而移动。
蝉未鸣,荷未香,刘揖的花期在宁静中步向茁壮的盛夏。他太紧张了,宽大的平原绿地,骑马缓行,何须如此着紧?他挪动一下身子,放松一下自己的神经。对贾谊来说,这该是最好的归宿吧,年轻的心,历尽苍桑老茧丛生,在世事的边缘上走了一遭,终点又回到了起点,在这片绿草如茵的草地上,他的人生和它们一样,开始一轮新的萋萋。
如今,能够重新开始过的,是不死的信念,为他燃亮原以为要熄灭在湘潭的生命的火种。起点,再度从长安街开始。踏入长安街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他要拿出吴廷尉传授的看家本领,在这里安营扎寨,为曾经一度枯黄的汉室江山注入新鲜的活水。
他的嘴角露出难以觉察的微笑,那笑意,有几许自足,几许自得,几许自傲。从来,他就不曾忘记自己的责任,《治安策》的撰写,就是回来掷向京城的第一个重磅炸弹。
只是,这个炸弹,能炸掉根深蒂固的旧观念的束缚吗,能为他炸开一条迈进公卿国士的道路吗?
其实,他从不看重过这些浮名虚誉。他看到,刚从废墟中站起的国家——他的母亲,在战乱中流失了大量的阳光与水份,营养不良,而且生了病,病得并不轻。他跟随老师来到,一心只想,能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将她医治好。奖赏多或少,有或无,他并不计较。当然,能得到高呼赏赐,他也会感到无限欣慰,毕竟是对他的能力的一种认可。
阳光洒在刘揖的脸上,重叠出他年轻时的笑脸。曾几何时,他的心境,也是如此釉亮,毫无杂质,一心只想往前飞。细细一数,该是十四年前吧。十八岁的天空满天锦锈,花儿含着微笑看他展翅试翼,朝霞般的脸倚着春风,花间任意来回穿梭。老师吴廷尉就像今天的他一样,微笑的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在振翅折冲。
美好的未来,一切从花季开始。他也认为,不是所有的枝繁叶茂,都要经过漫长的岁月湿润。至少他不是。
那时,年轻的他,并不知道,早慧,难享天年。
那一年的长安城,汉文帝的盛世画卷刚刚展开,尚未描绘。他最迫切需要的人才,是妙手回春的画师,管他何方人士年长年稚。圣手的朱砂,停在半空,等待钦点一个举足轻重的名字,为他的西汉江山浓笔重彩,激扬文字,使得他的繁荣富国梦得以早日实现。
就在此时,贾谊青衫素颜,带着飘逸俊秀一路逶迤而来。站在皇宫大前门,他用眼神丈量这座他即将进入的皇宫,它的深度,他能否泅渡而过,到达成功的彼岸,身上所佩带的七色华彩,能否绘出西汉所需的明艳,心中装载的满腹经纶,能否打开这座厚实的城门,连接他的现在与未来?
(链接:公元前180年,汉文帝刘恒即位。听闻河南守吴公颇有学识,且政绩卓著,便征召吴公为廷尉。汉元帝元年(前179年),贾谊在老师吴廷尉的推荐下,被征召入朝,立为博士。一年之中,又被破格晋升为太中大夫。从此,22岁的贾谊便踏上了仕途,成为西汉政治集团中的一员。)
这是一场非正式的面试,皇帝召见他在五更的早朝。金兽里的瑞脑香袅绕着他进殿的跫音,他那轻快的脚步声,令古老的宫殿增添几分新鲜朝气,他那无人能比的朝阳气息,穿过午门,穿过石阶,穿过满朝文武百官的衣袂,直逼龙椅上的刘恒。宫殿的上空,犹闻他雄厚弥长的啸声,震憾飞檐和黄瓦。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对兴邦强国的向往。谁也没看出,那略带稚嫩的声音,竟将前事悉数洞察,把国计尽收胸中,未经世事却是胸中自有丘壑,条清理明。任由满朝百官百般提问,他自是舌灿莲花,铿锵他的峥嵘头角。
有了先秦诸子百家作底蕴,有了诗经尚书作底气,站在这个最高权力的交汇处,站在这个文治武功的强大磁场中,他没有丝毫惧高与怯场。他相信,有学识,就有担当,有才华,就能担待,他就敢拿起手术刀,解构这错综复杂的时政。西汉的天空,一朵朵漂浮不定的云彩,看似无列无序,但他知道,其实皆有定数,一切取决于风。风中有只排列座次的手,决定云彩的命运。
如同人世间坐在龙椅上汉文帝刘恒的那只手,决定地上万民的去向!
