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天前,我唯一的老姐姐走了,肝癌。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半个月前在医院里,她的状态还不错,但她拉着我的手,几次三番地,嘴哆哆嗦嗦就是没说话,我估计她是不舍得离开这个世界,不舍得离开我们这些亲人吧。有什么办法呢?人早晚得走,碰上了这个病便不得不早走几年,走了还少受些罪,我这样安慰自己,尽量装得很平静,但后来还是忍不住了,一个老头子不能在晚辈面前哭啊,我不咸不淡地又说了几句话后便回来了。后来我打电话说再去医院时,外甥奋强都是说医生让多休息,我便没再去,直到接到他的通知,说人已经走了,在家里。我跟二弟去了,都是老头子了,外甥外甥女们也只是让我们姐弟匆匆见了一面,便扶我们在里间炕上坐了。尽管有村里管事的张罗,但都少不了我那唯一的外甥拍板,奋强很忙。第三天出殡,我们棋盘街上王家三服以内的男女老少去了不少,入乡随俗,晚辈们按照村子里的规矩走完了白事的流程,这事便告一段落了。
今早七点左右,初秋的风还不算凉,广场上锻炼的中老年人不少,我照旧在器械上按摩腰背呢,手机响了,显示是奋强的电话。
“大舅,你在文化广场上吗?”他对我的作息习惯大概是知道的。
“在。”
“妗子在家做饭呢?”
“嗯。”
“大舅,你到文化中心背面来吧,我有个事儿。”
奋强的公司在城里,上班绕道来这里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第一次这个时间找我,还不是去家里。我赶快过去了,几百米的路而已,这里人少,转过文化中心我就看到奋强在长椅边上站着等我呢。坐下来,像是下了一下决心,他说:
“大舅,我娘出院时没让我跟你说,临终前在家里也没让我叫你们见最后一面。”
我想起了在医院里见最后一面时老姐姐那哆哆嗦嗦的嘴,她是有话要说但没说。
“临终前,我娘告诉我一件事,她这几十年都放不下,她说你还没原谅他,她对不住你……”奋强低着头说,默默地从包里取出来一个老花布缝成的细长袋子,放到我手上后就走了。
我握了握这个老花布袋子,里面的东西硬硬的,有棱角,是个长条盒子。我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久久止不住。
回到家,从厨房里出来的老伴儿的眼神说明她对我的提前回来和我的失魂落魄都很诧异,接着她看到了我手里的老花布袋子,便拿过去打开看了,她什么都明白了。吃完早饭,她切了些炸豆腐和猪头肉,用一次性方便袋分开装了,又拿了些苹果和橘子,两个空碗和一瓶白酒,一盒香和一个打火机,都妥妥地装到了一个双肩背包里,当把老花布袋子也放进去时,她说:
“打电话让孩子送你去吧?”
“不用。我自己去。”
我背着这个背包出门了,像往常一样,坐了一趟公交车,又走了一小段路,很快就到了。爷爷奶奶的坟就在城边上。
我把炸豆腐和猪头肉分装到两个碗里,又在两边将苹果和橘子垒出了两个小山,让它们均匀地四点一线平行于墓碑前。我点好三根香插进香炉里,接着打开了老花布袋子,取出了里面的盒子,还是那个紫檀木盒子,打开盒子,里面并排躺着的还是那双白色的筷子,下圆上方,上端刻着“王”字,但稍稍泛黄,还多了些极细的裂纹。我跪下来,打开酒瓶顺着供品空倒了一绺酒,双手托起开着的盒子,看着墓碑,说:
“爷爷,奶奶,不肖孙儿这次来,是要告诉二老,咱家的象牙筷子回来了。”
2
小时候,爷爷跟我爹和二叔分了家后,是唯独允我随他们住的。那时刚建国没几年,棋盘街上家家都还很穷。我爹我娘带着我姐和小弟弟一家四口,我叔我婶儿带着三个小妹妹都过得很艰难。我爷爷自己攒下一套大马车,就加入了县里的大车队,一起接活儿拉货送货,常来回几百里外,佣金还可以,日子过得算是好的。他们最心疼我这个大孙子,所以要我跟他们一起住,好能吃饱穿暖。平时,爷爷多在外奔波,但当回来时,从来都不忘从外面给我带点好吃的或好玩的。记得那一次,爷爷外出了两个月才回来,已到年根了,下了两三天的大雪快半尺厚了,爷爷把大车在县队安置好后,把大马牵回了家。奶奶正要抱怨,爷爷说:
“咱这匹马辛苦一年了,也在家好好过个年。”
爷爷年前不打算再出去了,说着从身上解下了比往常更大的包袱,从外层掏出一个纸包递给了从他进门就没离他半步的我。是爷爷从北京带回的开心果,那是我第一次听这个名字,记得很清楚,比街上卖的葵花子好吃。奶奶心领神会地接过爷爷的包袱,默默地放到了我不知道的地方。
夜里,我被一泡尿憋醒了,模糊地听到爷爷一句话“这就算有传家的玩意儿了”,睁开眼见爷爷奶奶在昏黄的油灯下拿着什么在瞧,我一动弹,奶奶赶忙收了起来。我在炕边的尿盆里撒完尿后,回到被窝里时已睡意全无,就要看。奶奶说什么也没有,我不依。爷爷说:
“给咱小儿看看吧,早晚是咱小儿的。”
奶奶才从身后的黑影里拿出来一个长条盒子,颜色很深的木头盒子,泛着光亮。爷爷接过去,冲着我打开了。
“小儿,你看看吧,但是不许摸。”
我在被窝里支起上半身凑过去些,看清楚了,有两根白色的小棍子被固定在深色的绸布里,下圆上方。
“筷子。”我说。
“对,是象牙的。”爷爷一脸骄傲地说,“以后传给俺小儿。我专门让人家刻了字的。”
我又细看了一下,上端果然有字,两根上面的字是一样的。
“王?”我虽然还没上学,但识字不多的爷爷早就教了我唯一的这个字,我们的姓。
“对!”爷爷心满意足地收了起来。
我接着就缩回到被窝里了,心里还在纳闷爷爷为啥这么看重一双筷子,象牙的好吗?我只常听大人们说金元宝和银元宝是好东西。
3
二叔家的大妹妹带着两个小妹妹也经常来玩,到饭点儿了还不走,奶奶便说:
“妮儿,带着妹妹回家吃饭去吧。”
“奶奶,俺娘让俺仨吃完饭才走。”大妹妹天真地说。