他成竹在胸,提笔,站到版图上,蘸满墨香的笔锋,落笔处,大汉的万里河山早已错落有致,斑斓艳丽,静候刘恒前去检阅。
圣手的朱砂,已找到钦点的名字,华丽的乐章已经谱就,只等他的双手上马弹奏。他接过刘恒递来的期许——博士的衣帽,沉甸而坚实。他当然要倾尽全力,不敢有丝毫怠慢,不肯有丝毫松懈,在耀眼的火花中,他要做一次最完美的转身,完成生命旅程中重要的开幕。
后来,不管过去了多久,他都清晰的记得这天:清晨,他用雏声演奏序曲,人生,在此开屏。
是与别个不同吧,当别人凿壁偷光啜霜饮雪十年寒窗苦读时,仅一年光阴,他已由博士晋升为太中大夫。幸运的彩虹一路相伴,二十二岁的花期,已踏入重门的最深层,决策和他年岁极不相称的国事民事天下事。
可笑的是,总有一些人,以为经历过战斗,用武力打下江山,他的能力最强,功劳最大,不容旁人置喙半句。他们根本不懂,打江山和打理江山何曾一样?若是相同,何以周王朝千余载而不绝,何以秦国史不过二代?他身上的傲骨,在这时,忍不住铮铮作响,明知是不可辩,不容辩,他仍要跳出来,将他们不屑,无知,愚顽的目光踩到地上。
他不知道,满朝元老,对他这朵青云,凭借好风的力量,扶摇直上,早已深深不满。只不过,他没有挡着他们的道,遮住照耀的阳光,所以一时隐忍不发。
而这次,他虽不是逞一时口快,仅是以事论事,却已又再种祸于花阶。这些祸端,累积到了一定的厚度,就会成为可怕的绊脚石。终于,有一天,把他狠狠的绊倒在花阶下。
也是这样一个午后,也是这个熟悉的地方,他们又为西汉的将来作谋划。殿外,牡丹鲜红,压得百花失色,殿内,他嘴上的风暴显得太刚烈,湮没了满朝文武的声音,满宫游走着他的衣袂飘飘,遮蔽了百官官服的祥云千朵。他过于激进的步伐,踩伤了另一种王族贵气。公卿的高度毕竟太高,他就算有有纵云梯,一时也是攀折不到。
弹到激昂处,生命的高音,遭遇致命的弦断。
(链接:贾谊的才华和文帝对他的信任,引起了一部分朝臣的不满。他们以“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流言,动摇了文帝对贾谊的信任,结果文帝让贾谊离开长安,去做长沙王的太傅。后人称贾谊为贾长沙、贾太傅。)
“太傅,我的马骑得如何?”一把清脆的声音,将他从回忆长廊的深处拉了回来。
他微笑颔首,目光充满嘉许。
而今的刘揖,是他天空中最后的一朵云彩,唯一可以点拨的云彩,飘浮在他的心中,给了他无垠无限的未来构想。从前,他从未刻意要去谋取一官半职,只是,自从栽倒在公卿的阶下时,他就发誓,总有一天,他要踏上这个官阶,要把这块本就属于自己的象牙笏摘到手上,要让阻挡的云彩都让道于他。
他抬起右手,食指向远方,示意刘揖继续前行。而这个姿势,使他又忆起当年,刘恒的食指向殿外轻轻一指,就把他指向了千里之外的长沙。
这次孤行没人相送,看来只好挥挥衣袖。孤身走我路,追赶我路途。但那枝头曾经绽放的盛况,那议政厅里叱咤的风云却是轻易挥之不去,无论走到哪里,它们都如影随形,死死跟随。对于这个他的心中早已认定可以终此一生之地,他原以为,只要按照他的排兵布阵,定能长治久安,包括西汉版图上的江山。殊料,半路却将他冷然抛却,他怔怔的望着来时的路,微微细雨淋湿了他的身,他的心,人情冷暖,在这一刻顿时溶化。
没有十里长亭的折柳相送,没有一叶兰舟的执手凝咽,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伤心地。风起云涌的天空,容不下半点儿女情长。也罢,质本洁来还洁去,更上最初的青衣,换上来时的鞋帽,还我旧日的模样,他挥动手中的长鞭,大力鞭打胯下的瘦马,如同挥动一把弯刀,斩断身后的前尘来路。
湘水碧绿,泠泠侵额,更映照出他沾满尘土的一身落拓。
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数千里的路程,逐渐磨碎了他心中的块垒。只是,当站到秀丽的汩罗江前,往事在江水的映照下,历历在目。他仿佛看到数百年前,同样被逐的屈子,站在水中,忧郁的眼神,穿透了他的胸膛。深深的抑愤,又再涌上胸口。雄才未施,剑气空鸣长匣,伟略不展,如今向谁诉说?
角宿未旦,曜灵安藏?天,还没亮,阳光藏在黑云后面。哀万民,民不聊生,问苍天,天不容问!他们的身世是何等相似,他们,唯有对着江水,发着无人能语无人能懂的天问,然后将这片痴心投入流尽别意的江水。
但是江水也无法释怀他的悲愤。
四年的长沙太守,他守着这片清贫,度着他的阴雨绵绵的日子。原以为籍此郁郁终老,这将是他的人生最后归宿。但梦里京城,却时时可见,在他的眉宇间,在他的文章里。原来,要割舍一段尘缘,并不是一件轻易之事。即使焚为灰烬,散落多雨的江南,易葬却不易死,纵然付诸东流,漂浮多情的湘江,虽逝却更难忘。明年的早春,在春意盎然的枝头,他的心中,依然会泛起长安城城头的丝丝绿意。
汉文帝七年,他再次受诏回到长安。从受贬到受诏,只是四年,从长沙到长安,只是数千里,一字之差,谬之千里。对于他来说,这个过程不仅是的路途的远近,官职的高低,更是心与心的距离。黑色的记忆,灼伤的程度,又岂是简单的数字能量化能形容能概括的?
原以为,这次再遇,会有一番不同景象。起码,昨日的云彩都漂浮到了远方,灌婴已死,周勃已走,刘恒的身边,只剩下小丑邓通一个,这一方晴空该是有所不同。昙云万朵,朵朵纯净,阳光如此博爱,润土自然情深。为此,他也作好了舒展扩张的准备。为此,他拟定了一通精辟的见解,作为拜见刘恒的见面礼。
未央宫祭神的宣室,注定不是商讨国家大事的地方。命运继续与他开起玩笑,皇上在这里接见他,放下天子至尊的身价,前席虚坐,和他满满的一肚皮治世良谋捉起迷藏,避而不见,绕过弯去,向他打探飘渺莫测的世界。
他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夜半一席对话,刘恒迷惑的,竟然不是天下苍生的温饱,而是鬼神世界的虚有。对于那个无法预知的世界,他一询再询,而国计民生,却是撂到了黑暗的深渊。
然而,鬼神,这个看似不复存在的东西,却蕴含了丰富的养份,支撑一代又一代众生在大地走过。他的皇上虽贵为天子,却更需要信仰来鼓舞他行使最高的权力。他的疑虑,代表所有世人的疑虑,贾谊只能顺其意无法逆其行。
黑暗中,他轻轻摇了摇头,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也罢,死结难解,信仰可医,贾谊拿起久封未用的手术刀,再次为他剖析:“其实,世上何尝有鬼?鬼,只不过心头所起。”
黑暗过去,他踏上与刘揖试马的路。眩目久违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使他仿如隔世。他还能适应这片土地的温差吗?
他不知道,他也不去多想。此刻的他,想的是,一心做好他的梁王太傅,调教好皇上最宠爱的小儿。因为他知道,皇上将最宠爱的小儿交给他,意味深远。而今,只要刘揖仍在马上,他就能东山再起。
但命运却偏不让他得偿所愿,门前的几米阳光,它的供给毕竟有限,只够他维持短暂的
他的果篮空自等待盛装果实的那一天,而那一天,却永远不会到来,梁怀王坠马而死。
功名前程,从此皆成泡影。
(链接:汉文帝十一年(前169年),梁怀王刘揖人朝,不幸坠马而死。贾谊认为自己作为梁怀王的太傅而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因此非常伤心。一年以后,由于伤感过度而死。)
秋侵枫林,霜染菊花,日光蚀蛀他的心儿。每天,他都要来到这里,来到当时刘揖入朝必经之地,他多么希望时光能在那一刻停顿,他会上前抓紧刘揖的生命之绳,不让任何不测发生。
然而,有谁的手,能抓得住过去,不让意外发生,将人生的不幸,永远拒之门外?
树影婆娑,斑驳着他佝偻的身影,他呆呆的仰望天空,仿佛看到骑马跃过的刘揖,向他招手,他对着刘揖的身影说:“你是我心中最后的一朵云彩,自你飘走后,这尘世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我停留的了。”
而明年,明年草长莺飞,绿遍天涯时,却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